自远天之外裂帛而来的铁火，横空而过，如九条燃烧的龙，散作九枚陨铜，砸入人间九处隐秘之地。自那一刻起，天地气脉似被撼动，草木虫鱼纷纷异变，血肉与金石之间多了某种阴冷的牵引。凡陨铜坠落之所，便成了常理不及之“禁区”。有心术不正者窥见其异，便将这天外之物奉为稀世奇珍，私自搜罗，生怕泄露半分风声，不惜买通乡勇，封山断路；一旦有人误触边界，往往身陷绝地，生死未卜。贪婪像潮水，随着九块陨铜的余威，一寸寸漫过山野与人心。

　　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某个阴寒黄昏，深山老林里风声悄然，苔滑石冷。几名以阴阳为饭、与黄土为伍的盗墓客潜至一处洞穴前，相互对望，眉心俱是犹疑。洞口腥湿，似有一股不合时令的血腥气在地面上盘旋。带头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眼角皱纹像干涸的河道，他蹲身拈起一撮潮土，掌心竟渗出褐红的痕迹，抬眸便断了吉兆。少年三伢子年纪尚幼，手腕细瘦，眼神却倔强明亮。老人不忍他涉险，只将粗麻绳交予少年，叮嘱道：你在上边看绳，照应着。其余三人一前一后，点了火，把人影与火舌一并吞入洞腹。

　　初入墓道，四野无波，偶尔回荡的戏谑之声仍能沿着绳索爬上地面。三伢子侧耳细听，辨得出谁在低笑，谁在抱怨石板滑，少年心里悬着，又被这寻常的闲谈安抚了几分。正当他暗嘀咕“也许一切无事”时，忽有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嚎从地底炸起，像阴风穿堂，紧接着连串嘶喊砸在少年耳膜上，夹杂着兵刃撞击、骨节碎裂的怪响。三伢子心头一狠正要下去，绳索猛地一抖，一道熟悉而急促的声音破土而出——那是爷爷含着血腥味的怒喝：快跑！别回头！

　　少年拔腿就跑，脚下泥泞松软，荆棘生寒。他不知奔出多远，只觉树影横斜、夜色压顶，身后却始终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追随，如蛇翻草叶，如甲壳摩擦。他心中一跳，倏地伏地屏息，把自己埋进潮湿腐叶的腥甜气中。数息之间，黑影掠过，沉重的足迹踩上他的脊背，一阵剧痛似烈火灼肤；被踩之处皮肉立刻起泡腐蚀，滚烫与冷刺交替侵袭，血与泥混作浊浆。他咬碎了牙，不敢哼出半声，任那不可名状之物踏背而去，只余一股阴寒黏腻的气息在颈后徘徊。

　　危机未遁，三伢子手心尚紧攥着那根救命的绳，他拼尽全力往回拽，指节发白，掌心裂出血口。绳端沉重如锚，终于在他的一声闷哼中被拖离洞沿——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熟人的面庞，而是一只被齐根扯断的手臂，青筋暴起，指甲缝满泥血。那是二叔的手，冰冷如石，死死攥着一张被汗水与血迹浸透的纸页，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歪斜的小字，像临终者的絮语与嘱托在顷刻凝固。少年还未来得及看清字迹，背后风声猛落，他回首一望，只见一具血雾缠身的尸影立于几步之外，浑身渗血，眼白翻出，步伐迟缓却稳，仿佛从某个古旧的禁忌中被唤醒。那张脸是二叔的轮廓，却被尸毒扭曲得狰狞可怖——血尸静静望他，像在记起某段生前的亲缘，下一瞬又被腥红的欲念吞没。

　　许多年以后，那个一头扎进泥土与阴影的少年已熬成耄耋的老人，风霜把他眉眼雕凿成碑，惊惧也沉淀成一块不愿触碰的陈年砚石。他有了子息与孙辈，门前水巷年年生绿苔。孙子无邪自小在粉墙黛瓦的水乡长大，临河的廊桥见他提灯夜读，风过檐铃，卷走一页页祖上传下的札记。他不常远行，却沉浸在老祖宗遗留的资料里，研析残卷、抄录旧谱，经营着一家古董小店：檀木格架上摆着铜镜青花，老旧的橱窗倒映着岁月的尘光。生意不紧不慢，来往客人或真或假，古器之中暗流涌动。

　　这日午后，店门口风铃一响，来人金牙一闪，胸前大金链子在阳光下晃得刺眼——痞里痞气的金万堂拖着一股香水与烟草混杂的味道踏进门槛。他开口便直奔主题，问无邪手上可有日记、图样之类的“老玩意”，语气里装着漫不经心的焦灼。为示诚意，他从怀里摸出一沓复印件，摊到柜台上。无邪指尖一触，心头一紧：纸上画纹与他祖辈秘藏相仿，边角处还有被硬物扯裂的痕迹，像某次仓皇之际留下的印记。可他谨慎惯了，对来路不明的物事从不轻信，笑着寒暄几句，找了个妥帖的由头婉拒。金万堂“嘿”地一声，撇撇嘴，把复印件收拢，转身欲走。无邪趁其不备，借整理物品之际举起手机，迅疾而无声地将图样拍了个清楚，随后送客出门，目送那条金链子晃出了水巷的尽头。

　　门闩一落，他便拨通了三叔吴三省的电话。这位见多识广的长辈一向行事老辣，消息打过去不过片刻，便让他立刻往“龙脊背”去。无邪心里有风，赶紧收拾妥当，驾车沿着盘山道直奔而来——山脊起伏如龙鳞，云雾缠绕在崖间，风把松针的味道送进车窗。抵达之时，吴三省正在崖边歪着身子抽烟，眼神尖利，像能把人剥得只剩骨骼。复印件一上手，他只略略一瞥，便低声笑了：八阵书图。转瞬之间，烟灰掉落，他在纸上划出几处暗记，口中念念叨叨，对照古谱，拆解符号，串联方位，仿佛遗忘在历史尘埃里的某串密钥被他拾起，一道道“门”随之开启。画面背后的语法逐渐明朗——一张指向秘藏的路线图缓缓现形。

　　“藏宝。”吴三省把两个字吐得很轻，落在无邪心坎却似石子投湖，涟漪一圈圈荡开。风从山口呼过，带来松涛声与未知的诱惑。无邪的眼睛里亮起了少年才有的火星，他按捺不住地请求：若要启程，可否带他同行？三叔起初摇头，语重心长：江湖水深，诡道难测，非一腔热血可渡。可无邪软磨硬泡，陈述自身所学与谨慎，终于换来老人家凝视片刻后的点头。吴三省叮嘱他：出发之前，再寻两个信得过的同伴，齐心则百邪难侵。话音落下，暮色已经罩住龙脊背的轮廓，远处的云像合上的书页。无邪站在崖风里，忽觉祖辈笔札中的阴影与光亮都在此刻重叠，九块陨铜的宿命仿佛仍在暗处牵扯，而前路将把一切，重新掀开。

　　无邪心中浮现两道可靠的身影：潘子与大奎。前者筋骨如铁，力可扛鼎，肩背起伏宛如岩崖雕刻的纹理；当年三叔奔走收租，凡将任务交托于他，总能以干净利落的手段妥帖收尾。后者则以心巧胜于臂力，既懂破解地图与密码的门道，又擅以缜密推演化解万端险阻，举一反三如棋手布局，步步有据。无邪回忆他们与吴三省并肩的旧事，仿佛将两人分别置于行动的两翼：一为护卫之锋，一为智谋之灶。那种笃定与依仗的感觉，像在风暴将临前握紧的绳索，让他平添底气。

　　车轮沿着林间崎岖的马路向前，光影在树梢间斑驳流转，被早晨的风撩开，夹带着湿泥与落叶的清气。无邪胸口翻涌着一股热流，心绪一刻难以平静；同伴们或倚窗昏睡，或沉浸电子屏幕里的游戏声，他却在膝上摊开笔记本，逐行写下路线推测、物资清单、应急计划与心理预案。窗外深林似无穷，又似寂静地注视着远方来客，他想象着等待自己的那片未知——它或许冰冷且狭窄，却在另一面闪烁迷人的光辉。他在字里行间轻轻落笔，既是对未知的敬，又是对自身的叮嘱。

　　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引人注目。那人周身黑衣，年纪轻轻，背后却横跨一具剑匣，神情静若寒潭。无邪早在吴三省处见过他一面，曾因其少年面庞而心存轻视，却被三叔郑重提醒：世上有人将锋芒藏于深处，静默即是他们行走的方式。如今近距离相对，那人比记忆中更显森冷，仿佛用沉默与黑暗对话，不浪费半个字节的音节，也不将任何情绪外露。他坐在角落，眼神不肯飘移，像一柄被风雪磨砺的利刃，光芒收敛而不弱。

　　车辆终于停在终点，众人下车，转由水路深入。导游喊人寻船夫，却先有一条土狗奔来，拖着一片写满急促手势与符号的信意：天色尚早，需再等片刻。当地口口相传，十里八乡仅此一只船能安然驶入那座山洞，余船几乎都成了“有去无回”的故事。三叔鼻子一皱，在窘迫的气味中剖出真相——这狗身上的恶臭并非寻常腐馊，而是夜砂的气味。夜砂为蝙蝠的粪，浑身奇臭，嗅之欲退，却能掩盖人的体味，往往被行走阴穴者用以护身。众人面面相觑，心头的分量又增添几分，仿佛在尚未入洞之前，便已经闻到深处潜伏的危险。

　　不多时，船夫现身。他半张脸被刀疤斜斜扯裂，峭硬如崖，开口却无声，似是哑疾。导游充当舌与桥，用手势与短语笨拙地翻译前路的讯息。木船咯吱作响，缓缓驶入洞内，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壁上渗出的寒意仿佛细针密密落在皮肤上。洞穴的空间渐渐逼仄，光线被吞没，声音被拉长，像长廊里回荡不出尽头。为了驱散这份压迫，众人有意闲聊，带几分苦涩的笑意，然而笑声刚起，就被船夫紧张的呀呀示意压低——前方似有不明之物。黑衣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站在船头，目光沉稳如磐。

　　手电的光锥穿破浓黑，切割出一片狭窄的明亮。水底传来窸窣细响，如同某种湿滑的爬行，在人的脊背上缓慢地挪动。忽然之间，船夫和导游的身影不见了踪影，无声无息，竟似被黑暗整个吞下；船上众人面面相望，连一朵落水花都未见到。三叔沉声嘱咐稳住心神，言此地水路与地矿杂糅错综，稍有惊乱便是自断生机。潘子俯身试图看清水中异状，那一刻水面突兀破裂，一团巨大的黑影自下涌起，血盆大口直奔他的面门。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刀锋破空，刃影如寒星落入，重物应声翻滚进船。有人急忙抬脚死踩，那恶物翕动欲逃，被硬生生按死，灯光下方才看清——是尸鳖。它的体液奇异地莹绿，在光里泛起诡谲的幽辉，令人胃里翻涌。

　　险像初过，有人提议此时回头，趁未深入便止步，毕竟不过前行十余分钟。三叔却摇头，眼底是老辣与冷静：船夫与导游的“消失”，多半是预先拦断退路的安排；此水洞路况复杂、潮涌多变，一退便落入局中，恐难保命。众人回望，只见另一只塞满杂物的船横在不远的后方，船上立着一头巨大的水牛，黑眼深陷，静静无声，如以沉默堵住了他们所有的退意。退路已尽，只能向前。船底传来细碎却连续的触击声，像无数指节在敲打木板，令人寒意自足弓攀上脊梁。黑衣人站在船首，神色不改，刀锋一抹再抹，每一次起落都会在水面激起一片绿色的波纹，像割破一层隐形的薄膜，让潜伏的东西发出几不可闻的嘶鸣。

　　蓦地，洞内响起一阵刺耳的啸声，尖锐如锥，直捣耳膜。声音像硬钉被高速旋进人的头颅，众人仓皇抱头，仍觉痛意欲裂。船身失衡骤翻，无邪被狠狠掀进冰冷的水中。寒意如刀，不讲道理地贯穿骨缝，却也在瞬息间让心智清醒。他拍水浮起，发现不远处的潘子正被一只尸鳖死咬不放，锋利的口器深陷，血肉被扯得摇摇欲坠。无邪不容迟疑，强忍寒冷游近，伸手去撬那怪物的甲缘，指节磨得生疼，终于将它生生剥开。未及喘息，尸鳖猛地折身，反咬住无邪的手臂，牙钩似钩锁，一寸寸向肉里钻，他的力气被冰水和疼痛消磨，眼前浮起一层灰白的光。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拍击，像在空旷洞穴里孤独地回响。危急之际，潘子挣脱一丝空隙，匕首自袖间探出，寒芒一闪，连同怒意与求生的决绝一齐落下——尸鳖当胸被劈成两段，荧绿的血在水里铺展成一片幽幽的云，恍若有邪影在其中翻转。水面渐归沉静，众人喘着粗气，互相确认对方尚在，心脏的狂跳慢慢收敛，留下的是对未知深处更浓烈的敬畏。

　　潮涌般的黑暗方才退去，一行人踉跄着摸上湿滑的岸沿，四周依旧是岩壁逼仄的洞穴，冷意与潮气黏附皮肤。那只载着他们的船不知去向，水面只余波纹错落。岸边却横陈着一只巨大的尸鳖，漆甲油光，触须沉滞，像一块从阴影里拖出的黑铁。老潘欲上前补刀，黑衣人却抬手阻拦，低声说这玩意儿也许还有用，昏晕未死，兴许能助众人脱困。

　　话音未落，洞顶深处突兀炸出一阵刺耳的尖鸣，如锥如刃，直戳脑髓，众人捂着耳朵几欲倒地。危急间，潘子一脚踩实尸鳖的背甲，只听“喀喇”一声，噪音戛然而止，洞内重归死寂。无邪伏身细看，只见碎裂的甲壳下盘旋着一条肥硕的蜈蚣，腹节间竟缠着细细的铃铛，尸鳖背上亦挂着一口大铃，大铃内又藏满细铃。原来尸鳖得手后，蜈蚣便能从壳中探出续啃，铃声互作鼓噪，以声浪搅人心神。两个冷血生灵，共生为局，令人不寒而栗。如此歹毒机关，分明出自人手，为的是不让外人窥见洞里真正的秘密。

　　三叔沉着扫视四方，目光在潮湿石壁与阴河漩涡间来回停驻，最终让大家表态：是退，还是进。后路层层被封，退亦无门，唯有咬牙向前。众人合力撑出一只橡皮小艇，将被踩死的尸鳖用绳牢牢缚在船首，借其腐腥掩盖人身气味。黑衣人立于艇头警戒，潘子稳稳控桨，无邪与大奎压低身形，沿着幽黑水脉缓缓深入，水声在洞腔里回荡，仿佛来自远古的喃喃低语。

　　行不多时，一股腥甜间杂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好似整条幽河都在发酵。前方水道一折，火光甫一探出，众人便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那是由无数尸体堆叠成的可怖土丘，层层叠叠，或新或旧，上面密密麻麻爬满尸鳖，黑亮一片。许多躯体已经腐烂塌陷，亦有白骨横陈，骨节扭曲，狰狞如兽。水汽裹着腐味，缠上喉头，令人不由自主发抖。

　　就在此时，前方岩隙处悄然立着一道影子：长发如墨，贴着潮气披垂，身上一袭白衣，无风而动，却纹丝不移。影子不言不动，像是看着他们，又像压根没眼睛。众人心弦骤紧。黑衣人低声冷笑一句“装神弄鬼”，随即拔刀于腕，一划见血，殷红滴落入水。奇异的是，那些尸鳖受血腥诱引却又仓皇退散，只在水面翻涌片刻便尽数没入阴影。黑衣人喝令熄灭火把，叫所有人闭眼静坐，顺水而行。偏无邪心火难耐，悄悄扭头去看那白影，谁知仅此一瞥，白影竟如离弦箭般掠至，冰凉的手骤然扣住他的腕，猛地把他拖向水底。

　　冷水像刀，将他死死包住，无邪几乎窒息，耳畔尽是嗡鸣与水流拍击。他惊叫出声，一只厚掌却从黑暗里拍上他的肩膀。无邪猛地睁眼，眼前光影一变：碧水青山，薄云如纱，橡皮艇在晴日下轻轻浮动。潘子正凝神看他，黑衣人倚在艇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那幽洞、尸丘、白影与乱铃，刹那间像梦。他胸腔起伏，半响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不寒而栗的凉意尚未散尽，心头却已被阳光烘热了一层薄薄的暖。

　　脱离险境后，众人沿山路寻到一处客栈歇脚。店家是个半老徐娘，眉眼间仍有风情，语笑嫣然，举止里透着见多识广的稳。茶碗氤氲，她便絮絮讲起当地旧闻：神鼎山峦多折，脉理纠缠，云深不测，古来多少探险者慕名而入，却少有全身而退。三叔从怀里取出一张相片，言明是来寻人。老板娘接过细看，点头道此人曾在此落脚用饭，自那以后进山，便再无人见他出来。

　　深夜将近，灯火半阑，三叔独自扣门，悄然与老板娘对谈。他微露先机，点破她与山中向导的一线关联，表明来意：只要能给出几条上山的实用门路，往日旧账概不深究。老板娘沉默片刻，眼波一转，似笑非笑，临别回身，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甲山艮象，跟着罗盘走。”短短八字，如同在密林中点亮一盏暗灯，既指方位，又藏玄机。三叔把话记在心上，良久无言。

　　天光一亮，众人便轻装启程。行至山腰，竟与第一日觅见的那名向导狭路相逢。那人见势不对，先是心虚欲逃，继而被大奎一把拎住，只得竹筒倒豆子般认了：那日船夫并未死亡，洞中网里缠血的“尸体”是假物，连随后现身的“女尸”亦是设局。一切不过是用来吓退外来者的障眼法。三叔面色不变，命人看紧向导，让他老实带路直指神鼎山；向导嘴上应承，脚下却三番两次试探着侧溜，大奎瞪目如铃，寸步不离，硬生生把他拎在队伍中央。

　　越往深处，林木越发密实，藤萝倒挂，积水成沼，瘴气像看不见的薄幕，从草叶间缓缓升起，带着湿热与腐味，灌进鼻腔。众人以布蒙面，踩着青苔斑驳的石根前行，忽见林隙空地上搭着一列帐篷，风格规整，布面结实，旁侧堆放着几箱军用器材，甚至还有一台信号发报机冷冷地立在案上。铁具无声，绳扣整齐，唯独不见人影。风从林梢滑过，吹得旗角微微一颤，寂静得像一口封死的井，叫人从脚心一直凉到后脑勺。

　　无人营地像一块巨大的问号，稳稳杵在众人心头。未知在前，后路已绝，三叔与众人相视一眼，目中俱是凝重。罗盘此刻贴在胸口，微微颤着针尖，仿佛在提醒他们，那句“甲山艮象”的指向近在眉睫；而这片被瘴气与阴影反复浸泡的山林，正悄悄掩藏着另一个更深的漩涡，将他们一步步引向神鼎山的核心秘境。

　　荒凉的营地在风中微微颤动，一排排帐篷像被时光突然掏空的外壳。布幔掀起，灯影未灭，桌上仪器仍滴答作响，锅里余温未散，仿佛一群忙碌的人在某个瞬间被抽离，只留下一切维持着“正在进行”的幻象。无邪握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顺着每顶帐篷探看，挑拨着散乱的记号本与金属件，心底的不安像潮水涌来；三叔也在旁审视这诡异的静止：生活器具、勘测设备统统开着，细节纤毫不乱，却空无一人，这份井然与消失的矛盾，令人脊背发凉。

　　突如其来的沙响在背后炸开，无邪余光里，一条庞大的蟒蜿蜒而至，森冷的信子吞吐，冷光从鳞片泛起。他喉头发紧，四肢像被虚空钉住，连呼吸也变得沉重而细碎。生死一线之际，一抹黑影劈空而至，黑衣人骤然捉住蟒尾，身形一绷，劲道如弓，猛地甩出。巨物撞地，尘浪扬起，瘫软无声。向导见蟒毙命，脸色煞白，身体先于意识跪倒在地，唇里急促念起古老的祈词：山中相传蟒为神使，误犯山神，报应难逃。他连连叩首，央求速将蛇身掩埋，好息事宁人。三叔目光一沉，权衡利弊，立刻吩咐人手挖坑下葬，动作干脆，不容耽搁。

　　土层被铲起的一刻，潘子与大奎几乎同时止手：铲尖下，一抹异样的绛红在湿土间渗开，色泽浓烈，像被伤口浸染。三叔眸色一敛，立刻喝止继续挖掘，命人就地回填，将那片红土一并埋入。无邪心神一震，脑海里翻出祖上残旧的手札：太爷爷的字里行间，曾记下同样的红色土层，那次出行，他付出惨烈代价，亲人接连折损。往事的阴影在当下重叠，令空气愈发凝固。三叔显然也识得这色泽背后的灾兆，沉声做了决定：天黑之前撤离，不可恋栈。众人收束器械、打点绳具，正要撤出，向导忽然发出刺破夜色的惊号，像被恐惧从喉咙深处拽出。他的双脚踉跄，整个人骤然向前拖行，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攫住了他。无邪下意识抓住向导脚踝，想把他拉回，却被同一股诡力硬生生带走。动静惊动同伴，救援的手一只接一只伸出，下一瞬却像被串起的纸鸢，一个接一个被拖入黑暗的深处。黑衣人猝然扣住最后一人的脚腕，足弓发力，手臂像铁钳般紧锁，却仍敌不过那股无形巨力，整队人马最终齐齐坠入一个隐在地表之下的深洞。

　　坠落的惶急过去，回声仍在岩壁间回荡。灯束交错，洞腔逼仄潮冷，水珠自顶滴落，发出细密的敲击。无邪的目光在黑衣人身上停驻片刻：这人眉目如霜雪压枝，眼神沉静如井，不言不动间自有一种不容轻犯的定力。三叔低声对无邪道，此人姓张，是道上有人托举相荐，来此相助，其他底细不明。言语里小心翼翼，却难掩对其身手与见识的倚重。无邪心里暗暗起伏——这位“张先生”的气度与镇定太过出众，像在古老传说里壁立千仞的名字，沉沉压在众人之上。

　　众人先尝试原路上攀，顷刻间却有一阵流石从上方轰然洒落，如同被蓄意推下的巨幕，出口被封得密不透风。退无可退，只能深入。行至一处，碎瓷遍地，残片交错，灯光一扫，瓷釉温润的反光如冰面微颤。三叔目测纹理与工法，低声判断此地应是古窑遗存，或为一整片窑场的腹地。再往里，一堵石墙挡住去路。黑衣人指尖探向缝隙，轻轻一挑，悄然取下一块砖。细嗅片刻，他简短地提醒众人：墙后是硫酸，若贸然破拆，酸液倾泻，片刻便骨肉无存。此言如冰，众人呼吸皆轻。黑衣人取出三根细管，在墙面稳稳开出三个小孔，将酸液引向旁侧低洼坑中，管壁轻颤，液声嘶嘶，一丝不乱。待酸液引流殆尽，他方示意破墙，人群便鱼贯穿过这道险隘，像是从一只无形的巨口边擦身而过。

　　前方洞室豁然，中央竟有一口火炉，温度尚存，火舌在炭下幽幽吐息。炉中杂陈的是衣物、布片，缠绵焦黑，纤维卷曲如枯藤。有人疑为祭祀之坑，然窑火之事，向来为工，不涉神；此处异象，令人百思不解。潘子伸手挑起一缕焦布，抖落灰渣，竟不见一丝骨骸。三叔目光凝定，推测古人或以陶代人，造俑充数，试图以泥火之身代替血肉之祭；然而真相何在，无人敢妄断。炉火的余温夹杂着潮岩的冷意、酸液残气的刺鼻，在鼻腔里交织成一种玄而又玄的气味；踏步其间，仿佛走在活人与冥界的边缘，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问路。

　　黑衣人仍寡言，他的目光却在暗处捕捉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一枚磨平的石角、一道被靴钉轻触的痕印、一缕被气流扰动的灰尘，都成了他推演前路的凭据。他忽地蹙眉，低声叮嘱所有人：不准碰触沿途任何器物，脚步只踩在他踏过的点上，不多一步，不乱一寸。三叔当即复述命令，语气严厉，不容分说。队伍顿时收拢，前后距离拉近如串珠，灯光像一条谨慎的银蛇，在洞腔曲折蜿蜒。每一次转角，都可能是陷阱与生机并立的门槛；每一声沙响，都可能预示着另一重机关的苏醒。

　　不知走了多久，岩壁上隐现的记号与手中图纸终于重叠起来，众人抵达标注着“核心重地”的地带。门槛阴沉，石门沉重，缝中有冷风生灭。向导面色发灰，腿脚发软，不敢再迈步，便战战兢兢地留在门外守候。静极之时，远处却传来一声犬吠，熟悉而急促，像是他那只忠心的小狗在呼唤主人。恐惧被思念与侥幸挤开，他忍不住探颈张望，缩着肩膀循声而去。队伍里的灯火在他背后晃动，他的身影被门洞吞没，空气突然更冷了一分，仿佛某种看不见的剧本正悄悄翻到下一页，新的险象与未知，正等待着将人一口吞下。

　　荒岭风紧，天色似墨，向导与他那条忠诚的猎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唯有犬吠才是彼此的语言。忽有犬声自密林深处破雾而来，急切、嘶哑，像被什么阴影扼住了喉咙。向导心头一紧，不顾脚下碎石滑滚，循声而去。此地地形纷乱，坡陡沟深，湿气凝成冷雾，几乎遮断了人的目光。他笨拙地点亮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舌在指尖颤抖，勉强撑起一圈温黄的光晕，照不透四野幽暗。他天性不算勇决，又并无太多探险的本事，却因心中那点执念，仍硬着头皮往前挪步。未及多时，林间突兀炸开一声惨叫，撞上山谷，层层回荡，把人骨髓都冻得一麻。

　　那一声之后，夜色更深了。风从枝丫间穿行，像无形的手拨弄枯叶，簌簌作响。火柴短促的寿命一尽，向导又点亮下一根，火光映出他紧绷的侧脸和凝着汗的睫毛。前方像一张张吞人的口，不见路，不见人，只有凹陷的地势与湿滑的岩面时不时闪出阴冷的光。他脚下一滑，几乎栽倒，勉力稳住，心底那道不祥的预感却已如潮水般涌上来——所有声音在这一刻仿佛被凶险吞没，只剩下心跳在耳鼓里敲打。

　　与此同刻，崖壁之下，无邪正仰视着一面古老的石壁。土腥气与潮气混合，凝成一股沉郁的味道。手电的光划过壁面，刻痕在光束里浮起，像从千年睡梦中被唤醒的文字。那是关于鲁殇王与圭玺的记载，刀锋凿出的笔画虽已磨损，却仍带着肃杀的锋芒。传说那方圭玺一旦亮出，王旗下的士卒便若被神力加持，忘却疼痛，不知疲惫，昼夜鏖战而不退。字里行间，战火的余温仿佛尚未散尽，寒意迫人。

　　鲁殇王久经沙场，积劳成疾，终有一日，大限与疲困一齐压到肩头。他扶剑上殿，请求皇帝赐他片刻喘息。圣旨应允落地，他却在跪地叩谢的那一刹，骤然气息全无，仿若假死。皇帝信他终有再醒之日，择神鼎山以安置尸身，令其暂居其间，静候天命。崖壁的末行用古拙的字意含混地记下了最后的安排：一切未终，一切俱待醒转。

　　沿着这段记述的尾音，更多细节隐约显露：皇帝曾布下七个异类守护，护送与监视、崇敬与戒备并存。众人抬起手电，光束在洞穴中游走，忽见岩隙间垂下密密匝匝的树根。那些根须粗壮盘曲，筋络紧束，像在岩腹中生生把自己练成了筋骨。更令人心惊的是，几缕根须竟宛如茧衣，将一具具干枯的人形箍在其中。无邪倒吸一口冷气，喉头发紧，脱口惊呼：那具干尸像是动了一下。潘子凑近又审视，目光如刀，却见其形无扰、气息全无。可在那干尸之后的阴影里，有什么影子似有若无，像潮水忽近忽远。

　　潘子抬手，正欲拨开外层根须，探个究竟，冰凉的一只手忽然从侧面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沉稳而无声。张起灵不知何时已立在身旁，黑眸如墨潭，光线投进去被吞得无影。他低声示意，最紧要的并非这具干尸，而是其背后隐藏的东西，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他的语气平静，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像一柄悬在众人心头的细刃，使人的呼吸也跟着放轻。

　　空气在这一瞬仿佛更冷了。潘子换了个角度，压低身形，试探着向前挪步，避开那些看得见的风险。忽然，一股冰腻的力量自脚踝骤然收紧，像一条伪装成树根的森然藤条，倏地缠住，把他猛地往后拖。他心里一凛，反手护住颈侧要害，另一只手瞬间摸出匕首，寒光一闪，劈向那根如根茎的怪物。锋刃入肉般的触感传来，那“藤”吃痛松脱，啪地弹回暗处。潘子这才倒抽一口凉气，想起此前被迫卷入树洞的一幕，暗忖多半便是这类东西在暗中作祟。既然张起灵令其莫动，他也绝不再擅自妄为，只稳稳守住间距，谨慎往前探看。

　　另一侧，无邪则突遭拉扯，像有双看不见的手从背后攫来。他惊魂未定，挣脱之际跌跌撞撞，竟一下钻进一条狭窄的地道。泥壁潮黏，光线困顿，他以为这样狭小的空间能避一避外面的凶险，正喘着粗气，却听见脚下泥土深处有微细的窸窣，似虫群翻地，密密麻麻，令人后背发麻。他心一横，转身欲退，不防脚下一空，整个人失衡坠入一个黑沉沉的深洞，手电光在空中打了个旋，砸在洞底，噼啪几声后，四周重归死寂。

　　寂静不过刹那，洞底便传来细碎的爬行声，先是一只，又接着一只，黑影从暗缝里涌出。无邪屏住呼吸举灯一照，赫然见到几只尸鳖蜷如铁片，甲壳发青发黑，边缘锋利，灵活得出奇。它们老练得令人心寒，直奔颈侧最薄弱之处狠咬，咬合力仿佛要把血肉与骨头一并嚼碎。剧痛火烧般攀上神经，无邪本能地扯拽，指节发白，几近脱力，仍嘶声喊救。上方的岩沿传来急促的脚步，潘子的身影探出，粗麻绳带着焦急的破风声甩下。他咬牙攀绳，肩背肌肉生疼，终于在尸鳖又一次扑咬前，被生生拉离了黑暗的边缘，摔在洞口外的湿地上，大口喘气，喉间仍带着血腥与尘土的涩味。

　　危机似乎告一段落，未及松一口气，头顶却又传来一阵沉重的动响，仿佛有整袋的石头从高处滚落。众人抬头之际，只见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踉跄着失足，从乱根与岩缝间跌落下去。那人尚未落地，惨叫已先一步破空而下。胖子一骨碌滚入洞中，几只尸鳖闻腥猛扑，咬住他臃肿的手臂与肩窝。他疼得满头是汗，仍嘶喊不止，声音里却带着一种不屈的滑稽。无邪心里一软，哪里顾得上犹疑，探身去抓他，却在拉扯的力道交错间，被猛地一带，整个人再度失衡，连同胖子一起向黑暗深处坠去。手电光乱作一团，映得洞壁上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张面孔在冷眼旁观，下一瞬，所有光与声都被深渊一口吞没，只余回荡不散的心跳，在幽深里擂鼓。

　　昏黑的洞腹里腥腐之气翻滚，湿冷的墙壁渗出寒意，仿佛一口无底的巨口在喘息。无邪与胖子一脚踏空，连人带光落入深处，脚下还未站稳，四面八方已涌来成群结队的尸鳖，乌云般簇拥，壳甲摩擦的沙沙声刺得人头皮发麻。那气味像从旧棺里翻出的腐烂潮水，熏得人眼眶发酸、胸腔起伏。危机一线间，潘子毫不犹豫纵身跃下，利索抹亮火石，火星乍现，火舌一舔，阴暗中爆开跳跃的光。火光所至，尸鳖阵阵骚动，似对烈焰天生畏惧，纷纷避退，如潮倒灌，给三人腾出了一线狭窄的生路。

　　无邪借着乱石与绳索，指节发白地攀上洞沿。他手臂一紧，探身去拉胖子。以往玩笑里轻描淡写的“斤两”，在生死边缘成了致命的重量。胖子的靴底在湿滑的石面上来回打滑，身躯像沉坠的坠砣，任无邪咬牙死拽也难以脱身。火油焦香渐稀，火头疲软，黯红火痕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尸鳖的黑潮蓄势再起，嘶鸣卷地而来。潘子为了挡住它们，悍不畏死地退到后方，火光一退，他整个人瞬息间被密密麻麻的甲虫淹没，殷红血点从甲片缝里渗出，像被无数冷针一点点刺穿。

　　恰在绝望将人心一点点勒紧时，胖子终于借力翻上洞口，胸膛起伏如鼓。无邪回身，目光里只有潘子，他要再跳回去。胖子按住他，声音嘶哑，却死死不让：“你回去也是送命！”潘子浑身浴血，牙关紧咬，眼神却清明如初，他明白这回是踏不过去的劫，压着痛苦挤出一句“给个痛快”。胖子握弓的手在颤，目光在兄弟与深渊之间摇摆，弦鸣未启，一道黑影如电掠入，气息冷得像一柄入鞘多年的刀。那人一掌落地，掌下血光迸裂，仿佛把地层深处的某种禁忌打醒。血腥的气息瞬间炸开，尸鳖竟像见到天敌，成团成片地后撤，缩回洞隙。张起灵提腕一扬，像是拎起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纸袋，将潘子从虫潮里硬生生扯起，投向洞外的安全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轮廓。

　　不容迟疑，无邪与胖子一左一右，架起潘子疾步撤离。张起灵在前领路，步伐沉稳，冷静得像一面在风暴中不动的碑。阴翳的甬道里回声沉沉，走出一段，他忽然停下，示意将潘子放下。食指、中指并拢，自口腔往喉结滑过，再沿胸骨直到小腹，点点按压，所过之处，潘子的肌肉像被细针挑动。张起灵沉声道：“忍着。你肚子里刚才进了一条东西，不取出来会要命。”潘子一咬牙，额上青筋绽起，眼神却把生死咽下。张起灵十指如钩，心腹数处一扣一提，掌心翻转间竟硬生生从皮肉间拽出一只透明而细长的小虫，落地一路蠕行。胖子反应最猛，抬脚一蹬，啧啧作响，虫身化为一摊脏水，恶臭四溢。潘子脐下伤口渗血，张起灵取出两颗药丸，指腹蘸血点染，捻开潘子下颌，喂了下去。药香苦烈，像火在喉中扎了个结，却在片刻之后把潜流的毒势压了回去。潘子胸口起伏渐稳，眼底那团晕开的黑气也淡了。

　　众人不敢多作停留，又匆匆起身。空洞深处像有东西悄无声息地尾随，气息若有若无，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在背后牵扯。张起灵刀锋冷光一闪，刷地一声，横切竖抹，沿途两根青黑的毒藤应声而断，汁液溅起，散发腥酸气。无邪与胖子搀着潘子紧紧跟上，不料脚下忽然空虚，砂石失足滚落，三人齐齐被地势的诡谲捉弄，直直滑入另一个深洞之中。

　　新洞潮湿阴寒，四壁布满斑驳的石纹，与先前尸鳖横行的洞穴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相似，却又在细微处显露差别：不见天光照入的“窗”，不闻虫壳摩擦的沙响，只有滴水声，在黑里一下一下敲人心鼓。初入其内，三人心里一凉，以为劫数重临。胖子喘着气四顾，压低了声音道：“不对，不是原来的那个。布局不一样，风口也不一样。”短暂的安宁猝然降临，像刀刃上的一层薄霜。潘子把背贴在冷硬的石壁上，借力把虚浮的身躯镇住；无邪与胖子惊魂未定，彼此对望，劫后余生的热流在胸腔翻涌，把一路的疲惫暂时抹去。

　　这时，胖子抹了一把额角冷汗，朝张起灵与无邪拱手，憨厚里带着认真：“多亏二位搭把手，胖爷这条命才还在。趁这会儿歇口气，说说咱这趟碰上的‘魍魉’。外头传得神乎其神的鲁殇王，其实没那般邪门。他不是会驱阴兵的阎罗，也不是凭一口符咒就能翻江倒海的神祇，归根到底就是个贼——会装神弄鬼的狠贼。他部下白日偃旗息鼓，伏于林泽，入夜如狼出柙，所过之地鸡犬无声，兵戈贴地划开血河，尸横片野。鲁殇王偏爱抓方士，信丹药，迷炼鼎，于是才有了那什么七星丹鼎派的遮羞布。靠着强心烈性之物撑着气血，一些兵卒短时神勇，力能加倍，不过是以命相搏的烈药发作罢了。传说里那些鬼影重重、阴兵列阵，大半是他故布疑阵，借夜色鼓噪，借迷药扰人，叫人未战先怯。”

　　话声未落，静默的洞中忽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摩挲，仿佛有人隔着石壁抚琴。胖子眼角一跳，飞快压低呼吸。张起灵立指示意：屏住气息。可再小心也难逃四个活人热气蒸腾的气味，洞壁阴影里，许多细长的黑影像嗅到肉香的蛇，一根接一根地滑行靠近。它们在地上拖出细微的黏迹，动作缓慢而执拗，像潮水中的蔓延。胖子殿后，忽觉脚踝一凉，一股巨力自小腿勾住，下一瞬整个人被猛地一拽，像一袋谷物被扯入黑暗。

　　“胖子！”无邪心头一紧，脚下刚要追去，身旁的潘子也仿佛被看不见的钩子钩住，腰间一沉，人被拖得离地三寸。无邪猛地低头，这才看清那些他以为是毒藤的东西，竟是一只“手”。那是长到令人发指的手掌——五指修长，指节隆起，皮肤苍白近乎透明，能在石缝里伸缩如蛇，攀附无声，且力道奇大。它们游弋于洞中，轻轻一探便锁住猎物，拉拽时丝毫不见颤抖，像铁制的钩爪按了机关般稳定无比。指尖滑过皮肉，所至之处寒意直透骨缝，仿佛被死人从棺内逮住了脚踝。

　　无邪的心像被火和冰同时拧紧。他来不及为自己的处境惊惶，嗓子眼里先涌出的是对潘子的牵挂。他被那诡异的长手缠上，身体失衡，却仍旧扯着嗓子向黑暗嚎一声：“先救潘子！”回声在洞里一层一层叠起，像波浪拍打石崖。黑暗深处那些手指，却在这回声里越发躁动，仿佛闻到猎物不屈的血气，伸得更长，抓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