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空间里潮湿之气凝成寒霜,醒来的第一瞬,视线竟是倒置的世界。无邪发现自己被粗壮藤蔓倒吊在半空,摇曳之间,一口陈旧棺材静静横陈脚下,棺盖敞开,里边并排躺着一男一女。那女子面覆薄面,唯留一双眼眸透出清冷的光,仿佛雪山之巅的星光,美得不近人情;无邪心中一沉,暗忖此处造化古怪,这般完好皮囊绝非寻常干尸所能保留,十有八九是人为修饰的“假人”。
藤蔓勒得肩背生疼,无邪强忍晕眩,身形一摆,手指在两具尸体之间探寻,摸到旁侧将军装扮的男尸腰间竟藏着一把短剑,剑身冷光粼粼。他以此割断缠身藤条,重力骤降,整个人扑通坠入棺中,恰好落在那对尸体之间。女尸冰冷的指节忽然像活物般扣住他的颈项,衣袍下布满阴冷与僵硬的力量,整具身躯几乎贴附在无邪身上,压迫得他呼吸急促、毛骨悚然。耳边忽起嘶哑呼号,无邪猛地扭头,竟见胖子也被另一束藤蔓吊着,命悬一线。他忍着不适,将短剑抛给胖子,胖子手脚并用,几下砍断藤蔓,轰然落地。胖子见无邪背上还挂着一个“女的”,一时间新奇与恐慌并起;然而最让人心悸的是那男尸,尖削的下巴、黢黑发青的皮肉,面相狐狸般狡诘,竟与传闻中的鲁殇王如出一辙。无邪直觉只要与其目光相接,便会陷入某种迷魅幻境,他连忙闭眼避视,将心神从可怖面容上抽离。
方才瞥见女尸口中似乎含着什么,古怪而诱动好奇,无邪本欲取出一看,却在此时听到压低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是潘子。他谨慎而急迫地劝告无邪切莫轻举妄动,并指点若要让这女尸的手臂脱离人身,需拍击其后脑一处。无邪如言照做,掌心落下,扣在颈间的手臂竟应声松脱,那股寒意像退潮一般自身上撤去。潘子又悄声叮嘱他留心身侧的胖子:眼前这人可能并非“真正的胖子”,一路上不停怂恿他取钥匙,别被引入陷阱。无邪凝视胖子的背影,确有几分不对劲的僵硬与陌生,再联想到刚才其一再催促从女尸口中取物,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
果不其然,胖子见无邪迟迟不动,脸色陡变,猛地转身,双手如铁箍般卡住无邪的脖颈,力道恶狠,似要把他的气息完全掐断。嗓间窒息翻涌,眼前浮白,命陨只在转念之间。无邪指尖在周遭疯狂摸索,触及到一个方方正正的青铜器物——方鼎。他蓦地操起发狠一砸,方鼎沉重的棱角刃过空气,直击胖子后脑,胖子猛然仰倒,后脑着地,痛得清醒了几分,目光里的涣散与阴冷像被拍碎的镜面,逐寸回归熟悉的神采。
无邪这才定睛打量手中所持的方鼎,只见鼎身纹饰古雅,前面赫然有一个插钥匙的小孔,形状竟与女尸口腔之间的空隙一般大小,彷佛为某物量身所造。他与胖子对视一眼,心知此处九死一生,再多犹豫也只会错过稍纵即逝的出路。胖子抱稳方鼎,小心守护,无邪则屏气凝神,绕过女尸的睫毛与面罩,在唇齿间探寻,缓缓将那枚隐匿的钥匙勾出。随着金属的寒意与阴气交织,钥匙末端露出一缕细若游丝的绳索,轻轻颤动,几不可见。无邪心中一凛,他曾在古籍里见过类似机关:若拉动不慎,体内暗藏的弩机或其他利器便会骤然激发,夺命于瞬息。他放缓动作,不敢让绳索摇晃半分,指尖如蜻蜓点水般稳稳托起。
当钥匙终于从女尸口中脱出,那具维持了不腐之态的躯体仿佛失去某个枢纽,手臂表面迅速出现细密的皴裂,纹理像干涸河床,裂而复裂,霎时粉化,化作灰烬簌簌落下。无邪心头一跳,被这诡异景象惊到失语;胖子却经验老到,压着声线提醒:莫慌,刚才那枚钥匙或许正是她不腐的秘密,一旦气流灌入,体内的密封结构被破坏,氧化来得迅疾如火,残存的“完好”不过是与机关彼此借力的假相。二人彼此搀扶,拿稳方鼎与钥匙,拔步欲返。
前路阴影中三叔的声音传来,稳重而警醒,提醒他们务必提防背后来袭。无邪下意识回望,瞳孔微缩——不知何时,胖子的背脊竟驮着一个狰狞的影子,那影依附如附骨之疽,牙齿外露,狐形相貌邪魅阴沉,只需轻轻一口便能咬断胖子的喉管。危急之际,三叔与潘子箭矢齐发,破空之声尖厉如惊鸟,两支箭毫厘不差,扎进狐妖要害。那怪物身形一震,倒地抽搐,迅速失了气息。紧抠心肺的恐惧像被掀灭的火舌,余温未散,二人这才脱离险境,汗水沿着颊侧滑落,混着泥土与血腥,咸苦刺鼻。
同伴们在阴谷口处汇合:三叔稳如旧松,潘子伤得最重却神志清醒,大奎握拳站定,肩背微颤却如山般挡风。彼此相望,眼底尽是劫后余生的亮光,九死一生的团聚让人恍若隔世。有人笑,有人喘息,有人把惊魂按进胸膛不再提起;那份活着的庆幸如星火,刚要在黑暗里重新燃起,却被下一幕生生摁灭。
视野尽头,一株古老巨树在地底低风中缓缓颤动,枝桠繁复如万手千指。最初他们以为挂在枝头的是鸟巢,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走近方才骇然发现,那一圈圈鼓胀的“巢”,竟全是被缚的尸体。袍布在寒气里摇摆,空洞眼眶对着人群,仿佛无声的指责与祈求。树影如潮水扑来,死者如硕大的枯果悬吊,其数量之多让人的脚步几乎被恐惧凝住。每个人的后背都升起冰冷的战栗,汗意倏然而起又瞬间被寒意抹平,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麻木的绝望与密不透风的惊惧。
短促的喘息里,无邪的心思却愈发清明。方才与女尸在缠斗间取出的钥匙,方鼎上那与之相配的孔,狐妖潜伏的伺机而动,鲁殇王面容引发的幻视,都像一条线索串起千年前暗室里最精巧的算计:有人以美为诱,以恐为阱,以器为锁,以尸为阵。无邪握紧掌心中的冷硬金属,默默在心里为已逝与未亡者点燃一缕并不存在的烛火。他知道,此地的恶意还未见底,能否走出重重机关与诅咒,不止要靠胆与力,更要靠心与智。同行的人是生路上唯一的光,也可能在幻术与恐怖中被替换为暗影。每一次伸手,都可能触到救赎,也可能触碰崖边。无邪深吸一口气,与三叔、潘子、胖子、大奎相互支应,再次迈进这吞噬一切的地底世界,任震颤的巨树与无数悬尸在背后低语,他们仍要向前,去找到那把能真正开启生门的钥匙。
丛林深处,藤影如潮。三叔抬手指向缠绕巨木的诡异藤蔓,语气低沉而笃定:此物名为九头蛇柏,寄生于参天古木之身,惯以万缕青筋般的须根悄然探触,将靠近的飞禽走兽扯入阴影,层层缠裹至窒息,再以残余养分缓缓蚕食。待肉身消化,只余粪渣落入根畔,反哺树干,使宿主更繁更茂——残酷而周密的循环,就在这沉默的树海里周而复始。藤下,三叔从落叶与朽枝间拾起老马的烟斗、破皮袋等几件旧物,眉峰微蹙,心下已泛凉意:怕是这位老兄早成蛇柏腹中的无名枯骨。
短暂歇息之后,三叔指点无邪将“狐妖”的尸体送回原位,以免再触动未知之局。无邪与胖子合力抬起,那股寒气仿佛顺着指尖爬进骨缝。甫一归位,四周便若有若无地震颤起来,岩壁里有沉闷回声碰撞。三叔沉声叮嘱众人莫要轻举妄动,几双目光齐齐盯住不远处一个暗洞。那洞口像被无形之手拉开,黑水般的阴影翻卷,一具棺椁竟被缓缓“托”出地表,仿佛黑潮里浮出的一叶舟。棺板之上铭文密布,古籀残篆,金石气重,却令众人一字难辨。惊惧与兴奋在心中交锋,下一步究竟如何,谁也拿不定主意。
三叔想起小哥曾郑重提醒:洞中之物,一件不动。于是招呼众人先行撤步,不料胖子好奇心起,偏要再看一眼。话音未落,棺盖竟不待人手,自行开启,一缕阴风自棺底涌出,冷得人牙根发颤。几人对视,索性鼓起胆子探视。棺中躺着一具尸身,被温润而森冷的玉铠甲层层包覆,整个人殓得如同一尊玉俑。是否便是传说中的鲁殇王,众人皆不敢妄断。偏那玉俑内似仍有微微蠢动,像是千年沉眠后不甘的回响。以常理推之,千载以降早不应有完整尸体,这般异状更叫人心头发麻,手却又禁不住要揭开一看。
危疑之际,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自背后传来,稳如钉落。小哥步入,手中提着一个尚滴着血的包裹,将之轻轻放入棺中。甲衣之下藏有紫漆木匣,他揭出其内之物——一匹由金丝织就的锦帛,流光浮动。无邪素来喜读古籍,凑近辨认,勉强读出只字片语。锦帛所记,乃鲁殇王与两件重器的由来:昔年王求长生,访得一方士。方士自知术数有限,只求免祸,遂以圭玺一方与玉铠一具相赠。圭玺到手,王师士卒似蒙神力加持,昼夜鏖兵而不知疲困;至于玉铠,鲁殇王为验其异,竟以旁人为身代披挂,刀斧难伤,血肉沉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自恃机谋无遗,终究却未算到自己也会坠入他人罗网,命数由此逆折。
按行内规矩,物必归其位。三叔招呼大奎与胖子合力将棺木与玉俑复位,免滋后患。谁知甫一挪动,一只细瘦而通体阴金的小虫像电花般掠至大奎额心,尖口一叮,瞬即远遁。大奎脸色霎时发青,额头高肿如斗,整个人抱头翻滚,痛得失声。众人不敢妄动,那虫子绕着几人一一掠过,最后贴近胖子的脸。胖子火爆脾气上来,抬手便是一掌,又抡脚狠狠一踩,将之碾碎。小哥神情骤冷,声音像冰屑一样落下:尸蟞王。如今被你拍死,它曾统驭的上万尸蟞必将群起失控,此处怕是成了劫地。
果然,话犹未了,四野藤海如潮起波翻,万千蛇柏抽枝如蛇,嘶鸣着扑来。队形顿散,众人各寻生机。潘子伤上加伤,步履已难,却仍不忘抽匕断藤,逢人先救。三叔架着他连连闪避,却终被乱藤一卷,推搡着跌入一处幽黑石窟。洞内堆着成垛的煤块,三叔心念电转,从背包掏出剩余的炸药,将煤块聚作薪垛,引爆开路。轰鸣震耳,火舌翻卷,炽热在黑暗中开出一道红墙。藤蔓天性畏火,止步不前,二人趁隙沿裂隙匍匐爬出,胸腔里热血与烟尘混成一处。
另一侧,崖缘风声如刃,无邪脚下一虚,身形直坠。危急之间,大奎回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青筋暴起,硬生生将他拽回锋刃般的崖岸。可毒性早在他体内奔窜不休,脸色乌青,呼吸如风中残烛。大奎咬牙挤出最后一线力气,低声托付:替我照看我娘。话未尽,蛇柏又如猛兽破围,卷住他拖向岩腹深处的熔流,火光一合,身影顷刻湮没,热浪扑面而来,竟再无一丝回音。无邪指节攥得死白,掌心里尚留着他最后的体温,刹那成永诀。
风转云开,余下几人总算从地穴里爬了出来。天色湛蓝如洗,草地葱翠,风过处带着泥土与青草的新鲜气息,仿佛要把地底那些阴冷与血腥一并吹散。他们对望片刻,没有言语,心里却像海潮起落,一半是重见天日的庆幸,一半是大奎长眠熔洞的锥心之痛。无邪环目搜索,最终还是问出声:张起灵,还等不等?三叔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洞口,目光平静而坚定:他自有脱身之法,我们信他。风从草尖掠过,卷走焦灼与哀恸,仅留四道疲惫却未折的身影,背负着未解的古秘,向着更远处的光与未知,缓缓而行。
潘子伤得极重,血迹一路浸进座椅缝里,三叔死死攥着方向盘,在黑夜中把车开到最近的医院,却被告知根本处理不了这种伤势。时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他不敢耽搁,立刻掉头,连夜驶向省城的大医院,车灯撕开雨雾,发动机的轰鸣声几乎要把他的神经震断。
赶路途中,三叔还是拨出了那个一直不敢打的号码——大奎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是病房里有些虚弱却努力欢喜的声音,老人还以为是儿子的老板打来问候,一再托付三叔“多照顾孩子”。话已到嘴边,三叔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如果此刻将噩耗砸到一位年迈母亲头上,那就等于亲手捣碎她最后的希望。挂断电话,他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发抖,心情像被巨石压着,沉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折腾了一夜,三叔做了个决定:把老马分给他们的那笔钱重新分配。潘子的那一份分文不动,作为他这一身伤的“保证”;而分给他和无邪的那部分,他打算全部寄给大奎的母亲。无邪听完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大奎是拿命替他挡过子弹的兄弟,如今人已经不在了,把这笔钱握在手里,只会越看越心凉,倒不如让它去给老人撑一点晚年。
几天后,三叔带着这次行动的“战利品”去公司鉴定,那卷看上去金光灿灿的金丝卷却被专家一句话否定:假的。以当年的工艺根本不可能打造出如此高精度的纯金制品。希望被瞬间浇灭,三叔心头一空——冒着那么大危险,换来的竟是一场空。正在他郁闷之时,无邪在他们带回来的行李包底层翻出一个沉甸甸的金属匣子,上面有密码锁,必须输入八位数字才能打开。
无邪盯着那一排数字键,脑海里突然闪过鲁王宫窑中的一幕——那个死去的外国人,胸前衣服上同样印着一串八位数编号。他向来记忆力惊人,闭上眼在脑中回放细节,将那串数字一位一位按了进去。随着最后一个数字落下,金属匣子竟发出清脆一声“咔哒”。锁开了。三叔原本已经不抱任何期待,此刻却被吸引得屏住呼吸。匣子里静静躺着一条造型奇异的金属小鱼,他拿在手里端详片刻,眼神猛地一变,从贴身口袋中掏出另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鱼,两条鱼在掌心一拼,竟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这一幕,像一把钥匙,猛然撬开了三叔尘封三十年的记忆。那时他还年轻,身边有个能力极强的女搭档——陈文锦。她虽是女孩子,却对地质勘探和古迹探秘有着近乎偏执的热情,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跟在她身边,组成了一支年轻却锐气逼人的探险队。在一次前往汝海附近海岛的行动中,他们满怀兴奋登船出发,却没想到那竟是噩梦的起点——那次探险之后,所有小伙伴在汝海神秘失踪,只剩三叔一个人活着回来。
直到今天,每每回想起那夜的海风和雾气,三叔仍然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断了片的梦。他只记得自己在沉船残骸下方困乏得眯了一小会儿,再醒来时,陈文锦他们全部不见了,海面、方位都变得陌生得像换了一个世界。他后来逢人便打听,又跑去地质勘探局追问,得到的却只有“杳无音讯”四个字。反复咀嚼那次离奇的幸存,他逐渐将希望寄托在胸前一直随身携带的小鱼上——据圈内传闻,那叫“蛇莓铜鱼”,能辟邪、护命,让人逢凶化吉。
而现在,第二条鱼横空出现,并且与他那条旧物完美拼合,这绝不是巧合。三叔心底压了三十年的疑问像被海潮一口推回岸上,一波高过一波。他意识到,当年汝海的那场失踪,并没有真正结束,只是暂时被时间掩埋。握着拼在一起的蛇莓铜鱼,他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前方还有多少未知,他都要再回一趟汝海,把那一夜失踪的真相,从海底和记忆的缝隙里硬生生挖出来。
三叔再次动身前往汝海。每一次出海,他都清楚自己是在拿命赌运气,所以习惯性地把后事交代得一清二楚。大奎已经不在了,这世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剩无邪。临走前,他把一串重要的嘱托交给最信任的老朋友,却意外勾起了对方对当年那场汝海事件的旧恨与疑团。电话挂断的那一刻,这位朋友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他也要亲自去一趟汝海,把那年深埋海底的真相重新翻出来。
最近,无邪怎么也联系不上三叔。电话打不通,人影全无,他隐约意识到:三叔多半又去了汝海。白天,他按时去医院探望昏迷不醒的潘子,两小时的探视结束后,漫长而空白的时间里,他便一个人流连在古董一条街,假装随意地看摊,其实心里比谁都不安。
古董街上新来了个菜鸟摊主,嘴上说摊上的东西全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无邪只扫了一眼,就看出全是做工粗糙的赝品,而且还能轻易说出每件货的成本价。摊主先是心虚,后是心服口服,惊讶于他一眼见底的本事。想到街上还有一群连赝品都分不清的同行,这老板干脆给了无邪一笔“好处费”,希望他能帮大家一起鉴定货物。
无邪在古董鉴赏上的天赋几乎到了“开挂”的程度。帮人看货的同时,他顺势把自己小店的名片一张张递出去,言语不多,却让人记忆深刻。口碑从一条街开始发酵,他的小店在古玩圈的名声,也悄悄被传了出去。
就在一切看似平静地推进时,一个陌生电话突然打破了节奏。电话那头自称是某海洋调查公司,语气紧绷,开门见山:吴三省借走他们的一艘船,往汝海方向开去,已经整整三天没有任何消息,联系不上人,也找不到船。在出海前,三叔特意留下了一个紧急联系人——无邪的名字与电话,就写在那张登记表上。
无邪心里一沉。三叔不仅是他最重要的亲人,更牵着一整串未解之谜。挂断电话,他立刻按照对方给的坐标赶到码头,登上一艘装备齐全的探险船。甲板上,他见到一个姿容冷艳、气质干练的女人——她自报姓名叫阿宁,是和三叔长期打交道的生意伙伴。无邪从她的言谈细节中确认,她确实对三叔很熟,也确实知道一些外人不该知道的内情。这一次,他没有选择犹豫,而是干脆地答应:一起下海,去打捞那艘沉没了二十多年的神秘沉船。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坐标早已模糊不清,沉船究竟躺在哪片海域,谁也说不出个准数。无邪和阿宁在船上反复推演航线、比对资料。就在此时,他意外地在甲板上遇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胖子。这个曾经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伙计,依旧嘴贫心热。提起还在医院里的潘子,胖子只是叹气一笑:“干我们这一行的,早就把生死看淡了。”轻描淡写,却更让人心头发紧。
沉船的位置依旧毫无线索,阿宁从资料室里搬出厚厚一叠海域航拍图,一张张摊在桌上,让无邪从中找突破口。无邪盯着那些褪色的海面和暗影斑驳的岛礁,努力从记忆深处搜寻任何与三叔曾经描述过的细节相吻合的画面。终于,他的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住——画面一角,有一小片几乎被忽略的孤立海岛,形状、海流走向,都勾起了他脑海中某个久远的画面。他抬头对阿宁说:三叔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
阿宁对无邪的判断相当满意,当即吩咐船长调整航线,全速驶向那片海域。命令一下,她又让船员们轮流休息,仿佛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一场硬仗。闲聊间,阿宁像是随口提起:“三叔下海前,好像忘了一只包,至今还放在船舱里。”无邪心头一紧,独自走进舱室,打开那只被遗忘的包——里面静静躺着两本陈旧的日记本。封皮已经磨损,却依稀还能看见那几个字:陈文锦。
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探险船像一支孤独的箭矢划破海面,悄无声息地逼近未知的终点。胖子每天按部就班地在甲板上挥汗如雨,仿佛这趟任务只是一次普通差事;张教授则一身浮力马甲,风雨无阻地站在船舷边眺望远方,像是在等待某种命运的召唤。无邪则缩在一角,一遍又一遍翻看陈文锦留下的那本日记——那是关于她与三省远征的唯一见证,也是这次航行真正的起点。
可越往后看,无邪越觉得不对劲。日记里的三叔,与他听闻了十几年的那个三叔,截然不同——在陈文锦笔下,三叔是天赋异禀的顶级探险家,那艘神秘沉船的发现也与他密不可分。每当陈文锦预感到危险,想要后撤时,三叔总是态度坚决地阻止她,一次次把队伍往未知的深渊推去。前几页,陈文锦的字迹娟秀清晰,逻辑分明;可翻到最后几页,纸上却只剩下一支铅笔疯狂涂抹出的黑影,扭曲、阴森,仿佛要从纸面爬出来一般。那一刻,无邪第一次意识到:当年的真相,连唯一的幸存者三叔,或许也从未真正看清。
相比无邪心底的隐隐不安,胖子就显得潇洒得多。他接到任务只想着完成工作、拿到报酬,至于这次行动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值不值得用命去换,他根本不在意。见无邪愈发沉默,他拍了拍无邪肩膀,劝他别想太多,说这世上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不是每一件都值得追根究底。话音未落,胖子又神神秘秘地从身后掏出一只汉堡塞进无邪手里。汉堡的味道在舱内弥散开来,无邪却愣住了——三叔当年,也曾几乎一字不差地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深夜,一阵撕裂般的剧烈颠簸把所有人从睡梦中生生拽醒。船身被巨浪抛起又重重砸下,压抑的轰鸣声像是从海底涌来的怒吼。无邪踉跄着冲出舱门,只见外面风浪翻涌,黑暗中竖立着十几米高的浪墙,仿佛随时会将小小的船只吞入深渊。偏偏这时船又出现故障,甲板上的每一张脸都被恐惧绷得死紧。掌舵的阿宁却冷静得惊人,她扫了一眼仪表和海面,果断宣布现在已经没有退路,硬要回头只会当场翻船——唯一的生机,就是把船顶着巨浪,冲进暴风眼。
风声像刀子一样朝脸上抽来,胖子咬牙说愿意赌一把,狠狠按下前进的按钮。几十秒窒息般的煎熬里,船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狂风暴雨来回肆虐,似乎下一秒就会粉身碎骨。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撑不到终点时,船身忽然一轻,剧烈的晃动戛然而止。眼前的海面豁然开朗,风浪消失得干干净净,四周安静得几乎不真实。穿出暴风圈后,他们终于抵达目的海域。阿宁率先下水探查,很快锁定了沉船的位置,冲上甲板只用一个眼神,就让所有人明白——现在,是时候下去面对那艘沉睡多年的幽灵之船了。
换上潜水服的几个人心跳各不相同——有人兴奋,有人紧张,还有人心怀鬼胎,但他们都没有停下脚步。沉船内部比想象中庞大得多,破碎的船舱里却离奇地保留着一片封闭空间,利用压强形成的“气室”中竟还能呼吸。阿宁拿出仪器测试空气,结果却让人背脊一凉:氧气还够撑两三个小时,但二氧化碳含量极高,时间一到,这艘船就会从避风港变成密不透风的坟墓。她冷冷地提醒众人,只能抓紧时间找人、找东西,然后马上离开。
就在众人开始分头搜索时,无邪敏锐地嗅到空气里飘着一股诡异的香味——淡淡的,却带着一种让人神经绷紧的恍惚感。他立刻想起日记里提到过,这种味道被称为“禁婆香”,古时候,人们用它来迷惑凶兽和异类,让那些本不属于人间的东西失去方向。阿宁则在地板上发现了一串细小而怪异的脚印,脚印的长度和形状都不像人类留下的痕迹,它们一路延伸至旁边竖立着的一只石鼓边缘,到那里戛然而止。更诡异的是,那石鼓竟无风自晃,接着缓缓朝旁边滚去,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几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而那石鼓滚出一段距离后,发现他们没跟紧,竟又停下来“等”他们,看上去就像有意把他们一步步引向某个提前布好的陷阱。
在紧紧追随那只“会走路的石鼓”的过程中,阿宁一脚踩下去,忽然停在原地——她踩中了机关。胖子连忙猫着腰小心靠近想施救,阿宁却猛地抬脚,机关瞬间被彻底触发,四周墙壁像是苏醒过来的猛兽,下一秒无数短箭暴雨般喷涌而出。胖子一声惨叫,几乎被当场射成刺猬。无邪想冲上前救人,只能用书包护住头顶在箭雨中艰难前行,却被阿宁一把抓住,直接推到自己身前当成活靶子。冰冷的箭矢贴着无邪的脸颊掠过,他清晰地感到阿宁用力控制着他的肩膀,硬生生顶着密集的短箭,逼近那台正在疯狂运转的机关——在这一刻,无邪才真正意识到,比起这艘沉船里潜伏的未知,人心,才是最危险的东西。
阿宁一头扎进那扇刻满诡异图腾的暗门,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无邪和胖子死死趴在地上,直到头顶的莲花箭如暴雨般倾泻完毕,才颤巍巍地爬起。箭矢没有锋利箭头,只是力度惊人,胖子被射得跟只刺猬似的,疼得呲牙咧嘴,却总算捡回一条命。张教授也还活着,三人面面相觑——刚才阿宁那毫不犹豫的举动,分明没把他们当同伴。失去了“队友”,他们接下来该怎么走?正茫然之际,一个熟悉而冷峻的身影静静出现在通道尽头——张起灵!
张起灵开口就戳破了迷雾:那处机关,阿宁早就知道位置,她是故意踩中,借机关的掩护甩掉他们。无邪心里陡然一空,之前阿宁说的那些话,到底还有几分可信?三叔是否真的来过这里?他现在算是“失踪”,还是另有隐情?所有疑问都牵在阿宁身上,只要找不到她,这些真相就永远只能悬在半空。
另一边,阿宁沿着暗门一路深入,借着幽弱的灯光,她发现了吴三省留下的隐秘记号。顺着这些记号,她来到一间宽大却死寂的大厅,空气干冷得仿佛能把人骨头裂开。角落里蜷缩着一具干瘪的尸体,她在尸体身上翻出一台微型摄像机。内存卡中记录的是死者生前的最后旅程——他在探险途中曾遇到吴三省,还被对方出手相救。可这人胆小如鼠,在吴三省独自深入之后,他迟迟不敢继续前进,结果被不知从何处窜出的粗壮藤蔓一点点缠紧,活活勒死在原地。
无邪忽然想起,自己曾在陈文锦的日记里见过一张旧照,其中一个年轻人侧影与张起灵极为相似。当时他还问过三叔,那人是不是张起灵,三叔也说不准。如今张起灵再度现身,三人重新聚到一起,气氛却和从前不太一样。以往的经历让胖子对张起灵几乎下意识地产生信任,他提议先按阿宁之前的提醒,把放在原地的氧气瓶找回来——这里的氧气最多撑十个小时,就算马上撤离,也得靠那些氧气瓶续命。
然而胖子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赶回去,一踏进那个房间却愣住了——他当初放在石墩旁的几个氧气瓶,竟然全都不见了!没了氧气瓶怎么办?胖子只觉眼前一黑,拼命在脑子里回放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他很确定,就是这个位置,可东西却像被人从时间里抹掉一般消失了。无邪蹲下仔细观察,发现地面摆设和之前细微不同,而张起灵抬手举着手电,往天花板一照——原来刻着图腾花纹的地方,此刻图案竟完全变了样。无邪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以为“回到”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个房间。
三叔曾跟无邪说起过相似的经历:他醒来时身边的同伴全都不见了,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躺在另一个房间里,完全想不起来是怎么被“转移”过去的,只能猜测整艘船的内部构造像某种巨大的电梯装置。如今无邪和张起灵也开始怀疑,这艘船的腹地正在悄无声息地移动、错位、重组。以前他们还能靠挖洞杀出一条生路,如今四周却是十几米深的海水,再谈挖洞只会是笑话。氧气瓶失踪、通道诡变,四个人别无选择,只能再次摸黑前行,在仿佛会自己移动的迷宫里,去寻找那间被“吃掉”的房间,以及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