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一半是珠玉铺陈、华灯万盏的光景，朱雀大街如昼，笙箫妙舞在平康坊交织出人间富贵与旖旎；另一半则潜伏在深巷窄衖，潮湿砖缝里生出的阴影与风声，像一只伏伺的手，正轻轻掀开城池的黑幕。更鼓方过，一抹黑影凌脊踏瓦，衣袂卷风，女子披黑袍戴斗篷，脚下轻灵如燕，正逼追一只振翼如刀的蝙蝠妖。那妖被她逼得仓皇，偏在此时左金吾卫统领黄毅率人闻声赶至，甲叶铿然，火把照得屋面如同昼白。蝙蝠妖乘势窜走，女子只得收势，翻墙折入如意楼，身影如一缕风，从喧阗与香气之中悄然没入。

　　如意楼里，觥筹交错，笑语如潮，珠钿耀目之间忽有一抹狸花斑影掠地而过。那猫儿四蹄如飞，绕开醉汉的长靴，避过侍女端着的鎏金酒壶，沿着雕花廊案贴身滑行，一气钻入最深处的雅室。房门合拢，烛光被风微微一颤，猫影人立，鬓若云堆，金线蹙羽的长裙如流水铺开，映得肌理如玉。转瞬之间，她已是清河县主武祯，眉目生辉，笑意却带一丝不羁。她出身尊贵，父为豫国公，姊为当朝武皇后，本该锦衣玉食、绣户深居，却偏生一副桀骜秉性，双十年华仍不肯合卺。城中闲话坊间笔札里，她常与纨绔纵马郊野，在乐坊纵酒通宵，甚至有“夜换新郎”的艳语流转。世人不知，那些与她枕边低诉的人里，有多少其实是披着人皮行走的妖，而她，正是暗中伸手制衡百怪的“猫公”。

　　长安另有一处幽处，名曰“妖市”。此地似在城中，却又隔着一层不为常人所见的薄雾，由猫、蛇二公坐镇掌理。二公行迹诡异，身侧不过四位副手得其真传，余者诸妖皆不得擅离，越界伤人。早年间二公与朝廷合力设立玄鉴司，专司妖诡，欲以人法制异类，与常曦宫天师一道争锋暗斗。世事终有枯荣，常曦宫后渐式微，收山避世；妖市自此成两界纽带，既驭众妖，也安百姓；至于玄鉴司，权柄日轻，徒具名目，反招人讪笑。可真正担着血与火、阴与阳的缰绳者，始终还在无声处行走。

　　眼下，黄毅带着人马闯入如意楼，刀枪森然，搜寻那名黑袍女子。楼中骚然未定，一人扶帘缓出，正是掌柜斛珠。她眉梢带笑，话音温软，半句不露锋芒，却把金吾卫的戾气轻松化解。斛珠非凡人，她是猫公副手之一，根骨成自清狐，修为已在百载之上。黄毅终被三言两语打发，在楼下怒气未休，偏偏找不出缝隙。楼上雅间，豫安小侯爷顾长淮以“庆生”为名献厚礼，狎昵轻薄尽显本色，哪料武祯抬脚一记，径直将人踹出栏杆，楼下登时一片惊哗。恰逢玄鉴司的梅逐雨从旁而过，目击此幕，眉锋微蹙。待骚动渐平，斛珠入内，鼻端一凝，嗅出未散的血腥，她心下雪亮：猫公方才必曾与妖短兵相接。城中近来富户连遭失窃，轨迹皆与贪财的精怪相合，武祯遂定下擒妖之局。

　　不多时，武府侍女明妆引人抬着寿礼入楼，称乃武皇后所赐，且各家郎君名帖堆成小山，意在替县主择婿。武祯瞳光一转，当即传令：将消息散出，三日后如意楼设长宴为她贺生，贵女才郎尽数列席，寿礼一概不收，惟须华服盛装，以示隆重。斛珠心领神会：以满堂珠玉为饵，诱那嗜财的妖自投罗网。这场宴，既是诞辰，也是局。

　　与此同时，玄鉴司内另有暗流。梅逐雨从同僚处听闻，若谁惹恼司使徐鸾，必被打发去案牍库枯坐。旁人避之不及，他却心有所向——那处尘封的卷宗，藏着关于妖异的旧案与真相。于是他有意在公堂上针锋相对，以礼部条章诘问徐鸾权柄，几句冷言激得对方拂袖。果然，贬令飞下，梅逐雨如愿赴案牍库。未及坐热，他便被梅家四郎扯出门去，笑称谢家要在武祯生辰宴上显摆才名，梅家岂可示弱，必须凑足排面一争高下。梅逐雨无奈，只得随行。

　　生辰宴开，香雾氤氲，帷幕轻垂，金缕灯笼里影影绰绰。梅逐雨却独坐案边，指间翻动案卷，眉目澄澈，气度清寒，恰与周遭繁华成映。谢家娘子谢瑶一眼瞧见便心折频顾，谢家五郎谢娄柏自矜才名，偏对他起了意气，挟同族子弟挤兑几番，尤以“旁支”二字揶揄。梅逐雨不卑不亢，言辞如霜，直刺其陈腐自矜。谢娄柏面上过不去，正要唆使看客动手教训，忽有一支羽箭破空，嗡然落在席侧，箭羽犹震。武祯挟弓而立，笑意明灼，当众言道欣赏梅逐雨，以此化祸为福。她目光却在看客之间一一扫过，落在一人身上，心神一动——昨夜逃遁的蝙蝠妖蝠朝正化作人形混迹于众。对方矢口否认，眼底却闪过心虚之色。

　　席散之时，梅逐雨与梅四将走，忽闻楼上杯盏碎裂之声。他上楼一看，只见武祯衣衫微乱，鬓发松脱，似有暧昧未褪之态，一时间心下尴尬，疾步离去。将梅四送回府后，他独自返身案牍库。夜半门开，陈旧竹简间透出一缕缕阴寒，像潮湿的气息缠上指骨，暗处虫豸窸窣，似在啃噬纸缝。他双指一并，掐诀如流，袖口滑出几道符箓，如雪亮的流光飞去，端端落在那些“书虫”身上。黑影翻涌，虫妖被逼现形，尖啸之中焚作焦灰。烛火微摇，他袖口落灰，眼神还如初雪，清而不冷。

　　另一头，武祯踏入荒庙，挑帘入门，廊柱剥漆，蛛网垂落。她在枯井前轻轻一转，波纹似的空间倏然摺叠，身影已落入妖市。灯影如鳞，匿声的怪影远远窥伺。她袖中一抖，放出囚禁的蝠朝。那妖化作青衣青年，面色苍白，开口便言：己身与作恶的蝠夕，本是成双成对的蝠纹耳坠，千载相依，一为“朝”，一为“夕”。近日的金银劫掠，皆蝠夕所为，非为享用，实为寻他踪迹。若再不得相逢，情念化煞，恐要堕入魔途。武祯沉吟片刻，召来副手无字书。那人一袭素衣，眼若清泉，身形在空气里渐渐隐没，受命暗随查探蝠夕行迹。

　　安排既定，武祯转头回到人间烟火，佯作报官称府中失了金银。她携梅逐雨同入官衙，开口则请他到街角糕肆取桂花糕，借以支开片刻。无字书趁隙翻检案牍库旧卷，检索近旬所有与金匠、银楼相关的案宗线索，以图锁定蝠夕。梅逐雨临出门前回眸，似察觉她话里藏针，眉峰轻蹙。武祯指尖一挽，顺势扯住他衣袖，拈笑几句，将那一丝疑心轻巧拨开。

　　灯下研墨，武祯亲自写诉状，笔走龙蛇。她侧目审视眼前的年轻官吏：布衣旧袍，缝线处有斑驳，却掩不住骨相峻拔，眼底沉静清明，像一泓不染尘埃的秋水。她心生好奇，便问他寒窗苦读既已得功名，为何偏留在名声尽失、无前途可言的玄鉴司。梅逐雨执笔答复，语气平淡，却字字有力：只要能除暴安良，护得百姓一夜安眠，前程与否，何足道哉。烛影轻摇，玉漏滴答，他的眼神与她的笑意，在这短短片刻里，隐约握住了同一条绳索——一端系着芸芸众生，一端牵着人妖两界的秩序与存亡。

　　城中华灯仍明，深巷风声未歇。看似热闹的生辰筵席、轻巧的风言笑语背后，棋局已起：贪财之妖正被引线牵来，案牍库中旧纸堆里的灰烬未冷，金吾卫的兵刃还闪着寒光。有人在明，有人在暗；有人以利诱之，有人以法治之。长安这座城，仿佛在夜与光、歌与泣之间呼吸。武祯与梅逐雨，一个以狐、猫为友，一个以符箓为刃，行走在众目不见之处，各自向前。待到蝠朝与蝠夕重逢之时，天平或许将再度倾斜；而玄鉴司那盏被人讪笑的灯，是否还能重新燃起，一半看命，一半看人心。

　　寒夜碎雪如针，天地一片银灰，武祯在梦与醒的边缘沉浮。记忆深处，天火曾如怒龙贯城，烈焰卷走了她尚未谢尽的春华。弥留之际，一抹漆黑自火海而来——黑猫负影而至，金瞳幽亮，仿若幽冥深处燃着的微火。那双眼凝住了她垂坠的魂魄，于生死交界替她续下阳寿，代价却是血骨铭刻的因果：半人半妖的命，猫公之位烙入命格，从此与妖市气息相缠，心魂再难纯粹。

　　一声惊醒，梦痕未干，无字书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案前，页上无字，却似万语奔涌。它禀告了新的异兆：蝠夕附体相思坊舞姬碧桃，而碧桃的密友柘榴近来频频出入如意楼，这一动向已撩拨起蝠朝的窥视与躁动。话音未落，门扉被人轻推，梅逐雨踏雪而入，无字书便似雾似烟，倏忽散去。武祯心头灵光一动，邀梅逐雨同往相思坊探查，他的驴车简陋，风雪中更显寒伧。她佯作不便，几句闲话便令他同乘她的马车。长街人声交织，耳语似潮：县主新近又纳了美郎。满城口舌，落在梅逐雨耳中，惹得他面上薄红，却半步也未退。

　　相思坊中丝竹迤逦，灯影重重，酒兴与粉香搅成一池迷雾。顾长淮与客对酌，刻意揽过柘榴，笑言自己已得新宠，瞥向武祯，似要引她妒心微动。孰料她一派云淡风轻，目光却在柘榴腰侧香囊上掠过——那里藏着的蝠朝正焦灼翻涌，暗息不稳。武祯与无字书气息相合，双双发力，将附在凡躯之上的蝠夕硬生生剥离。瞬息之间，黑雾暴涨，魔气四散，噩梦如潮席卷满堂，一室宾客坠入癫狂幻境，蝙蝠成群绕梁。梅逐雨一眼识破，指诀如风，清音镇魇，幻景寸寸崩解。他甫一走出相思坊，梁上忽有一只狸花猫失足坠下。小厮惊慌，拾石欲驱，未及落手，无字书现形拦下，将猫轻拥入怀。寒暄间，方知梅逐雨自幼厌猫。无字书含笑摇头，低声道：猫儿若闻，定要伤心。

　　妖市在城影之下悄然苏醒，幽火摇曳，仿佛一条暗河流经夜色。蝠夕原身渐复，眸中魔意如潮涨落。蝠朝立于侧，满怀愧疚，俯首认错：因一己执念，牵连她沾染魔瘴。武祯负手而立，话语澄澈，缓缓拨开心上尘灰：世间万物，独行有独行的洒落清明，相伴有相伴的温暖依存。缘来有聚，缘尽有离，何苦因去留而乱了自心。蝠夕沉吟良久，似有明悟，向她垂首致谢。旋即忆起初至长安之时，自己被相思坊舞姬拾回，又辗转落入城中珠宝作坊。作坊暗格藏着一块赤如流血的怪石，靠近之际，怨气蚀骨，心识便被一点点拉向深渊。无字书闻言，纸页无痕却似抖落一簇寒意：那是无化骨，含冤者遗骨所化，阴厉刻骨，所至之处，人与妖皆会渐失本心，狂焰丛生。

　　另一边，梅逐雨独自踏进梅氏旧宅。残垣上枯藤如爪，尘网密织，唯独堂中父母灵位仍旧一尘不染，仿佛灯光下的一页旧书，翻开便是陈年旧事。童年的等待蜿蜒成廊，母亲的目光在门口一次次深望，他的父亲却终究没能再踏进门槛——死于一场无情的天火。后来，常曦宫天师将梅逐雨收为徒，一语斩破迷雾：那并非天灾，而是妖物作祟。自那时起，他入玄鉴司，每一步都为了逼近真相，替父母雪恨，为亡魂讨个公道。

　　皇城深处，帘影轻摇，内侍趔趄着将消息呈至武皇后与梅妃面前：武祯似对一名郎君动了真心。武皇后先是一怔，旋而见到梅逐雨的画像，眉眼间便有了春意。但殿前一句“玄鉴司中人”，喜色一转即为冷霜。她拢袖厉声，嗤笑此人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小白脸，且职位微末，如何敢攀扯县主？话落，便命人前去“教训”。威令如落石，宫风凛冽，竟裹挟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意。

　　风声甫动，武祯已提裙直入玄鉴司。她不顾闺誉，玉声敲案，拂袖大闹，故意在众人面前作出势若雷霆的样子。言辞锋利却处处留寸，她半是真半是假地斩断牵连：梅逐雨对她无意，彼此从今往后，恩断义绝。看似冷情的一刀，将众目线头生生割开，也顺势挡下了那道来自宫中的杀伐。她的背影从廊柱间掠过，人群哗然未定，梅逐雨心湖却起了一圈暗涌，知她在以自己的名声，替他挡去一劫。

　　回府途中，柳太真拦路而来。两人言辞针锋相对，眼底却别有默契的光。人前不过是唇枪舌剑，人后她们各司其位：妖市二公，武祯为猫公，柳太真乃蛇公。柳太真久不在长安，却对风向嗅觉敏锐，低声提及除妖人踪影再现。若常曦宫的人重出山河，怕是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她眸光深沉，像是在评估一场还未拉开的帷幕，而武祯握紧袖中指节，知这城内暗流将起，风雨将至。

　　夜半子时，珠宝作坊幽影浮动，掌柜被一缕异响牵引至暗格前。那枚无化骨在掌心沉沉似坠，他正要细看，四壁珠玉竟无风自起，失重一般悬滞在空，光华冷冷地绕着他旋转。他只觉背脊发凉，喉间一声惊呼尚未落地，眼前一黑，便气绝昏厥在地。夜色吞下他的惊惧，余下的是漫长的静与冷。

　　天光微白，掌柜跌跌撞撞闯入玄鉴司报案。徐鸾挑眉冷笑，断言是他借鬼神之名招徕生意，故作玄虚。案牍翻过又合上，尘埃仍未落定。与此同时，梅四听闻未婚妻柳太真已返京，喜色按捺不住，匆匆奔往玉真坊。柳太真借口避开，武祯只得代劳相迎，楼中香雾轻笼，帘外人声逐渐嘈杂。楼下忽地喧哗四起，谢娄柏口吐讥讽，拿梅逐雨开涮。武祯步下阶来，眉梢一挑，话锋利如刃。她端起一盏香露，腕转微挑，清亮一线当空散落，星星点点溅开在众人的惊呼里。杯中清气化作无声的警告，满堂喧沸霎时止歇，只余风吹珠帘，叮咚作响。

　　城如棋局，时势如风。武祯行走在光影交替之间，肩上猫公之印隐隐作痛，心却愈发清醒。玄鉴司的旧案、妖市的暗潮、无化骨的阴厉、常曦宫的复出，条条线索在她指间交汇。人心比夜还深，命数比雪更冷，她不急不徐地理清每一缕脉络；而梅逐雨在风口处站稳脚跟，目如寒星，握紧那份不容动摇的念想。待到迷雾尽散之时，便是他们揭开被焰火掩埋的真相、与魔瘴共舞却不染尘埃的那一刻。

　　冷意如霜的目光在厅中划过，武祯一寸不让地盯住谢娄柏，话锋凌厉，直指人心。她将“才子”二字撕得粉碎：不过仗着门第衣钵夸夸其谈，既不知师道何在，也不肯将心血付与苍生，日日以风雅自娱，转辗闺阁辞章，名声被虚饰吹拂到半空，伸手即散。话音落时，席间人如冻，谢娄柏面色青铁，硬撑礼数，终究难掩狼狈，悻悻退场。

　　风尘散尽，梅四提及一段尘封旧事。十八年前，天火席卷孤城，赤焰吞噬屋瓦，武祯重创昏沉三月，生机若缕。忽在一日黎明，晨光沾唇，她眼开如电，言笑间气骨骤变，锋芒恣肆，举措旁若无人。自此，武府上下更以纵容为护盾，任她行止不羁，若是从灰烬中破蛹的新羽，艳烈而不加收敛。梅逐雨静听，心底暗记这道缝隙般的转折。

　　天色逼暮，他想起应承过掌柜的案子，便起身作别。夜色如墨，珠宝作坊寂无声息。梅逐雨推门而入，不知一抹暗影已先一步潜伏——武祯伏在梁间，身形如猫。一个回合的角力未启，忽闻掌柜惊叫，梅逐雨循声趋前，脚边风影一闪，一只狸花猫自门缝利落掠出，尾梢甩入夜海。惊疑稍解，他再度推敲作坊的古怪，心底却多了几分难名的疑云。

　　事未得解，武祯心头烦躁。关于“无化骨”的线索屡屡断裂，令她难以收刀。无字书悄然献上一枚洗髓伐骨丹，言其能助她彻底化妖。她拈起丹丸吞入口中，药劲如潮，耳畔忽生异动——两只猫耳幽幽凸起，毫毛乍立，连心跳都变得轻巧敏锐。惊异未消，药性便又缓缓退去，一切如常，仿佛方才不过一场梦魇。

　　夜深归府，正厅烛影摇动，武淳道披袍持符，扮作天师，口中尚念常曦宫口风。常曦宫已成旧雨，他却自称外传弟子，衣冠仍求体面。恰逢柳公慎新升吏部尚书，柳府张灯结彩。武淳道无官身，念及体面，便令武祯代为赴宴。她掀帘应承，眸中藏着笑，像一柄入鞘的锋刃，等着光下出鞘。

　　次日清晨，谢娄柏至珠宝作坊，取用柳家烧尾宴上的琉璃花灯。灯身玲珑，宝座却缺一颗压顶之石。他命工匠以“无化骨”嵌之。待火烛点燃，灯光灿若流霞，壁上倏然投出一缕美人影，眉目生动，仿佛呼吸可闻。有人惊道影子竟在转身，另有人笑他眼花。笑声将疑惧压入席底，谁都不知是非已在光影之间悄生根须。

　　烧尾宴启，华盖如云。梅逐雨与梅四乘驴车缓缓抵达，行过朱门，便被权贵贵介指点嘲弄，话头酸薄，从车驾寒素谈到旧忆浮名，连他曾被武祯“青睐”的传闻也被人刻意拎起，笑意轻佻。正喧哗间，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清脆銮铃，朱轮华盖的马车如火焰摧人目，众人讷讷退让。武祯掀帘而下，风姿如画，眼角一瞥掠过梅逐雨，转而笑对群僚，话里温柔似水，语气却如冰，三言两语间替他抹尽轻慢，将方才的讥刺折得无声无息。

　　入席不久，武府仆从奉上贺礼，称为豫国公珍藏。锦匣启处，画卷自轴上泻落，竟是柳太真之像。武祯一眼辨得梅四的笔致：用墨含蓄，骨法清寒。然她心底按下，不便明言。柳太真面如秋水，泰然收之，无波无澜。其后，梅逐雨献上一方古砚，非名世之宝，却有沉稳之致。谢娄柏不以为然，轻笑拂袖，命人抬来琉璃花灯。烛火一亮，“无化骨”泛出妖异流光，悄悄撩动众人眼底的寒意。武祯、柳太真与梅逐雨皆眉心一颤，心知不对。

　　席半，二人以辞离席，走廊风过如刀锋。隔着淡影，他们心照不宣，彼此点破：都能窥见那层被人世视若无物的阴翳。如今影妖匿身万千烛焰，鱼目混珠，若不点破，难以擒拿。梅逐雨提议熄灯逼形，武祯颔首，眼神如星，已在盘算路线与退处。二人的步声轻到几乎与夜色重叠，悄然沿廊将明烛一支支抹暗。

　　黑影沉落，正厅如墨海寂静。忽见灯心一颤，有影窜出，轻若鸟掠，直投偏厅贺礼堆处。彼时，梅四正伏案细摹柳太真神情，笔尖滴露未干，喉间已被黑影如绸般缠住。危急电光石火，一阵白芒腾起——柳太真不再掩饰，真形霎现，周身流转一道冷洁之光，既似仙灵，又似妖魅。影妖受创，抽身而退，梅四眼前一黑，昏厥前只记得那一抹不似凡尘的光辉。

　　趁着影妖仓皇，梅逐雨入偏厅，袖中手诀翻转，将其重新镇入琉璃灯腹。灯罩微颤，妖息被困如潮声顿伏。他沉静如常，目光却已掠过灯身，见那枚无声无息的“无化骨”嵌在边角，幽光如蛇。他指尖一掠，悄然将之纳入袖底，神情未起半分波澜，只将安静下来的灯盏端稳。

　　武祯循迹而至，眸中锋光尚在，却只见梅逐雨神色温淡，递回已无异状的琉璃花灯。她接灯在手，指腹摩挲灯壁，见其间镌刻一行诗句，偏锋取势，意态全非。熟读谢娄柏平日诗格的人，一眼便知此韵非他所出。她唇角一抹冷意，心里已将线结串起：虚名背后另有鬼手，灯与诗皆是局，局中藏刀，刀锋或指人心，或指权势。

　　席间热闹仍旧，暗处浮冰渐成。琉璃灯静卧案上，仿佛一只收好羽翼的莺鸟，无人知它腹内藏着的幽影正以极轻的力道贴着光滑的壁面呼吸。武祯立在帷后，垂眸思量，十八年前的火与今日的光影似乎遥相呼应。她转念看向梅逐雨，目光里有探问也有默契。风过竹梢，声如玉碎，留下一地未尽的余响，昭示着更深的隐秘与更难的追索正缓缓开启。

　　柳府夜色尚未深沉，忽有家丁惊呼阴影游走、鬼魅入宅，惊动堂上宾客，柳公慎率众纷至偏厅查探。屏风后烛影摇红，一室静得能闻心跳，众人却见武祯与梅逐雨并坐对谈，清风过处衣袂微响，幽香暗转。先前的“闹鬼”之说倏尔散尽，话舌却朝着另一条道上奔去——耳语如潮，揣测如织，或道二人暗结温情，或云梅逐雨再得县主垂青，各怀心思的目光在灯下交错，热闹比鬼声更甚。

　　院外凉亭，柳太真手提一盏琉璃花灯，色如秋水，光若春华，命侍女引谢娄柏前来。谢娄柏衣冠楚楚，心下喜翻，以为是佳期相约。谁料灯影里烟丝缱绻，一抹若有若无的人形自光晕深处浮出——影妖云倚，眉眼似霜花初绽，神色却冷清孤绝。她本是百年灯影所化，妖力卑微，向不作恶，偏偏恋慕人间风雅，化名云倚，栖身长安伎馆，以才情为席，以诗句为琴，吟哦之间名动坊巷。人世烟火暖了心，她竟逐渐忘了自身来处，自以为也属凡尘一员。

　　云倚与谢娄柏相逢，见他衣袂风流、唇舌如珠，常以风雅自鸣，其人又善以温词相待，她遂心折。缘浅情深，她不惜倾尽身心，悉数将藏于灯影岁月里的诗稿付诸于他，又将积蓄相托，愿以付梓成集，流芳人间。谢娄柏口头允诺，姿态谦和，实则蛇心暗藏：将她篇章改头换面，冠以己名，堂而皇之刊刻成集，于茶肆酒楼博得“才子”虚誉，满座喝彩皆落他人帽檐之上。

　　一纸清名，半城喧哗；一腔真心，换作尘埃。云倚察觉端倪，曾扶灯而至，与他面质——不料换回的唯有冷嘲与羞辱。谢娄柏讥其诗语平庸、才思枯槁，更恶言相向，腆着脸编造“逼婚未果”的谎词，以毁其名节。心折若折柳，灯魂如裂镜，云倚在绝望与耻辱中投身无明，形灭灯熄，唯一缕执念，附于琉璃花灯残温，静待有朝再燃，以求一个昭雪的时刻。

　　今夜灯盏复明，她终于借光而形，向众前控诉这番掩藏于锦绣辞藻后的肮脏。谢娄柏面色土灰，唇畔发颤，仓皇遁走，口中只余“再不抄了”的嘶喊，狼狈得连迎面的武祯与梅逐雨也浑然不见。柳太真抬手阻云倚追击，目若寒星，语却清醒：执念让你存至今日，若以血偿血，反叫他借“妖邪加害”逃罪。武祯亦言，唯有令其剽窃之恶昭昭于天下，使其名节尽毁、再无立锥，方是沉痛报复。

　　云倚仗着无化骨残存的一丝灵息方得现形，此际气脉已尽。她泪珠坠落如碎琉璃，轻声自诉：曾以为人间情义可暂寄灯影，却不料人心如霜，寒意透骨。语毕风过，影散形空，她于灯光一颤之际灰飞烟灭。亭畔只余那盏琉璃花灯黯然无色。武祯与梅逐雨疾步赶来，恰见最后一缕青烟化作一线纤丝，悄然没入天幕星河。柳太真已自亭影中远去，檐角月华清皎，照得两人身影忽合忽分，似近似远。

　　是夜之后，长安坊巷，书肆茶楼，说书人添油加酱，云倚被剽与被逼之事一夕传遍。市井愤声如潮，百姓聚于谢府之外，臭鸡蛋、烂菜叶接连掷下，骂声滚滚。风雅皮相被撕开，斑斑劣迹无可遁形。谢娄柏顶不住千夫所指，日日神志错乱，言语颠倒，往日的锦衣玉冠化作笑柄，连背影也失了骨气。

　　宫闱之内，消息传至武皇后耳中，她得知梅逐雨在此事上秉公持正、心怀悲悯，一念之间对其刮目相看。她急召武祯入宫，于御前称许梅逐雨格局清远，不随俗论，不媚权贵，暗暗示意武祯莫要错过良缘。皇帝素来宠妻而又惮妻威，私下里却叮咛武祯：姻缘非戏，纵眼下情投意合，亦防岁月风刀、柴米琐碎。武祯含笑不语，眉峰却压着另一重忧思——无化骨踪迹未明，像一枚潜伏的钉子，在心底暗暗作痛。

　　妖市四大长老闻风而动，灰长老率三门长老亲至，言辞厉烈，指责武祯监管失当，翻陈年旧事以相胁迫。厅上风声恻恻，剑拔弩张。武祯从容应对，约以五日为限，自承善后，暂令长老作罢。无字书站在暗处，见灰长老咄咄逼人，眉间寒意一闪，私下出言警告，言外之意锋刃毕露，似在为武祯护持一线转圜，也为妖市敲打一截分寸。

　　柳太真亦在暗线追索无化骨，翻遍蛛丝马迹，终归无果，反倒是梅逐雨的行迹令她心中起疑。武祯借由公事私访，连日踏入梅府，小随从闻化殷勤得很，好酒好菜不曾短缺。梅四向来八面玲珑，闻讯兴冲冲而至，表面打趣，实则打探。武祯不再遮掩，坦言所赏梅逐雨者，不在容仪，不在出身，而在其风骨：不媚权贵，不谄上官，不因县主身份而曲意迎合，亦不因她一时刁难而折返心志。于她眼中，梅逐雨如一只独行小兽，在纷纷世相中独守“除暴安良”的信仰，清风朗月，令人心悦难禁。

　　梅四闻之咋舌，笑叹世间痴人自古多情，却不知门外脚步悄然；梅逐雨立在门枢影里，将室内言语尽收耳底，眉宇间不觉起了细微波澜。次日天光清浅，梅四忽然忙不迭披挂上阵，闯入柳府，自称要为柳太真“斩妖除魔”，甘做护花使者。府中下人惊慌阻拦，推搡间他失手甩出驱妖铃，“叮”的一声，正砸在柳太真发间。柳太真眸色一冷，指尖微弹，唤放府中恶犬。犬吠如雷，梅四仓皇逃窜，直叫后院的竹影都笑得沙沙作响，一场闹剧，反衬几人性情，亦解了几分沉郁。

　　风波虽闹，暗流未平。武祯缜密探查，终知无化骨竟藏在梅逐雨身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即刻召来无字书与斛珠密议对策，言语沉着，心计盘旋。忽生一计，于夜深月白，伺梅逐雨沐浴之时轻掩窗棂潜入其居所，欲暗暗查证。不意地板轻响，屏后水声一顿，梅逐雨已然警觉。烛火颤出一道细长的影，若箭在弦，若风欲起，下一步将入何局，连星子也屏住了气息。

　　冷冽的夜风掠过檐牙，灯烛微摇，梅逐雨声线如刃，话锋逼人，意欲抽丝剥茧之际，门闩“咔然”一响，闻化推门而入。案前那只狸花猫忽地一纵，轻巧跃上几案，琥珀色瞳仁映出梅逐雨的眉间寒意，而他竟难得放缓了周身锐气，伸手将它抱入怀，掌心温度穿过皮毛，像一缕不经意的柔情，在刀锋与风雪之中短促一闪。猫眸半阖，尾端微晃，室内的气息，骤然由冷转暖，暗潮却在静水下涌动，似预示着一桩更深的心事与险局正悄然改道。

　　夜半更深，烛影在墙上拉成瘦长的线，梅逐雨将“无化骨”置入土中，低声咒诀如细雨密织，重重封印稳固如铁，他却浑然不觉，怀中那只看似慵懒的狸花早在先前已悄然换走真物。待封土平整，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而另一边，武祯携真正的残骨疾返妖市，召集几位德望长老，在秘坛之内联袂施法，符纹如星河铺陈，灵火倏然腾起。刹那间骨身崩裂，灰烬未起，森森煞气却自缝隙渗出，寒意像冰刃穿透众妖的脊背。众人面色骤变，彼此目光中只余骇色——那竟不是凡骨，而是十八年前，曾以一己之躯闯入长安、掀起腥风血雨、几乎倾覆妖市的“邪煞诡婴”遗骸。昔日的前任猫公以神魂俱灭为代价，方将其诛镇，如今残骨重现，仿佛一把裹着霜的刀，横在整个妖市的喉咙之上，万灵惶然，风声亦似变了。

　　远山深处，浓雾突起，幽径如蛇蜿蜒。一个独行的樵夫扶斧而行，忽见道旁佝偻的老妇，衣褶褴褛，眉眼竟似他已亡多年的亲娘。悲喜如潮，他仓皇跪地，鼻音哽咽，诉尽这几年心头的思念与艰难，却全没看见那老妇嘴角幽幽挑起的一抹寒笑。人影一晃，枯槁皮囊褪去，娇媚如花，一名妙龄妖姬“山婆娑”赤足临风，指尖轻抚，便将樵夫一身精气吸作雾露。连日以来，失踪案骤增至六起，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梅逐雨察觉此事不对，欲亲率人手追查，却被徐鸾抢先调遣副吏三人入山。三人沿山路搜寻，不过当作迷途与毒蕈误食，未料雾气突厚，山径扭曲，冷湿如蛛网罩顶，分明是山婆娑以散雾布阵，诱猎成局。浓雾里，三名曾被报失踪的村民踉跄现身，面色青灰，眼珠浑浊，嘶吼着如饿狼扑来。山婆娑隐在古树后，轻挑红唇，正待收割猎物，忽有鼠精侧身横入，低声喝止。它告诫她莫要张扬，言若再造杀孽，妖市二公必亲自出手。见她犹疑，鼠精又压低嗓音：“今日助你，实则自救。”雾里人影晃动，杀机未消，算计却已暗自翻卷。

　　城中案牍如山，梅逐雨逐卷翻阅玄鉴司旧档，唯独涉及十八年前那场“天火”的卷宗不见踪影。他向徐鸾质询，后者目光飘忽，只言书册已由宫中取走，纵是司使之尊，也需待每月朔日入宫申领方可检阅。语气轻佻，理致含混。话音未落，西郊百姓一拥而至，跪满柳府台阶，哭声震人，求柳公慎主持公道。柳公慎出堂，当众斥问，玄鉴司与京兆府互相推诿，谁也不愿接这烫手山芋。堂外怨声载沸，几近失控。梅逐雨自人群里阔步而出，拱手请命，愿独自前往西郊查明真伪，平息民怨。柳公慎颔首允之，手指微抬，眉宇间既有赞许，亦有一丝隐忧，仿佛将一盏孤灯遣入大雾苍茫。

　　檐下阴影里，车厢帘角轻晃，武祯与柳太真隔着一线光影对视，眸色一沉，心意自明。二人旋即返妖市，蛇公副手朱萦趋步入内，低声回禀：西郊密林藏有雷击木，此物罕有，唯此方能消解无化骨溢出的阴煞。武祯闻言，当机立断，决意翌日亲赴。此时另一隅，梅逐雨将俸禄与办案赏银逐一清点，细致装入木匣，心中暗暗筹谋：待此案稍闲，便向武祯求亲。他抬眼打量寒酸小院，门外泥泞小径泥水没踝，院里驴棚破败不堪，心生羞赧，遂命闻化即刻雇人铺石修路、拆除驴棚，换以篱竹与青砖，盼她初至，目所及皆是妥帖。

　　宫阙深深，帘影摇曳。武皇后闻讯，忧心胞妹涉险，特遣金吾卫中两名干练将领——怀安、临渊随行护驾。武祯虽觉多此一举，却不推拒，携二人连夜启程。抵西郊时，梅逐雨正被愤懑的村民团团围住，冷言热语如箭雨飞来。人群见他孤身前来，衣衫素简，只道官府敷衍塞责。武祯上前，衣袂生风，亮明县主名份与符牒，一声清喝，威仪自显，众人方惊惶退避，相顾失色，终知朝廷并未坐视。入山之际，梅逐雨牵着一头灰驴，马蹄泥点飞溅，武祯斜坐驴背，鬓边流云轻拂。两人一前一后，山路蜿蜒，言语不多，默契却像一尾静水，淌过彼此的步伐与呼吸。

　　与此同时，妖市内部暗流并起。灰长老二度求见，欲就鼠妖离奇失踪一事向武祯禀报。廊下风过铜铃轻响，一名面色冷白的无字书横身拦下，拱手称会代劳追索。灰长老微微眯眼，语带几分告诫，言忠诚固可嘉，然切莫因愚忠而误了修行大道，毕竟武祯血脉半人半妖，天命难测。言尽于此，袖中风声一动，人已去远。待足音散尽，无字书转入秘室，关门声沉。幽暗炉火如蛇吐信，他本就筹划以妖丹炼药，加速武祯化药过程，今为绝后患免生疑窦，索性将那只被擒的鼠妖投进丹炉，一点寒光在指间灭掉最后的挣扎。室内药香渐浓，却透出一种让人骨节发凉的甜腻。

　　山路越行越窄，枯枝在脚边噼啪折断。临近山腰，灰白瘴雾自林腹深处涌来，腥腐之气丝丝缠绕，如无形之网。梅逐雨将其当作潮湿山雾，抬手欲拨，武祯却已驻足，眸光一凛，沉声道是山婆娑的障眼迷阵。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纱，递与梅逐雨蒙面，再以指尖点指方位，绕雾而行，另辟蹊径。两人步伐加疾，脚下乱石暗滑，武祯踝骨一歪，痛意袭来，身形微踉。梅逐雨不容分说，俯身将她背起，肩背稳如山，步履却比先前更稳更沉。他身上带着冷雨之后的松木清香，呼吸热度穿过薄衣，她侧脸贴着他的肩胛，听得到心跳如鼓。林间忽有彩蝶扑扇掠过，翅影轻触两人交叠的剪影，风里有细细的松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危机仍在雾后潜伏，温柔却在刹那间落地生根。

　　夜色渐深，山道尽头似有鬼火闪烁，远方的妖市灯影与长安城阙仿佛隔着一层呼吸可破的薄冰。无化骨的余煞未散，雷击木的踪迹尚未寻得；西郊民怨如潮，宫中尘封的旧卷仍被层层帷幕遮掩；山婆娑的雾阵静候猎物，鼠精的算计暗结蛛网；而密室中的药鼎正咕嘟作响，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线在火光里抽紧。梅逐雨背着武祯一步步踏向更深的林间，心意与风声并行；他不知身后有多少目光在暗处窥伺，她也未问前路还有多少荆棘要以血踏平。只是月色清冷，蝶影轻柔，他们肩头相倚的暖意，在这猝起的风雨前，像是一颗深藏掌心、仍在缓缓续燃的小小灯盏。

　　更有那自十八年前烧灼天空的“天火”之谜，如深渊下的回声，时不时撞上当下的石壁，溅起看不见的涟漪。柳公慎抚须凝思，徐鸾语焉不详，朝堂与妖市的缝隙中，消息被悄悄折叠；武皇后远在宫阙，目光跨越重重宫墙，焦灼举棋；朱萦手里的线索系在雷击木上，随时可能断裂或牵出更庞大的织网。所有人的脚步与心火，被一只无形之手牵向同一处风口——诡婴骸骨的余影，正要在雾与火之间再度现形。而此刻的山道上，背影与蝶影重合，薄雾开合如呼吸，远方仿佛有铃响，一声一声，清澈又遥远，催着众生奔赴那场尚未揭幕的锋刃之会。

　　妖市灯影如潮，喧嚣下暗流汹涌。灰长老袖底悄然放出鼠妖，阴霾宛若墨泼，将一城妖气搅得翻江倒海。蛇公副手凌霄恰于巷隙撞见这桩秘行，风声未落，便疾飞去启报无字书。短短数语，剖解施法脉络；无字书心神一凛，察觉灰长老悍然动用禁术，此乃声东击西的险招，明里兴妖作祟，暗里指向的却是武祯。

　　与此同时，山婆娑奉密令潜踪于西郊雷击木畔，符石盘错，妖阵四合。她自恃眼毒，断定武祯白日凡躯羸弱，纵有梅逐雨护持，也难抵阵中煞力的吞噬。鼠精则在旁低笑以利诱之，许诺待其篡得猫公之位，便放任山婆娑在西郊恣意掠食，血腥与权势的交易，于此一拍即合。

　　武祯心怀疑窦，佯称腹中饥虚，欲借口支开梅逐雨，好独自摸查雷击木的蹊跷。岂料梅逐雨转瞬折返，掌中拎着一只雪白小兔。武祯见之不悦，语带薄怒，嗔他不喜猫儿也就罢了，竟连温驯的兔儿亦难逃其手。话音未毕，他忽地扣住梅逐雨的手腕，强引那只指节轻抚过兔背绒毛，随后趁他出神，松指放兔，任它一跃入林。轻微的温度与触感在两人指尖一瞬纠缠，淡淡的情绪波纹，悄然荡开。

　　无字书追迹至西郊，气息一线不紊，拦住山婆娑逼问鼠精去向。山婆娑却唇畔泛起一抹腥红的笑，不答反击，袖底催动摄魂之术。幻境如潮水怒涌，将人的心念生生浸没——眼前骤现无字书与武祯朝夕相对的画面，寒与暖、近与远，交缠成一曲无言的讽刺。无字书心湖被激起涟涟暗纹，却以清明意志破境而出，眸色沉如古井。

　　同一时刻，武祯独入雷击木后，已被妖阵困住，符光如网，步步拘束。危急关头，梅逐雨破阵而入，剑锋如霜，清音断煞，阵眼应声崩散。山婆娑暗恨自己失算，咬牙潜退。阵散之后，梅逐雨俯身为武祯束扎伤处，指腹划过皮肉边缘，血气与草药气交织成淡淡的气息。他眼梢一挑，遥望林影深处妖气浮动，遂以取水为由离去。武祯亦觉不宁，恐他独行有失，忙不迭追踪而去。

　　密林阴翳沉沉，雾丝如绸。梅逐雨方踏入，身后便有“武祯”缓慢现身，眉眼熟悉，语调温和，笑言要他为己折花。梅逐雨顺势折下一枝新露微漾的野花，别在“武祯”鬓角，任对方借此近身施术。花影摇曳，惑心之咒暗潮涌动，他却倏然睁眼，掌心一翻，猛地推开对方。表情冷定，像是在为先前的戏弄回敬一记闷雷，幻术支离，杀机初露。

　　另一边，武祯跌跌撞撞穿林而行，低声唤着梅逐雨，嗓音被雾吞没，忽见梅逐雨从雾后显形。她甫欲上前，武祯却横刀在侧，以一线寒锋隔开近身。话音未起，另一个“武祯”自树影间缓步而出，衣饰容貌无一处差池。梅逐雨目光在两者之间往返，眸底极亮的一点寒光骤起，匕首翻腕而出，径直刺入其一肩头。血花乍现，伪装剥落，山婆娑的形貌在刹那间崩坏，露出被戳破的贪念与惊惶。

　　鼠精远观几度失手，已然不耐，冷声斥责山婆娑速速退避，否则性命难保。它意欲抽身返妖市，未想无字书早已设伏，身形掠影如电，一举困住鼠精。随之而起的镇魂之力重重震落，直击灰长老寄附于鼠精识海中的一缕识神。只听一声无形的裂响，百年修为如风中灰砾，顷刻散尽，怒意与怨毒被抑压在阵纹最深处。

　　劫后之境，梅逐雨面色青紫，斜倚树下，瘴毒已侵入心脉。武祯见状，眸色一瞬沉沉，俯身以唇对唇，细细引出黑雾般的毒气，生息相贴，寒热交并。无字书立于不远处，目光微颤，终将那一抹酸涩压入沉默，转身隐入夜色。风过林梢，他的背影清冷而孤，高处不胜寒。

　　另一隅，梅四借风月掩护，自柳府后墙的狗洞钻入，满身尘土未及拂净，抬眼便对上柳太真似霜的眸光。自那日昏厥前惊见白蛇幻影，他便认定柳府藏妖，忧惧妖祟伤及柳太真，心志愈发执拗。柳太真看出他这份如石之固的痴心，知难以短时劝退，权当权宜，冷声指向西方，许诺解谜之端在那里。梅四信以为真，沿指示西行，恰与返城的武祯一行迎面相遇。武祯听闻路径由柳太真所指，心下了然，叹这傻人又被逗弄，遂命人将梅四押送回长安，以免再涉险境。

　　队伍至长安城门，尘沙停落。梅逐雨与武祯相对无言，终以一礼为别，各自决意。梅逐雨独自折返西郊，武祯亦难释胸臆，知山婆娑尚未伏诛，必将再度害人，于是亲自再赴西郊，欲了此桩恩怨。林深处，杀机重起，梅逐雨以天师术直指要害，雷法落处，山婆娑血光大盛，身躯摇摇欲坠。求生之念驱得她俯首哀求，愿以武祯的秘密换得一线生路。梅逐雨却只是拂袖，眼波清澈而决绝，宁愿将秘密深封心底，也不肯以他人之命求己之安。剑光一闪，尘埃落定，山婆娑于林叶间化作冷灰，风将其一寸寸吹散。

　　西郊风作，雷击木依旧伫立，焦痕如烙。妖市的黑幕尚未掀尽，灰长老的盘算也未完全沉寂，然而今夜的胜负与抉择，已在数行人心上刻下难以磨灭的印痕。情与义、术与谋，交织成更深的伏笔，似有未尽的回响，在远处的长安城墙上空，徐徐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