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光尚未完全拂开帷幕，武祯从一场沉沉的梦里醒转，第一眼便见到梅逐雨倚窗而坐，执卷细读。窗外风过梧桐，叶影婆娑，他却目不旁骛，眉峰微蹙，像是把每个句读拆解又重组。那是坊间最流行的言情话本，酸词蜜句堆叠成锦，偏偏在他眼中，竟多了几分可疑。梅逐雨低声喟叹：世人总把女子婚配当作终局，将“归宿”二字抬上云端，却不肯细看婚后柴米油盐的艰辛与才情志业的光芒。言外之意，是对俗世偏见的不平与叩问。武祯看着他，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眼底像盛了一汪清亮的水，对他洞见的欣赏正一点点扩散。

　　门外足音急促，斛珠携着无字书步履匆匆而入，未及致意，已将旧事翻新——城中庇护结界再生裂痕，近来频有凡人误入禁境，小妖趁隙潜逃，柳太真分身乏术，不得不遣她们同往相助。话未落，侍女托盘上的汤药与蜜糖闪了个影，无字书不经意瞥见，眸光随即一暗。那本是武祯为梅逐雨细心备下的药引与甜口，体己而周到，偏在无字书眼里成了难以名状的刺。武祯收拾起心绪，轻放木箸，起身应命；梅逐雨则另有心思，转身去寻霜降，提及昨夜朔月异象，如同衣缝里的一根暗线，越理越见蹊跷。

　　霜降闻言不敢怠慢，二人结伴入了花街柳巷。那处灯影迷离、丝竹杂陈，温柔乡里却常有刀光误入。他们刚至街口，便被巡防校尉黄毅拦下。黄毅面色沉凝，言辞谨慎而不失刚直：长安近日暗流涌动，一种戕害凡人的禁药悄然蔓延，查禁数次仍如割草春生。原本他意欲封锁柳巷、抽丝剥茧彻查其源，无奈权贵子弟往来其间，牵一发动全身，权衡之下终至无可奈何。梅逐雨点头称是，表面退去，心底却另拟章程。待人影稀落，他折返暗巷，戴上面具掩了眉眼，又服下一枚变音丹，哪知药性异烈，一时竟失了声音，心里暗暗叫苦，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潜行。

　　武祯此时已在另一处修补结界。她凝心静气，指尖掐诀如写银钩，光纹缠绕，方将一处漏洞补合，旋即又感应到另一道裂隙，竟直通一家寄附铺。那处铺面倚着一扇雕花屏风，屏后寒气隐伏，专门贩卖“皮囊”供魑魅寄居，这等邪门之术，最易引来祸端。武祯抬袖一拂，灵诀如网，先封住屏风上微不可察的破口。斛珠在旁压低声音，提醒她对街的玉浓馆向来掩藏旁门左道，须当心提防，莫让暗潮借风生浪。

　　话音未尽，一个大醉之人踉跄闯入，口中糊涂低语，浑不知身在何处。武祯指尖一凝，化出一枚皮囊，轻轻拍在他额头，醉汉即刻瘫软如泥，气息平稳入睡。她方要收手，屏风阴影里忽然掠出一道身影——面具遮面，行迹轻灵，正是梅逐雨。两人不期而遇，身形交错，彼此下意识拆招试探。梅逐雨修为见长，第一缕触觉便觉对方周身弥散妖气，然这股气息并不尖利，像在云雾深处隔着一层温柔的纱，令他无从辨明真身。电光火石之间，武祯收敛锋芒，一抹清光指过，已悄然抹去他方才在结界内捕捉到的零星神识。下一刻，她借力将人掷出结界之外，落地无声，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夜色如墨，星斗无语。无字书陪着武祯沿街过巷，寻一处补一处，将城中裂痕悉数缝合。直到天色鱼肚，晨钟未鸣，才在街角偶遇黄毅。几句交谈，才知梅逐雨昨夜也曾现身柳巷，却在某个转角忽然失了踪迹。无字书眉宇微敛，心底盘绕起不合时宜的烦躁。回到妖市，他才刚要歇息，暗处便有阴影蠢动，无化骨如冰凉的蛇影攀上来，不怀好意地纠缠、蛊惑。它旧事重提，言语间尽是冷笑：当年它的骸骨湮灭于尘，耗费百载方借凡人之手重见天日，潜入珠宝作坊，以皮肉为舟、以欲望为桨，方能一路漂至今日。它逼近无字书，语气阴寒，讥诮他明明是上古兵书之灵，却甘愿埋没于尘世角落，不肯一展锋芒，简直辜负天命。无字书眼神冷若霜刃，回以沉默的拒绝。无化骨恼羞成怒，临去前丢下一句阴影般的话，像钉子一样钉在回廊里久久不散。

　　另一厢，霜降收到大师兄急讯，字里行间尽是焦灼。她匆匆赶往玄鉴司，欲寻梅逐雨。信中提及常曦宫已按捺不住，欲召集弟子同议长安妖乱，誓清城中妖孽之迹。此举看似雷霆，梅逐雨却并不乐观。避世百年的常曦宫对城中万象知之有限，若此时仓促出手，怕是容易误判轻重，贻误良机。他与霜降分道而行，一个向明，一个向暗，仍决意继续潜查，以求从乱象根部拔除毒根。

　　短短一夜，柳巷闹邪祟的传闻便如野火借风，疾然漫过坊巷。茶肆酒肆里，男子们或咂舌低语、或添油加醋，惶惶然人心浮动。妖市之中，二公与诸位长老紧急聚议。席间灯焰不稳，众人面上忽明忽暗，皆是愁色。乱象层出，旧法难施，诸长老一时间束手。沉默许久，无字书冷声开口，言辞如刃，提出为绝后患，不若将涉足柳巷之人尽数诛灭，以断妖气与禁药的传播之道。此言一出，殿内寒意陡生。武祯当场起身，坚定反对。她的声线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结界可补，邪祟可缚，惟独无辜百姓不可轻弃。她宁愿背负更多风险，也绝不肯拿芸芸众生做人心试刀的祭品。两人争锋，言辞之间火星四溅，武祯忽觉无字书的眼神陌生得让人心凉——那是一种从锋利走向冷硬的变化，近乎把一切都视作棋盘上的点子。

　　会后，柳太真独自寻到武祯。她未多说大道理，只抬起衣袖，轻抚腕间一道旧伤，伤痕蜿蜒如蛇，幽幽可怖。她淡淡讲起两百年前的旧事：那时她以“白蛇郎”的名字行走人间，与段郎才子佳人相知相许，月下对影，誓言如星辰般澄澈。谁料对方识破她蛇妖真身后的第一瞬是惊惶逃遁，随后又折返，言辞温柔、执手求亲，竟在欢喜最浓时下了毒。昨日的温润书生，顷刻化作隔着皮囊的狰狞恶鬼。她轻声告诫武祯：人心恍若海，潮起潮落多在暗处，别妄想以一己之眼看穿所有暗流。这世间万物从来明暗相依，刀锋就藏在温软之后，你若靠得越近，越能感到它的锋利。此言既是提醒，也是一剂缓慢发效的药，叫人细细思量。

　　朔月的余波仍在，长安的砖缝间仿佛渗着看不见的潮水。结界的裂口补上一处又起一处，正如人心的罅隙，不知起自何时，便在某个不经意的目光里扩大。梅逐雨的嗓音至今未复，他在暗巷里以无声对抗，追索禁药的去来；武祯一面缝补城池，一面守住心中的尺度；无字书立在裂隙边缘，目光投向更寒更远的方向；柳太真把旧伤放回袖里，用过往换来一段清醒。坊间的传闻像是无主的风，吹痛了每一扇窗纸，常曦宫的风声也愈发紧凑，玄鉴司的信鸦在高空盘旋，迟迟不肯坠下结论。

　　夜来灯火仍盛，花街的珠帘在风里轻响，玉浓馆的檐角悬着未滴落的露。黄毅的巡防绕着城廓走了一遭又一遭，鞋底磨出了新旧两道边。寄附铺屏风后静默如墓，皮囊气息却在不为人知的隙里辗转。无化骨隐藏得更深，像在等待一场大雨，把所有痕迹都冲成一团混沌。妖市的议事灯仍未熄，二公与长老们重新坐定，谁也不愿先开口。天未亮，黑与白之间的灰最厚重，世道亦然。下一步该是刀落还是针线，众人心中各怀判断，而命运的丝线却悄悄绕过每一只指尖，预告着一场更巨大的风暴将至。

　　月色终将褪去，晨光迟早破门而入。可在它到来之前，城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细听地底的涌动。明与暗并行，情与法交缠，温柔与锋利在同一张面具上轮换。那一夜的记忆，有人被抹去，有人被留存，有人被刺痛——而所有的线，仍在同一处结着，等着某个决定性的手指，轻轻一拨。

　　日将薄暮，长街的光影被晚霞揉作柔锦，斛珠悄然掩入如意楼深处，指尖撩开一角尘封的帷幔，竟觅得几包五石散。她眸光微转，心底已有计。须臾，黄毅率人奔至柳巷搜检，传言此处暗藏污秽。斛珠见机，从二楼阑干间将五石散轻抛而下，药粉在半空化作灰白一线，黄毅见状立命封楼查验。近旁马车帘影微动，柳太真负手而坐，目光从容，见计中之计稳稳落袋，心下欣然。正此时，梅四闻讯趋前，忙不迭寒暄问安，却只换来她冷眉以对。然他情根难断，自陈新著已成，愿以此卷奉上，只因柳太真未再白眼，心间便似春水泛涨，不胜欢喜。

　　夜色沉落，巷陌幽深如墨。梅逐雨独步青石道，忽见老农蹲踞街角，斗笠阴影下，桃实新摘，尚带清晨霜露。他心生恻隐，索性尽数买下。武祯自暗影处现身，笑言讨要一枚，梅逐雨遂以袖角拭去桃面冷露，恭然递与。那份不着痕迹的体贴，宛若灯下微焰，悄悄温暖了武祯心口的寒意。他们相约明日同赴山野，共看山花烂漫，任春光于指尖流转。

　　另一头，霜降携斛珠入如意楼，设宴饯别，虽囊中羞涩，仍强作欢颜，把酒相劝。席间，梅逐雨吐露欲于今夜购骏马远行之意，霜降神色一黯，终究仍扬唇作笑，轻声指路，言买马需赴北街。她对梅逐雨的关切，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里，惹得暗中觊觎她的追慕者眉心生寒，几分不忿、几分妒意，一齐涌上案前残灯。

　　次日晨风微凉，霜降方至马厩，便见昨夜购得的良驹不知何时已被套上车驾，心底顿泛疑云：那位自言辞行的师兄，莫非另有图谋？正自愁思，斛珠含笑道破，良驹并非梅逐雨自用，实为武祯所备。彼时，梅逐雨与武祯并肩行于林间，松影碎碎，鸟语呢喃。触景牵心，梅逐雨终难掩怀中波澜，轻声及那日意外相吻之事。武祯低眉辩道，只是误差的一瞬，风过之际，情由何来。梅逐雨不再深问，且随步随心，任阳光透叶斑驳坠落他们衣襟。

　　二人倚树而坐，武祯望着枝头渐稀，忽有怅惘，叹若能以术法驻留百花，不使四时轮转，该是何等欢喜。梅逐雨却沉静如潭，言四序有常，花开自有其期，纵得通天手段，亦不可逆天。此语触武祯之逆鳞，他将指间把玩的狗尾草信手掷去，草茎旋落尘沙。梅逐雨目光追随，忽忆府中那只常踞飞檐的狸花猫，因缘似有丝丝脉脉。听他絮叨猫儿的灵性与性情，武祯眉眼飞扬，笑称那狸奴最会拣人，偏黏着郎君，恰如他自己一般，皆因梅郎丰神清绝，教人一见便心生倾慕。两人目光相黏，心潮暗涌，间不容发已近唇齿。常曦宫的清规忽又自心底浮起，梅逐雨如被重钺轻斩，骤然后退，唇边只剩清冷的规矩二字，以远行为由决然割断将成未成的情丝。武祯怒意陡升，翻身入车，驾着那匹梅逐雨备好的骏马拂袖而去。霜降与梅逐雨面面相觑，只得踏着一地落花，沿着归路徒步而行，靴底萧萧，满目皆凉。

　　与此同时，梅府小院门扉紧闭。梅四自将自己反锁室中，纸声簌簌，笔影翻飞。梅父闻内有响动，料定这不争气的儿郎又在胡画不入流的花鸟，正待破门训斥，门开时却见案上文辞成章，起承有序，竟也颇具法度。梅四心知是玄虺暗施法术扶他一臂之力，正暗自感激。梅父本欲罢手，忽瞥见案头文魁像，心疑儿子又染赌癖，怒火中烧。梅四连忙辩解玄虺乃文昌帝君显灵，频以眼色催促。玄虺灵蛇轻摆，竟盘作一个“文”字之形。梅父目睹异象，神情一肃，忙设香案膜拜，焚香叩首，讫而不敢再发一言。

　　武祯归府，心头委屈如潮，向斛珠絮絮陈说梅逐雨之冷淡。斛珠静听不语，旁侧仆人却将片语只字暗暗收进耳里。夜色沉沉，他悄然上房投信，雪羽信鸽破空而去，银翼在月华中划开一道无声弧线，将府中风声递往不知名处。

　　其晚，梅逐雨与霜降踅入客栈投宿。霜降豪气唤来一桌珍馐，热汤翻花，香气氤氲，却又对邻座那位裹着厚衫的白衣公子频频侧目。梅逐雨以眼神止之，遣霜降先送行囊入房。忽然喧哗四起，数名莽匪提刀闯入，凶声惧色，索要钱财。满堂食客人人惶惶，纷纷解囊，独梅逐雨与那白衣男子安若泰山，若未闻见。匪首逼至案前，梅逐雨笑容不改，谎称银两皆在客房，愿领路相取。群匪只道“斯文好欺”，不防其诈，鱼贯随入，岂料一步入门，便如坠无声深井。霜降早已暗伏多时，出手如电，逐个擒下，刀环在空中轻响，便将喽啰捆作一团。顷刻官兵赶到，将群匪尽数缉拿，店内复归寂然。

　　白衣公子起身整襟，作揖致谢，自报姓裴名季雅，诚邀二人同席。酒过数巡，他自言离京多年，潜心香道，只凭气息便道破梅逐雨旧伤未愈，又嗅得女子幽香在侧。更言自身痼疾渐宽，此番返京，乃为寻觅青梅，欲与之长守白首。梅逐雨举杯称贺，笑在唇畔，疑在心田，隐隐觉此人话里有锋，香里藏针。

　　席散更深，霜降忽觉腹痛如绞，眉间冷汗浸出。梅逐雨指下探脉，陡然色变：中毒。遂急扶她寻医解厄。与此同刻，裴季雅携侍女轻掩门扉，潜入梅逐雨厢房翻检，动作娴熟，显是早有预谋。原来此人乃武祯的表兄，自幼恋慕表妹，今夜匪患亦是他一手布局，只为试探、恐吓，藉此辨认情敌虚实。因见梅逐雨滴酒未进、粒米未尝，毒发不沾身，便断其不得表妹青眼，非心腹大患。思量既定，他旋即登车启程，直奔京城而去，将风月算计与城府机谋一并收进袖中，待入京后再下一着。

　　夜风如水，檐间灯影微摇，梅逐雨与霜降方至客栈门前，暗角里那枚被他手植的“探身符”却似含怒的朱砂，骤然泛起幽红光晕。光芒如蛇信探吐，直指屋中有不速之客。那股阴寒、粘稠而狰狞的气息，自缝隙间一线一线沁出，隐约带着血与肉的腥甜，像是从极西极远之地卷土重来的一门禁忌邪术，以活人精魄为引，修炼之途惨酷无状。梅逐雨指尖按上门棂，心底却无声地把一人拎出暗处：裴季雅。此人在长安局势上知无不言、言无不精，恰似在无形棋局中步步先行，如今与这邪术的影子一前一后地扑面而来，怎能不使人心惊。念及此处，他遣霜降先往常曦宫飞报，再独自折返京城，欲以一人之眼，探群局之变。

　　如意楼二层，香烟回绕，月下酒盏投出一席琥珀泓光。武祯独坐阑边，眉目沉醉在酒的倒影里，每一缕光都像是梅逐雨的清冷轮廓。醉意正暖，她忽见长廊尽头有熟悉步影缓缓临近，那人衣襟拂动，行至她面前便停。她起身相迎，素指轻抵他肩，抬眸相视间，似有一池春水在胸腔轻轻解冻。气息相叠，唇畔将合未合，楼下却骤起一阵惊呼——一名舞姬旋转中失了足，坠地如断弦。倏忽之间，武祯脑海清光一闪，酒梦尽碎，她下意识后撤，掌心推开之处，那张熟悉的面庞竟如水纹散去，化作裴季雅温润无害的笑。清醒来得太快，快到叫人背脊发凉。

　　梅逐雨入京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街坊巷陌已把武祯的近况嚼得满城风凉。他径自登门梅府，寻得梅四，托其暗线查探裴季雅根脚。偏巧梅四与裴氏有旧，三言两语间，便说起近来城楼有一幕风月：武祯与一男子亲密相偎，众人指点啧啧，那男子正是武祯舅家养子裴季雅，少年时即同堂读书、同巷玩耍，情分绵密不消说。梅逐雨闻之，眉心的锋意更深，心底那根线也绷得更紧——此人回京，不像归客，更像反客为主的棋手。

　　他带着怒意踏入国公府时，花厅清茶正温，裴季雅与武祯相对而坐，谈笑不惊。武祯抬眼瞧见他，神色却淡淡，显见已听过了一番别样的曲词——裴季雅把客栈一事添油加醋，硬把危机四伏的夜里说成灯影摇红的良宵，把“英雄救美”改写成“佳人投怀”，甚至不惜杜撰一名侍女对梅逐雨一见倾心、当场祝福的笑谈，柔刀软剑，恰好刀口落在最能挑拨人心的缝隙。话落，梅逐雨眼底寒光一收，唇边笑意却不见起落，心里却已把这人记在最需提防的一列。

　　因斗香大赛将启，裴季雅暂居府中。梅逐雨当场以旧伤复发为由，提出要留宿几日。裴季雅以幼年交谊为旗，拦在话头上，说他不过外客，不便久留。梅逐雨从容应对，一句“昔时久住于此，与武祯更是共命之交，又何来避嫌二字”堵得对方无言。此局既定，裴季雅转而笑谈话本，说为武祯搜罗情爱故事，轻描淡写里抛下一句“女子圆满，终在择良人而归”，话锋柔软却不无设限，惹得武祯心中泛起一丝不悦——原来她的人生，于某些人眼中，只该套上一只温顺的圈。

　　妖市灯火最是繁华，旧巷弯处有家书肆，掌柜唤作无字书。武祯曾以“小猫公”的俏号来此寻书，少年眉眼里带着好奇与倔强，与无字书一拍即合。她嗜甜成癖，最爱一味糖糕，吃得过火时又免不了牙疼抱怨。那时无字书只得硬起心肠，断了甜供，换得她几日闷气。多年光阴如风收卷，世事一场秋梦。无字书为补当年小过，特地寻回当初做糖糕的老翁，亲命人以净盒妥装，送到武祯案前。盒启之刻，甜香氤氲，像把一段清浅的旧时光轻轻唤回。

　　正当她拈起一枚糖糕，余味未落，柳太真衣袂生风步入，乾坤俱静。她坦言蜕皮之期将至，恐难出席将启的斗香盛会，特来相请武祯暂代裁判一席。武祯颔首而笑，利落应允。恰此际，无字书亦来致歉，几句诚心，便将多年前的小针小线一一拆解。人情如香，重在火候；此番释怨，俱是一炉温雅的慢焙。

　　斗香会当日，香案铺陈如云，宾客衣香鬓影。武祯端坐裁判席，另一侧坐的是安毕罗，此人潜研香道数十载，于香材、火候、风骨皆有独诣，凌霄在席下望之如星。梅逐雨则托词陪同，携梅四并肩入座；梅四一眼望去，见柳太真果然阙席，难掩几分失落。角楼上风动帘影，台下诸路调香师携各家秘方纷至沓来。首位呈上的木香底里夹着沉香气脉，香烟初启，仿佛洁净温和，偏偏其间飘过一缕若有若无的血气，像极微细的裂纹，在瓷面下悄悄延展。

　　评点之时，诸裁判多以佳评落墨，唯独武祯与安毕罗俱判为凡品，且同声指出暗里的血腥杂质。武祯说罢，侧目之间，瞥见安毕罗瞳底一闪红光，转瞬即灭，宛若有人从幽深井口投下一滴朱砂，涟漪未起便已沉没。她心中一凛——与先前那抹邪异气息隐隐相扣，像是看不见的线，将城中暗事、客栈符光与这场斗香悄然缝合。其后出场的几名调香师，各有巧思，却皆被列作凡品，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所有惊才绝艳压在水面之下。

　　直至裴季雅负手登场，一方素白香签，未题奇名，偏偏取了个“旧时香”。香火一引，氤氲如绵雨落檐，缓缓攀上人的眉心与记忆的边角。有人闻见少时院中栀子正白，有人忆起旧巷第一声卖冰的铃响，有人只是忽然落下热泪，却不知为何。众裁判无不沉浸，那神采恍惚间仿佛被一张极细的网轻柔覆上，心思皆被导向早已封藏的角落。武祯坐在寂静中央，既觉此香手法深妙，又觉其中暗流不澄，像把人的过往当作香材研磨。风过竹影，席上无声，席下潮涌——关于裴季雅的归来，关于邪术的余波，关于情与局的缠斗，才刚拈起第一缕烟。

　　裴季雅年少时胸口常与喘促相伴，体弱多病，像一株被风雨频频侵扰的小草，在同龄人的嘲弄与排挤中颤抖生长。幸有武祯，眉目凛然、性格磊落，于众目之下替他挡下恶语和推搡，自此二人情谊暗生，彼此作伴。一个善调香，一个善悟香，共在熏炉、药鼎与经卷间淬炼心气，穗影灯花旁，试百草、辨香谱，少年心事于烟缕中悄然成形。

　　岁月忽已深，京畿香会再启，名家齐至。裴季雅以“旧时香”投箧应试，不以稀珍博人眼，而以寻常草木抒胸中念。那一层温软熟悉的气息在案前袅袅而起，令武祯猛然心动，旧景重临，仿佛回到风雪初定、炉火微明之夜，少年相依闻香的光阴。她抬眼望他，轻声评为“妙品”，既是对香的褒赏，更像对某段共同记忆的温柔回望。

　　场上诸家纷纷收束，轮至安毕罗登场。他袍袖一拂，捧出罕见香炉，以“祈灵香”为名，宣称要以天机入香。当众升炉，烟气初吐，却非幽澹清雅，而是一股腥涩恶浊之气跪地而起，宛如陈腐畜棚、污渍与血腥缠结成团，令人作呕。众人面面相觑，安毕罗却沉醉其间，嘲声问评，逼视座中诸评者。人皆顾虑其来历与权势，不敢逆其锋芒，勉强举牌高评。唯武祯拭袖皱眉，言其香息诡异，污秽侵骨，绝非正途；梅逐雨坐于一旁，目色如霜，仅颔首称是，云淡风轻，锋利尽在含蓄里。

　　安毕罗神色骤变，嘴角抽出冷笑，告之此香取自白鹅之羽，以残忍之法血炼其灵。话音未落，桀桀怪笑破空，邪风自袖翻，门外鹅毛黑云压顶而来，似雪崩倾坠，扑面迷目，堂中即刻鸡飞狗走，杯盘倾覆，一片惊慌。梅逐雨指间诀印成形，衣袂猎猎，神识如电，气势稳稳压住乱局。

　　武祯与凌霄暗察不对，施法扯开界面，将安毕罗瞬移至河对岸，以香为引、以诀为网，欲逼其体内妖鹅脱壳现形。哪料那妖性狡悍，法力深沉，翻掌间震退凌霄，反以一缕腥寒化作指环，攫住武祯玉颈，气脉顿阻。屋内众人方觉武祯与安毕罗不见，纷纷失色追寻。梅逐雨凝神施术，天目远观，见对岸波影中武祯被死死扼住，心念既动，人已掠过水面，长身一拳，沉劲破邪，生生把妖物从安毕罗体内震出。白影如电，妖鹅脱体而遁，留下一阵令人牙酸的寒意。

　　人潮追至河畔，裴季雅与诸人上前，关切声声。武祯却只将目光投向裴季雅，眸中缄默的情意如薄雾轻绕。梅逐雨凝睇片刻，袖中风声一敛，转身离去，背影冷寂，似将情思与尘嚣一并折入衣襟。

　　喧乱之际，裴季雅悄然取走麒角胶，转手交予恩公。往事翻卷：年少离京途中，他曾遭匪寇截杀，生死一线，幸被一位神秘黑衣人自血光中救出，又领他修习旁门之术。今日目睹梅逐雨施法，与恩公手势意蕴处处相似，他心底疑云渐生——二人是否与常曦宫同源同脉？这份猜测如针，如火，又如引线，从此悄悄牵动他的每一次目光。

　　另一边，梅逐雨追迹至一处破败空屋，断瓦枯窗间，妖鹅怨念盘踞。她不以戾制戾，而以慈度之，法印如莲，清风廓落，替其解开血炼之缚，超度去往有光之所。武祯寻至，望见屋内横陈的动物尸体，才知安毕罗为制香而虐杀活物，种下恶缘，被修炼成形的生灵附身报复。人心之恶，往往比妖更冷。幸而角落还有一只瑟缩的小鸭子尚存气息，武祯将其拢入衣袖带回府中，胸口也像被这点柔弱暖意轻轻碰了一下。

　　不意豫国公自云游归来，踏入中庭，抚须相看，目光在梅逐雨、梅四、裴季雅之间流转，笑问眼前三人谁是未来乘龙快婿。裴季雅当场表明来意，千里赴京，只为求娶武祯，愿纳诚心、愿担风雨，求国公成全。豫国公却未即应，只将那只小鸭轻巧递与梅逐雨，笑意深不可测，像一场无声考问，又似把某种抉择轻轻推远。

　　梅四心里惦念柳太真，向武祯探询来由。武祯道她稍感不适，并无大碍。此时柳太真却独入深山，意欲蜕皮换骨，以求重得清亮。山岚未开，忽见一名黑衣人以狠厉之术疯狂汲取妖精灵气，林间霜意骤生，树叶如针。柳太真欲出手救援，却力有未逮，只得敛形退走。幽径回首，黑影在岭脊处伫立，仿佛荒夜里的一点冷灯，照见更深的阴谋。

　　妖市热闹如常，汤泉里的鱄鱼怪与推拿馆小妖为抢生意唇枪舌剑，杯水之争却把旧案的影子照了出来。无字书特地邀武祯前来调停，武祯细听细问，察觉动机缠绕、推手藏匿，便以温语化锋，以证据换信任，慢慢将纷争归于平息。她知道，微末之事若不理清，迟早会成为某人借力使力的支点。

　　次日清晨，梅四携玄虺守在柳府门外，等柳太真，却久候不至。二人索性先带着馋虫去街口买些小食，又转入墨坊。掌柜叹说好墨已被人一掷买空，只余一方他人寄售之墨。那墨温润如玉、沉静如夜，梅四一见便难释手，付账而去。掌柜目送其背影，嘴角却浮起一抹诡笑，像在等待某个既定的剧目照本上演。

　　黄昏里，妖市灯花摇曳。武祯在摊前打盹，无字书静坐一侧，眼神像一页翻不尽的暗金旧书，细细端详她的睡颜。忽有残魂再度现形，低唤他尘封的名讳“戗夷君”，声音寒凉而亲昵。无字书眉锋一沉，不容旁扰，袖底微振便将残魂喝退。待四下重归安静，他回眸看向武祯，神色又柔了下来，像把所有的锋刃都收回字缝与纸页之间。情与义、正与邪、香与血，在这座城的夜色中交织成网，诸人各有心事，皆在无形处缓缓收紧。

　　梅四归府之时，袖中新得一方奇墨寒光隐隐，指尖轻抚间墨香沉郁，仿佛有潮声自幽壑回荡。他把玩良久，心潮遂起，念要绘成一册妖怪图谱，作为贺礼呈与柳太真，以表深心。玄虺见他沉溺于墨色光影，便倚窗微笑，缓缓道来典籍所不载的荒怪传闻，尤提一只修炼千年的化形虎妖，凶名震野。梅四听得入神，一面研墨如漆，一面落笔如飞；可玄虺偏又嫌他笔意拙涩、形骨不正，点出须以魄摄形、以气为骨，方有妖的神骸。梅四不以为忤，愈发凝神，墨痕铺陈之间，似有风雷暗伏。

　　夜阑人静，窗纸映出微光，忽有异响潜跃。画轴上那头玄纹白虎竟自墨渊中掀鬣而出，寒焰在眸，煞气化雾。玄虺立于暗影里，眸光微敛，心知此墨果非凡品，其上被施以邪术，隐伏蛊咒。他却不动声色，任那墨气潜逸，竟生出借机为妖市添乱的心思。城阴忽动，武祯于蓦然间觉阴潮侵骨，心下一凛，提气掠入深巷。只见一头白虎伏于阴砖间，玄纹泼墨，周身黑雾涌动，兽瞳涌出凌厉凶光。墨虎乍然飞扑，爪影裂风，武祯侧身旋转，劲袖挟劲，人与虎影绞缠如电，腥煞与刃光在巷中连环突爆。数招过后，虎躯被她以巧破力，重按地面，余威尽敛。

　　斗香会后，坊间人心未息，议论风生。武祯铸锋为刃，反被凡俗窥私所困；梅逐雨与裴季雅之名亦被推至风口，坊巷茶肆，众口评点不绝。偏此时梅逐雨接讯：昨夜有妖迹悄然溢出城隅。他依迹前往，深巷阴影如墨，湿砖冷滑，只见地上留有硕大虎爪印痕，深及缝隙，余温未绝。

　　另一隅，梅四从梦魇中惊坐而起，眼见画轴虎形墨意渐淡，仿佛被无形之水悄然冲刷，地板上却鲜血淋漓，印出斑斑虎迹。他急唤玄虺，欲辨虚实；谁料转瞬之间，血迹如被秘风拂拭，化作寥寥墨痕，玄虺笑言眼花。之后他仍絮叨连篇，续述百怪千魅之状，描山魈之影，述魍魉之声。梅四神魂渐被牵引，执笔不辍，目光发直，似要以一身血气填满纸上群魔。坊间谣言随风疯长，言妖物出没，夺魂啖气，惊悸蔓延至市井每一处屋檐。梅逐雨看这流言一日之内便弥漫全城，脉络清晰得过于刻意，不由心疑有人暗中煽动。他联想到压胜之术，便命人自墨坊为始，倒查来路。

　　墨坊掌柜一见梅逐雨亲临，面若土色，忙把账册与客簿双手奉上。梅逐雨匆匆翻阅，忽在一页间瞥见表兄“梅四”之名，心弦倏紧。待他甫一离去，斛珠亦悄然而至，细细检点账册，顺藤摸瓜，欲查清这批墨的前因后果。梅逐雨疾步赴梅府，入内但见满壁尽是新作，怪形异象蜂拥纸上，笔墨淋漓如血。梅四面色若金纸，瞳光散涣，呼吸阴寒如冬井，双手仍被无形之力牵着，在纸上画出第无数个獠牙与甲胄。梅逐雨断念一生，蓦地上前拽起他，径直拖至院中蓄水大缸，按头没入。家仆惊呼，纷纷上前阻拦，皆被他冷声斥退。水花翻沫之间，梅四在水中如溺，如斗，与自身魇障角力。少顷，只见其口鼻间涌出浓浊橘色雾瘴，蜿蜒翻卷，似活物挣命，盘绕良久方渐淡薄。水面清澈如初，梅四气息亦稳，目中浮回人光。

　　宫中帘幕轻垂，武皇后召见武祯，话锋直指终身大事，令其于梅逐雨与裴季雅之间择其一，以安内心。武祯拱手而对，言辞恳冷：非情投意合者不嫁，宁以孤身终老。武皇后闻之颜色微变，愠意难平。是夜风云变色，长安多处墨妖并起，坊陌角巷，阴潮沁骨。武祯驰援不歇，梅四亦成众妖觊觎之肉，玄虺因妖力未复，护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那墨魅张口逼近。

　　更有墨鹿妖步踏阴云，角如墨峰，威压若山，武祯以一介血肉之躯难敌其魇威，招式虽精，终被逼至险处。沅真公主亦因此身入围杀，危局如线。电光火石间，一株白茶树骤然振魂，枝叶成刃，与墨鹿妖同坠深渊，以孤身燃尽最后一点青翠，换得一城喘息。它在沅真怀中香息尽散，柔叶化灰，魂魄如茶烟缥缈，一缕轻泪坠地，惊醒满城梦魇。长安顷刻大乱，梅逐雨独祭天师剑，符火映夜，剑意横空，游走诸巷斩尽墨影，将那群孽逐一清剿。裴季雅心有所觉，神思不宁，唯恐恩公筹谋败露，一朝东窗，报应不测，心弦绷断如箭，日日惊坐。

　　乱后风息，城廛渐复旧日人语，火烛照壁，仍留惊悸阴影。武祯自斛珠口中得知墨妖渊源，心线直指那方邪墨，便独赴梅府探视梅四，恰与归来的梅逐雨相逢。彼此目成一瞬，波澜却暗。因梅四所用之墨已尽，纸上怪形暂且偃息，梅逐雨遂邀武祯出府同议后策，欲就势清缴余祟。武祯临阶回首，瞥见梅四腕间皮理下隐有暗纹流动，若蛇若藤，忽隐忽现。她眉梢轻动，却只佯作不觉，收摄心思，拂袖而别。庭中风起，墙上墨痕如潮退复涨，无人观处，似仍在蠢蠢欲行，给这一夜留下一线未断的阴影与伏笔。

　　夜色沉沉，似一方泼墨，铺展在青石小径之上。两道身影并肩而行，步声与夜风细语相和。武祯侧首，清眸在昏影里微微一亮，审度着身畔的梅逐雨，语气平静却藏锋，问他为何久留国公府中，若久驻不去，难免惹得豫国公生疑生嗔。梅逐雨正要答，武祯忽地止步，目光如电，直直射向道旁的石桩。那石后缓步转出一人，衣襟沾着冷露，神态温雅，竟是裴季雅。他笑言恰见她夜深未归，担心不安，便特来相候。话尚未落定，裴季雅陪武祯行至阶前，脚下一绊，身形一晃。武祯自然而然伸手扶住，举措如水。然梅逐雨目中寒光一闪，捕捉到裴季雅右眼深处翻涌出一缕幽黑之雾，若有若无，又如活物，游走不歇，令夜色更添阴翳。

　　待武祯入内，门扉掩过，廊外只余两人对峙。风声掠过廊柱，落叶在脚边轻响。裴季雅语调温和，提起当年梅逐雨曾以欢喜之辞，贺他与武祯情谊相契；言下既似回望往昔，又似敲击当下。话锋转处，他自诩十余年来，唯有将武祯置于心尖，视若珍宝。梅逐雨眉眼淡漠，神色不动，只以清冷之言回敬：若真心相与，天自成全；然而虚实真假，旁人难判，唯己自知。这一来一往，暗潮涌动，话里有刃，光影无声处已然生出裂缝。

　　案头影落如刀，梅逐雨心底却波澜不惊。他早在墨坊账册中觅得裴季雅之名，字迹虽淡，锋芒难掩，像石子投潭，表面不惊，心却知其中深水暗涌。此言他轻轻落下，却如启封之钥，叫人心头一颤。裴季雅面上仍是温文如玉，心中却已起杀机，恨不能就此除却心腹之患。是夜无言，彼此心迹在沉默中对峙，隔着门廊与风声，相看两不相让。

　　另一厢，武祯归到妖市，月色冷淡如霜。她将一枚墨块取出，交予无字书，令其代往妖狱取物。凌霄嗅得墨香异样，凝神辨识，竟识出这墨中蕴着久已失传的麒角胶，稀罕如龙吟，一息便知其珍。无字书领命，封墨于囚狱最深处，由白长老引路。禁制层层交迭，符光如星河倒挂，脚下的石阶吸着寒气，远处铁栅如兽齿森立。他们穿过重重机关，终于踏入囚禁玄虺的牢房，黑气沉沉，铁链如龙。无字书在烈烈妖风里，取出一面古镜，镜背篆刻昭明二字，冷光似雪，映出人心深处的影子。

　　归途中行过一处幽邃牢室，无字书脚步蓦地一滞。白长老低声言道：此间曾能封禁妖力，十八年前，本欲囚那邪煞诡婴，奈何前任猫公出手霹雳，一剑斩绝，叫这自诩妖界至高之神者，终告烟消云散。话响如钟，回荡在洞府幽壁。无字书默然，旧事如潮，心海翻涌——彼时他身为诡婴部将，蒙令火烧长安，血光与业火淹没城阙，罪孽滔天。世事几度翻覆，他却在时间的刀锋上渐渐知晓：与其背着旧日阴影苟行，不若以此身护一人。他看见武祯时，心口那寸柔软处便亮起一盏灯，微弱却不容熄灭。至此，性命与她相比，早成轻羽。

　　城中风月不知人间愁绪，凌霄与斛珠闲谈麒角胶，酒香与笑语相和，竟道得斛珠近来成了酒楼与杂货铺的东家，财势日涨，阔绰得很。坊间热闹，与心头的阴云并行不悖。梅四苦候柳太真，杳无音讯，愈发忧心。武祯察觉异样，欲与同寻，却被无字书拦下。无字书不动声色，指引梅四前往鹭尾山求索线索，转而对武祯叮咛：人有所爱，乃此生至幸，比独活更珍贵。他话及此处，眼神落在她眉眼间，似是寒潭里投下一点微茫的灯。然武祯神色如常，不起一丝波澜。无字书垂睫，心中轻轻一沉，失落如针，悄然不见血。

　　次日天光微熹，朝露未晞，梅逐雨与裴季雅陪豫国公用膳。席上言笑有度，银匙轻碰玉盏，声声清脆。裴季雅复又提及求娶之意，话辞周正，殷勤尽显。豫国公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终落到梅逐雨面上。梅逐雨神色淡然，回以一句“并无婚娶之念”，平平淡淡，却像一把寒刀，削断了堂上浮气。正此时，冯内侍匆匆而来，衣袂猎猎，禀报请豫国公与武祯即刻入宫。原是沅真公主所珍若性命的一株白茶，忽然无故枯死，帝后震怒，已下令砍伐。公主伤怀，泪下不止，禁苑多了几许潮湿的气息。待豫国公与武祯离去，堂中静落，梅逐雨掠身而起，潜入梁上窥探，恰见裴季雅将鸟羽焚作香灰，墨色袅袅，指尖新血涂抹右眼，红与黑纠缠成不祥的花。听闻梁上一缕轻响，裴季雅突兀止手，推门而出，与梅逐雨隔廊相对。梅逐雨语气冷厉，指斥其祸乱长安之迹；裴季雅却微笑摇首，言辞坚决否认。末了，梅逐雨投下冰冷告诫：行于黑夜者，终将为夜所噬。

　　宫城深处，朱阙巍巍，风过金铃。帝后束手无策之际，武祯终于入宫。她与沅真公主在殿中独处，听公主低声忆起幼时南游迷途的惊惶：群兽围困之际，幸有一株白茶树荫蔽相护，枝叶拢风，驱散魑魅。因着这份救命之恩，沅真特命将其移栽宫苑，日夕相伴。如今无故枯槁，哀伤如潮涌来。武祯静静聆听，指尖轻拂树皮，如抚一段旧梦。她了然于心，知这树以灵为盾，以命护主。遂凝念行术，将其余存的精魄温柔封入一支白茶花玉簪。簪成之刻，殿中似有暖风拂面，白影轻跃，香气如初。沅真拈簪，眼波一漾，笑意终于在泪痕里绽开，恰如暮云开处见明月。

　　宫宴散后，话题仍绕着婚配。武皇后惦记妹妹终身，豫国公颇重裴季雅，赞其稳重可靠，家世清朗，娶之可安。武皇后却微察细微，在武祯眼底掠过的一缕暗光里，看见了“心有所属”的影子，遂与豫国公暗成一计，欲设局试探。夜来灯下，豫国公请梅逐雨与裴季雅把盏相叙，言笑里一杯复一杯，酒色渐浓，二人皆醉意朦胧。豫国公敛袖静观，只待看清武祯会先扶谁、先顾谁，以定心意归处。武祯垂睫低笑，早已识破这层心思。

　　灯火映人影，帷幕起伏间，武祯伸手扶起裴季雅，语调温婉，将他安稳送入房中，端水拂额，动作极尽体贴。她回首一笑，温柔如春，转身出房，脸上的暖意便如潮水褪去，清冷如霜。梅逐雨独坐席间，听着远处风穿廊的声音，误以为她已作出抉择，心头一隙幽凉，便把杯中酒自斟自饮，饮尽无味。杯盏将尽，灯影微晃。忽而一阵轻响，熟悉的步履停在面前。梅逐雨抬眼，见武祯立在灯下，眉目清澈如昔，似把夜色都揽在了身后。她未言先笑，笑意淡淡，像是将一切试探与心计，化作指尖轻落的一阵风。

　　夜更深，天心如镜。有人于暗处潜行，有人以身煦光。那些隐秘的名字与账册，那些看不见的黑雾与香灰，那株以死护人的白茶与一支温存的玉簪，皆在无形处牵连着众人命数。刀锋与柔情同在一尺之间，情意与算计并立一席之上。诸人各怀心思，却在同一幅夜色里前行；而下一步，注定在未明的黎明前，愈行愈险，愈深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