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妥当之后，梅逐雨提袍拂袖，独赴城中暗潮涌动之处探看异象。风从坊墙狭缝吹过，卷起长安巷陌里夜来落红，灯影在青石板上铺陈如梦。他恰遇星夜而来的霜降，四目相对，心意已会。短短商议后，二人决意往烟花柳巷深处探寻梦中妖的踪迹，因那处浮华迷离、魂影最易潜藏，亦最能勾显梦魇的真形。

　　与此同时，武祯寻至凌霄处。她深知这位历经世事的大妖，梦境辽阔，情海深沉，最能招引那以梦为食的魍魉。见凌霄辗转难寐，武祯唇边浅勾，指上灵光一转，轻轻施下一道安梦小术，须臾间便铺开一席静美清梦，任风月无声，心湖不起一丝波澜，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夜色愈深，长安城仿佛沉入墨海。守候在外的梅逐雨与霜降忽见一缕幽光自巷尾浮起，似萤非萤，似雾非雾，飘飘荡荡朝着如意楼的檐铃飞去。霜降心下一凛，忧惧斛珠或遭不测，指尖微颤。彼时梦中妖方潜入梦海，便被武祯一把擒住，周身幻术崩落，现出胖头鱼的滑稽原形。武祯眸光寒冽，以猫公之名冷声叱责，斥其以幻梦扰乱人间，必押回妖市听训治罪。念头未及落定，忽觉四周景象轻飘虚浮，如镜花水月，原来竟是一层更深的梦壳，她居于梦中妖之梦。恰在此时，梅逐雨自如意楼破开梦术，风声一剪，光影俱变，武祯机敏，化作一只狸花猫腾身遁走。藏于暗处的霜降目睹斛珠怀抱狸花猫，裙摆带风，转瞬没入夜色，徒留檐角风铃自鸣。

　　旋即，武祯押解梦中妖返入妖市。那胖头鱼虽狼狈，却仍心有不甘，鳍尾一甩，狡辩众生梦境各具滋味，酸甜苦辣，百般可口。它又肆无忌惮地道出，曾窥见武祯梦中执念——化形全妖之愿，且那梦影深处有梅逐雨的身姿流连。此语一出，斛珠眼底掠过一瞬探究的光，似笑非笑；武祯羞恼交加，冷喝止之，当场勒令此妖自明日起去妖塾修习，以正其心志，断其魔念。另一边，梅逐雨故意放走遁形的狸花猫，循着淡淡妖气一路追至荒废之所。袖底法诀一展，他方得见真相：妖市并非藏匿于长安某一角落，而是与整座城池重叠相生，人间的街与巷、坊与市，皆对应着一方妖影幢幢的镜像世界，水月之间，彼此映照又彼此遮蔽。

　　夜半三更，万物俱寂，灰长老悄然将梦中妖放回长安。无字天书潜伏其侧，借此妖物作祟点火，所谋者，是引常曦宫门人下山入局。梅逐雨心如明镜，察觉妖市暗涌未息，决意先行探查，不待迟疑。霜降却对斛珠心生狐疑，怀疑其为妖物所化，独自折返如意楼试探。斛珠眉眼如秋水，含笑不答，故作懵懂无知，举止温婉如常，直将霜降的怀疑磨得只剩一丝若有若无，几疑是自己眼花心乱。

　　随后梅逐雨归至住处，屋内灯火静好，却遍寻不见武祯的踪影。正要询问侍女，偏巧武祯从外踏入，眉目间似有未阖的夜色。见势不妙，她袖摆一转，轻巧闪入浴房，隔雾含笑，谎称方才解衣沐浴。梅逐雨推门而入，只见她安坐浴盆之中，暖雾氤氲，水光潋滟，映着她一双清亮的眸。男子转身将走，却被她一句俏语击中心弦，心思无处遁形。他踌躇半瞬，终究回身而来，于水汽中俯身相贴，唇齿相依，微波荡漾。梅逐雨将人自水中抱起，步履稳妥，檐外风过竹影，屋内红烛映帐，香雾轻缭。他为先前之险向她郑重致歉，立誓此后不再教她涉险分毫。两人相拥相偎，月色入帘，誓约入骨，琴心一合，终成夫妻之礼。

　　天光微熹，长明率常曦宫一众弟子下山入长安。霜降与二师兄等人匆匆相逢，言语未稳便将梅逐雨探得妖市之事脱口而出。是日于豫国公府设席相迎，梅逐雨与武祯姗姗来迟。豫国公目光沉稳，言辞意味深长，嘱咐年少人当知自持有节，不可沉溺儿女情长而忘了身负的山门重托。武祯面色微白，只以腹中饥饿搪塞。彼时长明与师弟连甫在城郊破庙小憩，檐下漏雨如丝，两人谈及梅逐雨寻得妖市踪迹，以及常曦锏迟迟不肯认主的困窘。暗处无字书悄然伏听，方知梅逐雨竟是常曦宫弟子，心下算计又添一重。待二师兄等人寻至，诸人言明欲借梅逐雨之力配合剿灭妖市。梅逐雨拱手应允，却再三郑重强调：谋定后动，务求一击必中，万不可轻启刀兵而空手而回。

　　柳太真依武祯先前之症，命猪婆熬制温补之汤药，炉火微明，药香细细。药入口腹，武祯气色微定，遂与梅逐雨并肩信步入市。人声如潮，市井有味，至射箭摊前驻足，羽箭破风，靶心如月。无字书乘隙悄然贴近梅逐雨，言语之间看似漫不经心，却字字关涉武祯过往旧事，意在拨动人心最软的一寸。梅逐雨心底雪亮，话锋回旋，针锋相对，明里平和，暗里机锋四伏。夜阑更深，月色冷冽，武祯忽觉心口绞痛如线收紧，悄悄披衣出房。帐内烛影摇红似将熄，梅逐雨却骤然睁眼，眸光如电，映出一室寂静，似已先一步听见了风声。

　　血气在脏腑间翻涌成潮，冷与热像两条对缠的蛇，反复啮噬着骨节。武祯强撑着摇晃的步伐，踏入幽幽妖市，灯影在潮湿的石路上碎成点点流光。无字书早已候在药香氤氲的静室，握住她脉门，细细以灵力调息。她神识浮沉于痛楚与迷离之间，一声轻唤不受控自唇畔滑出——“梅逐雨”。那一瞬，掌中灵息微颤，无字书敛目无言，深处却像被针尖刺过。沉默良久，他以沉稳的声线道破要害：体内两股异力相互撕扯，源自她过度驱使猫公之力；若要从根上抚平隐患，唯有褪尽凡骨、化为全妖。他并不止于诊断，亦缓缓吐露早已寻得的法门，语气平缓而坚决，如同在她动荡的心湖上投下一弯定海的月光。

　　离开妖市，她独自归家。深巷尽头，烛火在窗纸后摇曳，梅逐雨负手而立，静候成一幅耐看的影。她被问去向，只淡淡回以“如意楼”三字。语末尚温，梅逐雨目光忽然一凝，察觉窗外气息如风掠水面，泛起细密涟漪。无字书的身影于檐影里乍隐乍现，像一朵压着雨意的云。梅逐雨抬手，将武祯揽入怀中，压低眉眼，俯身便是一个不容置喙的吻，光明正大地在夜色里写下归属。那份宣告笃定而锋利，令暗处的无字书指骨生寒，却生生把怒意吞回喉间，只剩一抹隐忍的白。

　　回至妖市，繁灯皆黯，无字书在静极的书阁间独坐，任往事如尘光落在肩头。他与武祯并肩走过的年月，长得可以养成一个人的习性：教她如何驯服猫公之力，如何在狩与守之间择其轻；为她打点暗潮汹涌的因果，替她熬过每一个血雨腥风的关口。那些护佑，早已刻入骨髓，化成他对她唯一的执念。然而她的眼睛里，时常映着人间——集市的烟火、街巷的笑语、酒肆里碰杯的清响。她要尝尽红尘百味，触摸凡俗的暖与凉。情深可以抵御刀锋，却很难抵住人心向往的方向。无字书阖上眼帘，心底那条细细的裂缝延伸了一寸。

　　拂晓的风带着露水的冷，梅逐雨携师兄重返昨日妖气散尽之地。荒墟残垣，乌鹊惊散，枯井口覆着一层看不见的阴影，像是被什么幽深的目光注视。梅逐雨以指探息，沿井台与断墙之间缓缓摸索，那股阴祟之气细若游丝，却层层叠叠，生生不息。他微一沉思，便下了定论：此处正是通往妖市的暗门。尘土飞扬间，日光斜斜落下，像是将一段隐秘的路径照出轮廓。

　　城的另一头，消息一如拧错的琴弦，拨得人心烦乱。柳太真闻得“梅四病重”，急匆匆赴梅府，甫一入门，见那少年正与仆从嬉笑，面色红润，哪有半分病气。她眼神一冷，知被玄虺所骗，正欲斥责，忽见仆役提盘而来，庭中扬撒雄黄粉。粉末随风飘走，灼得鼻息刺辣。梅四匆忙阻拦，足下一滑，膝头磕在石沿上，疼得倒吸一口气。粉尘飘散处，柳太真与玄虺俱是一晃，脸色刹那失了血色。梅四顾不得伤痛，忙将柳太真搀入内室，方觉腿上一阵针刺般的疼，掀开衣角，皮肤上赫然两点细小血痕，蛇毒寒意沿血脉潜行。柳太真想要运法祛毒，念及旁人簇拥，不便施术，只能暂且唤来郎中。等人之际，她无意间抬眸，见四壁悬满自己的画像：或立或坐，或喜或嗔，笔触着迷般一遍遍描摹那同一张眉眼。她心湖被无声搅动，百味交缠，难以言说。

　　不久梅父进门，旧事重提，拿出当年的娃娃亲盟书，言辞迫切，盼二人速成良缘。梅四的眼神向来清朗，此刻却带着隐忍的暗，坚定摇头，言明不会娶柳太真。话音落地，梅父气怒难压，一记重掌打下，掌风过处，屋内一切仿佛静了片刻。事后，玄虺疑惑难解：既然倾心，为何硬生生退婚。梅四垂目苦笑，自陈凡胎肉身，怎配得上大妖之尊；她若亲自退婚，便要承受流言蜚语，他不忍她名声受污；更不愿以俗世婚约去羁绊她本就自由的天性。凡心俗约，于他而言，哪里比得上成全她的一场漫天自在人间。

　　玄虺把这番肺腑传与柳太真，她沉默良久，轻叹一声，心下对这位少年有了新的衡量：情深而不取，知所进退，确与常人不同。夜色再起，无字书如常潜至武祯小院外，藏在光与影的界线。他一向耐心，今夜却被这份耐心噬咬。屋内，武祯起身理衣，脚尖刚触门槛，手腕已被梅逐雨扣住。那只手温热而坚决，伴着一句不容拒绝的叮咛：今夜好好睡。她只好按下心事，留在灯下。无字书静候至更深露重，等来的只有落叶打瓦的声响。他唇线渐冷，心中阴翳漫延，暗暗计较：与其在门外等一盏又一盏灯，不若换一条路，将她永永远远留在身侧。他折返妖市，径直入书阁深处，掌心一翻，封存的妖丹如星雨骤启。轰然涌起的妖气像潮水拍岸，连廊柱都随之轻颤。他借此气机推衍法阵，欲以灵丹之威引她彻底化妖，从此不受凡骨束缚。

　　天光微白，三师兄赤华仍在荒墟之间盘桓，双指捻诀，步伐细数斗枢星位。晨雾缠绕衣袂，他在井与墙之间踏出一方术数小阵，忽而眼亮，笑意掠过唇角：破开禁制的法门已被寻着。与此同时，梅逐雨看见霜降神色犹疑，便将他带至街角小摊，热汤氤氲，蒜香浸人，凡俗气息冲淡了阴翳。他闲闲提起如意楼旧事，看似漫谈，实则步步试探。霜降起初言辞周全，终究瞒不过那双洞彻的眼，只得将那夜亲见之景道出：斛珠怀抱一只黑猫，在月影深处人影忽然消失，无迹可寻。此事诡异，他却笃定：纵然斛珠带妖之气，也绝非常恶。若心存害人之意，如意楼日日人来人往，早该血光四起；况且她与武祯往来密切——或许，武祯亦并非寻常凡人。

　　柳太真与武祯相对而坐，见她眉目间藏不住的一丝喜色，细问之下，方知无字书已寻得使其彻底化妖的法。她眼底一暗，言词温而沉：要慎防梅逐雨，莫要重蹈我的旧途。武祯却笑，笑意里有风有月：世间有薄情如段郎者，也有至诚似梅四辈。信与不信，总得由心而定。她对梅逐雨，仍愿押上全部信念。话犹未了，无字书风驰电掣而来，开口便是警讯：已有数名天师潜入长安。武祯神色一凛，明白局势骤紧。城的另一方，梅逐雨正引赤华重布玄鉴司古阵。阵纹在地脉之上复起，如鳞片般次第发光，若阵成，凡妖踏入其间，真身必现，万相无从遁形。风掠旌旗，云藏日色，一场看不见刀兵的博弈，已在灯火未上的午后悄然展开。

　　尘世的路向来交错。武祯在两股力量的撕扯中艰难站定，凡心与妖性像两股潮水，日日冲撞；无字书在守与夺之间徘徊，他的爱像一面无风之帆，静静撑起一片辽阔，却也难以驱动船身驶向她所向往的岸；梅逐雨握着锋刃般的清明，要以法阵挑出藏在阴影里的真与伪，也要以温柔与决绝护住案前那一盏烛火。梅府内外，人情功过、誓言退让、名声与自由，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把每个人都缠在其间。风一旦吹起，故事便向更深处推开，或光，或影；或成全，或错失。长安的街巷依旧人声鼎沸，而暗潮已经在脚下无声奔涌，等待下一声雷，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夜色如墨，风过帘栊，烛影微颤。梅逐雨推门入内，见武祯独坐灯下，指尖轻捻书页，神色清冷而专注。此等反常的安静，叫他心头一突，霜降曾低声提醒的只言片语忽然清晰。他不动声色，等她安然就寝，方侧身躺下，脑海却翻涌起旧日点滴——每逢妖祟兴风作浪，自己与武祯总会在最要紧的节点邂逅，从前只当是命里有缘，如今再察，处处透着不合常理的巧合。他在心底压住疑云，温声叮嘱次日下值时由她来接，武祯轻声应允，唇角含笑，眼底却深不见底。

　　黄昏沉沉，玄鉴司清场完毕，案牍皆收。梅逐雨独立于阵眼之中，四周镇石暗光萦绕，寂然无声。武祯步履轻缓，衣袂拂地，循廊而入。乍见她将足踏入阵界的一瞬，梅逐雨心头蓦地一紧，直觉牵住他的手腕，让她暂停。两人方才移至门口，阵角“咔”的一声崩裂，一枚镇石猝然坠落。武祯眼疾手快，反手一扯，将他生生护在臂弯之内。梅逐雨惊魂未定，只觉热意扑面，感其舍身相救，心口一软。殊不知阵中机关早被人暗手做了手脚，武祯神色如常，将那一丝异样掩在眼睫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长明率几位师弟依约摸至妖市入口，刻石上符光微起，未及破开，伏兵已起。诡雾自暗巷深处涌来，腥甜而冷毒，霎时弥漫四野。那毒并非寻常之物，不只灼肺蚀骨，还会在天师气机上烙下特异的印记，自此被妖物轻易巡踪。惊险之间，护符尽破，脚步纷乱，众人仓皇抽身，四散遁去，心惧未消，只觉一缕难以洗脱的气息黏附周身，若影随形。

　　梅逐雨早料此行凶险，事先与霜降安排周密：城外巷口有安稳马车接应，另备偏僻小宅一处，门窗蒙符，结界遮息，专供受创之人潜藏静养。果然众人带毒返返，霜降日夜穿梭，按时奉上药汤饮食，尽心照管。尘埃未定，一切谨慎至极，只盼那股子腥气随时日渐消，也愿同门能避开妖物追猎的鼻息，苟得喘息之机。

　　武祯一番寻觅不见天师踪影，只得返回妖市书阁。无字书早已等候，轻轻合卷，神情稳若寒潭。他言辞冷静，道出既定筹谋——欲使武祯彻底化作全妖，须闭关百年，且弃旧皮囊，另择新躯。武祯心口一震，忍不住质问：此举分明是借修行为名，行拆散之实，不过要将她与梅逐雨生生隔开，无非报复私怨。无字书却不动声色，淡述她现所依附之身早已腐朽，将尽之期在即，十八年寒暑他们共同求索的，正是脱胎换骨、凝成真形的大道。他的目光冷如刀锋，反问她如何肯为凡尘情爱弃置多年苦行，况且人妖殊途，注定无果，妖类本不该与凡人纠缠动情。

　　武祯拂袖而去后，灰长老悄至书阁，目光如炬，审度无字书近来种种：私放小妖，纵人类入市，棋步频出，究竟为一己所图，还是为妖市长计。无字书神态从容，言辞滴水不漏，坚称一切皆在谋划版图、汇聚气运，短痛不如长策，暂乱只为长治。两人言语针锋相对，暗潮却在不言之处汹涌涌动，彼此心底都清楚，下一手更险。

　　夜里归家，柴扉半掩，火光温暖。梅逐雨正俯身炙烤，炭火上油花跳跃，香气袅袅。武祯伫立门侧，望着他专注的侧颜，忽觉时间于指缝飞散，能与这份寻常烟火相守的日子，已然屈指可数。她敛起眸中潮意，强作欢笑；梅逐雨却已觉其异，仰面与她对视，那一瞬的探询与关切，无声落在她心上。此后几日，两人朝夕相对，形影不离，旁人只道深情相守，甜蜜非常，唯独武祯心里明白，这样的温柔，犹如风前烛，一阵即灭。

　　另一头，因破阵失利而染上特异气味的几位师兄皆隐至别院修养。霜降每日按时投喂汤粥药膳，细致周全。岂料人心难测，几位同门不思忖自身疏漏，反倒怀疑梅逐雨与妖物暗通款曲，是以诸事坎坷。霜降闻言震怒，当场据理力争，直斥其非，一席话掷地有声，甩袖而去。院中，梅四独坐窗前，手拈茶盏，却凝望柳太真的画像出神。黄毅登门，笑赞他拒婚之举不失骨气，复又铺开诸多名门闺秀的画像让他挑选，梅四却浑然不见，眼底只有柳太真眉眼，执念如初。

　　不多时，武祯之姑返京省亲，国公府张灯结彩，设宴广邀。席未半，柳太真趁隙近前，低声告诫武祯：凌霄已着手追查天师踪迹，若她再不收敛，必会出手干预。更提点她与梅逐雨的情事已在京中流传，需慎言慎行。一语未了，武祯伸手揉了揉酸困的腰，微不可察的动作被梅四捕捉，立时紧张询问是否召医，惹得两人尴尬失措，席上几番眼神错落，暧昧与窘迫并生。

　　宴散未散之时，表兄的幼子闯入梅逐雨的书房，翻箱倒柜，乱作一团。梅逐雨不怒反笑，从容研墨，袖底一引，指尖疾书一道小符，轻抚额心。孩童立刻安静下来，端端正正坐到案前，握笔练字。闻讯赶来的母亲原以为自己眼花，看清此景又惊又喜，见梅逐雨耐心教导，赞不绝口。武祯立在一旁，望着这片刻的烟火家常与人间温情，心湖被轻轻拨动，过往的执念松动了。她第一次认真想：若就此停步，不再求那百年关门的冷寂，能与他相守，教子诵读，四时平安，或许就是最好的圆满。

　　这份心意一转，气息也随之流向天地暗处。无字书很快得悉武祯的改变，目光沉黑如夜，恨意如潮涌至，尽数指向梅逐雨。他抬手轻抚书背，指节微白，似在按下一枚将要落盘的凶险棋子。长街灯花未灭，人心却已分岔：一条路通向铁石无情的修行，一条路奔向烟火翻涌的凡尘。风声低回，局势愈发紧绷，谁也不知下一个坠落的镇石，会砸碎哪一方的希冀。

　　灰长老言辞冷肃，拂袖立于廊下，只三言两语便道破隐秘：长明心性躁急，耐不得功法缓行，竟擅自离了清修之处，偷施化生之术。秽气未净，气息难掩，他遂循着这缕污浊痕迹，一路探至城郊荒宅，意外瞧见天师一行潜身其内。说罢，灰长老袖中风声一转，飘然远去。无字书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潮涛起伏。斛珠随后匆匆而至，他转眸一敛，淡淡谎道欲借霜降身上霜痕为引，追循气机，探明那群人落脚所在。话里铺陈从容，实则暗流汹涌。

　　青瓦残垣的荒宅外，斛珠沿着被风吹散的暗香悄然尾随，衣袂轻掠墙角的苔痕。霜降早在门影间察觉背后风动，回首时眸光一凛，低声催促她别再逼近险地。话未尽，一道寒光自夜幕裂开，长明猝然现身，指掌间杀意如霜刃，凌厉掌风携霹雳之势直撼斛珠心口。霜降几不假思索，身形一横，将斛珠护入臂弯，迎面受了那一击。轰然巨响，碎瓦飞溅，两人身影如断翅之鸟，从悬崖边缘翻落万丈阴壑，风声在耳畔咆哮，碎石如雨，幽黑深渊像张开的巨口，欲将一切吞噬。

　　当夜，玄鉴司堂心寂如深潭，梅逐雨独立其间。忽有一圈烈焰自地砖裂隙中窜起，环作火狱，将他困在明灭流光里。焰色青紫交织，仿若幽冥之火，映照他眉目如刀，森凉如霜。他骤然睁眼，瞳底倒映翻涌黑雾，雾气似有生命，缠绕扭曲，裹带腐败檀香与铁锈血腥，在火光中忽聚忽散。梅逐雨十指飞掐，法诀如雨落，灵力盘旋，他稳稳将残魂摄入法器，心神牵引之下，隐约感知那名为“诡婴”的怪祟，正潜伏长安某处，静伺时机，伺机噬人心魄。

　　次日未明，几位师兄匆促而来，面色如土，禀告霜降昨日为护一狐妖，坠入崖底，生死未卜。长明闻之，先是摆出痛心自责之态，叹息教导不严，言语里似含慈悲，然他眼底寒意不化，冷光潜行，昭示漠然。梅逐雨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反斥其在秽气未散时擅离，暴露行迹，引来斛珠尾随，此举险象环生。言罢，他令众人安坐原地，严禁擅动，独自整束衣袍，踏着晨霜，去往悬崖下寻人的路。

　　崖底阴寒如水，阴翳层积，森森冷意似要渗进骨缝。霜降以余力护住斛珠心脉，将仅剩的干粮分成两半，递到她唇边。二人于嶙峋怪石间相对无言，只听远处溪流咽鸣。风吹破衣，二人肩背靠拢，彼此以体温抵御谷底冷意。斛珠眼神清亮却隐隐黯淡，霜降唇角压着血色，轻声唤她一声，尽在不言中。那一刻，人与妖的隔阂，只剩下同在风雪中的微弱心跳与粗重呼吸。

　　梅逐雨循气机而下，衣袂翻飞，目光如电，草叶上的露珠也为之颤抖。他一步一止，细辨风中异味，心念如弦绷紧。另一边，霜降背抱斛珠，蹒跚离谷。行至半途，心头忽起凉意：斛珠既是狐妖，那么与她相伴的武祯，是否也非人类？念头甫生，霜降脸色一变，忧心小师兄以情陷局。斛珠察觉他的惊疑，当即仰首指天立誓，言明武祯绝非妖类。霜降也笃声回应，强调梅逐雨与常曦宫天师无涉，字字坚决，掷地有声，在山风中敲打彼此的耳鼓。

　　与此同时，无字书独入妖书阁，青灯如豆，影落书海。他翻检典籍，指尖掠过一卷卷皮页，书香与尘味交叠，却终究寻不到残魂去向，心下惊骇如潮。彼时，霜降与斛珠一路踉跄，终于出得崖底，见城门在望，二人掏钱买了几枚蒸饼，热气氤氲，暖了指掌与空腹。霜降念及斛珠曾解己难，心中感激，却也明白人妖殊途，终非同路。他避开她清亮的目光，低低数了十个数，算作放人一马。谁料斛珠伤势沉重，灵力溃散，难以自敛，红光一晃，竟现赤狐原形。街市人潮轰然惊动，有人指声大呼，言“长尾恶狼”闹城，吆喝着报官擒拿。

　　原本武祯筹备良久，欲为梅逐雨庆生，烛影未点，便闻满城缉捕“长尾恶狼”的鼓噪。她心中一紧，直觉那“恶狼”便是斛珠受困。梅逐雨与黄毅率人奔赴柳巷，巷深屋密，灯火迷离。斛珠仓皇之际蹿入如意楼，藏身帷幕后。武祯与无字书先后抵达，见斛珠气若游丝，狐息浅微，二人急欲施救。未及施术，门外便传来梅逐雨的脚步声，沉稳而近。在这关键一线，武祯横身当门，柔声却不容，拦住了搜检。僵持间，屋内忽传狐狸低呜，轻若细丝，梅逐雨眸色陡沉，抬手推门而入，只见无字书坐于床榻边，神情复杂。旁人目光交织，一时间竟误作二人暗通款曲。武祯百口难辩，胸口起伏，只得强按心头波澜，硬声请梅逐雨离开如意楼。

　　待门扉合拢，斛珠在晕昏中醒转，喉间发涩，握住武祯的手，急急道出实情：那名霜降来自常曦宫，与天师同谋而行。她言语清楚，句句如锥，刺向迷雾的边缘。虽尚无证据指向梅逐雨便是天师，但身在枕边，情爱易迷眼，凡事不得不防。武祯面色微白，心湖被抛入大石，圈圈涟漪里，是对人的信任，是对妖的怜惜，也是对自身立场的审问。她闭了闭眼，终究点头，谨记每一句提醒。

　　另一边，霜降满身伤痕归至玄鉴司，饿得五脏翻滚，抓了干食便塞入口中，断断续续将荒宅与崖底之事尽数道来。他说到斛珠体内似有异样气息缠绕，若隐若现，如丝如缕。梅逐雨指尖一顿，心中已有了答案：那是长明下的追妖符，气息细而狠，专为牵引。霜降闻之变色，悔恨当时疏忽，拳背青筋浮起。梅逐雨却只是沉声吩咐，令众人收束行动，切莫再添枝蔓。

　　果不其然，长明循符而至，轻车熟路摸进如意楼，以术法封困四周，将斛珠生擒。消息如箭穿林，梅逐雨与霜降闻讯赶去，欲破局救人。殊不知，这一切皆在长明算计之中，他以斛珠作饵，所求并非一狐之命，而是诱那传说中的大妖现身，以网罗永绝后患。夜风里，灯影像一盏盏将熄未熄的心，摇曳不定。

　　半夜，街巷尽寂，月华如水覆在青石板上。武祯独自踏入如意楼，步步冷静，衣襟无风自整。她一抬下颌，清声亮语自报身份：乃梅逐雨之妻。长明手中劲力蓦地收敛，神色一滞，这才看清眼前人，竟是当朝县主。霎时间，他心底警铃炸响，暗叫险些铸下大错，几乎以雷霆手段触犯天家嫡支。沉默在檐角堆积，一盏灯的光影拉长在地，映出众人各怀心思的剪影。局势表面收住，暗潮却愈发汹涌，爱与疑、义与谋的交织，已悄悄把每一个人推向更深的夜色。

　　长安的风今夜格外凉，吹得城墙的角灯一明一灭。有人在密谋，有人在守护，有人被迫在爱与立场之间择其重轻。斛珠被困，霜降负伤，梅逐雨的目光深不可测，而武祯扶着帘边，掌心冷汗浸出。谁是猎者，谁为猎物，谁又在暗中撒网，谁将为这一切买单，诸般答案犹未揭晓。月色越发清冷，像一张薄薄的锋刃，静静贴在这座城的喉间。

　　夜色沉沉，如意楼灯影摇曳之时，梅逐雨在武祯的质问里，神色澄澈如常，语气平和宛若春水，只言长明一行皆是旧年故交，初入京畿不过暂居如意楼、稍作玩赏。武祯眸中审光如霜，话未挑破，信却也未全，寒暄数句，便携梅逐雨拂袖而去。长明目送二人身影隐没门槛，指尖轻微一扣，示意师弟尾随探看。待其心腹离去，他转身重启刑具，斛珠被缚于阵中，酷刑加身，口中仍紧咬守口如瓶的清冷，宁受百般折磨也不肯吐露妖市半分踪迹。霜降立在一旁，眼底潮生，掌门之命如山，终究难以出言相援，唯有默立，手指微颤。

　　另一边，梅逐雨行至巷口，气息如风，忽觉背影处有人尾随，唇角微挑，便顺势挽过武祯胳膊，笑意里添了几分狎昵的戏谑，举止轻佻得恰到好处。那名师弟远远望见，嗤笑一声，只作梅逐雨是沉湎女色的凡庸之辈，心下轻蔑，转身复命，不再监视。斛珠在酷逼之下被迫引路，领着长明一行至一处荒庙，指向庙后幽深潭水，低声道出水下暗伏的法阵与妖市入口。霜降趁隙折纸为鹤，暗中发出传讯。彼时梅逐雨与武祯甫要归家，纸鹤破空而至，羽翼振处带来霜降的只字片语。梅逐雨眸光暗转，便当即决定启程，临行只嘱武祯留在家中，待他回返自会解释。武祯独坐庭院，风过竹影婆娑，心湖泛起当日梅逐雨亲口自言“排行十一，术武兼修”的片段，于是将其常曦宫出身，在心底一一拼合成形。

　　荒庙寂然，蛛网垂檐。梅逐雨循迹而至，见地上散落的草绳、火折、破箭，皆是众人仓促遗落之物，顺着潮湿的石痕寻过去，终于觅得幽潭下那处微芒隐现的法阵缝隙。月华如水，一只狸花猫踏月而来，须尾生风，步履轻健。梅逐雨抬眼，便识出那是武祯的化形。猫影一晃，武祯现出真身，衣袂猎猎，眉眼冷冽，声音沉稳：你可真要执念入妖市？此去一线，前缘尽断。梅逐雨沉吟片刻，眸底掠过一簇决然之光，终究迈步向前。武祯疾掠拦截，月下寒光翻涌，剑与爪影交错，波纹在石面上细细颤动。交锋数合，梅逐雨身形如缨络断风，突破阻碍，一跃没入幽潭。

　　水声沉落，世界换景。踏入妖市的一瞬，眼前尽是诡诞之势：长明等人被倒悬半空，符缚如蛇，阵纹层叠，阴火微蓝。原来当日武祯踏入如意楼时那句云淡风轻的言语，实为暗藏的号令；斛珠心领神会，佯装背叛，步步引长明深入彀中。妖市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城巷密密，机关暗伏。武祯展袖一拂，市景铺卷如画轴——市井里孩童逐影，老妖支灶煮羹，打铁声与箜篌弦音比邻，不涉世争，安然自处。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常曦宫步步紧逼，非妖市先挑祸端。长明冷笑以对，一句“十八年前血债莫忘”直刺梅逐雨心底的旧伤。武祯引众人至妖狱，开昭明镜照见过往，青光大作，冷辉映人面。

　　镜中画面如潮水翻卷，当年那场诛邪之役清晰再现：为擒诡婴，妖市诸族折损惨烈，尸骨作路，血雨成河。镜光所昭，无可抵赖。长明却只以“妖言惑众”四字置之，毫不退让。梅逐雨与诸位师兄的心神，便在这光亮与质疑之间摇曳，疑窦如藤蔓暗暗缠绕。忽而黑烟自狱底翻滚，窒息如墨，待烟浪散尽，赫然发现诡婴妖丹早已脱壳遁走。长明眼光一寒，当即发难，手法阴狠，邪修术式如毒兰盛放，五指遥虚便能攫夺妖身灵力，吞噬入体，气息陡然狂涨。柳太真猛然忆起郊外夜袭的黑衣刺客，所施正是这般抽夺之法，惊悚与惭色互相攫住诸位师兄的喉咙：掌门，竟早已堕入邪道？

　　危势如崖。就在此刻，武祯骤觉丹田灼痛，妖丹破体欲出，光团跃动，似要冲散胸臆。众妖色变。那是当年诡婴临终之前，逆转妖力相赠，护她一线生机的至关之物。长明见状狂喜，眼底贪焰燃起，跨步便要强夺。梅逐雨看她痛不可支，指节收紧，终于不再隐忍，祭出常曦锏。宝锏一出，金光喷薄，雷声自无形而降，直逼长明面门，将其逼得连连退步。长明唇角浮起近乎狰狞的笑，悔意丝毫不生，反生杀机，对着昔年同门蓄势运功，灵涌如潮，阴风乍起，仿佛要以血与誓，将一切旧情斩尽。谁料他方行至诀要，身躯忽然一震，筋脉崩绽，血雨化花，轰然炸裂，碎影散空，震得众人目眦欲裂。

　　一切的因果，于此时翻封。昔年长明在藏书阁窥得禁忌邪术，被师父察觉端倪，他遂低首请罪，口口声声悔改，亲立毒誓：若再犯，必受天谴。谁知此誓并非虚言，师父以秘法将誓文刻入经脉，与呼吸同在，与心跳同频。多年之间，他表面恭顺，内里却郁积怨懑：师父偏爱梅逐雨，掌门衣钵终要传与他人。恨火一日一日熬煎，终将他引至万劫深渊。今日应誓而亡，魂断妖狱，长明双目圆睁，仍带不甘。梅逐雨看得清楚，知道这不是旁人施加的杀伐，而是其自身欲壑与旧誓相偕而来的天罚，自食其果。其余师兄望着那一地血影，五味杂陈，悲愤、怜悯与羞惭交错成结，竟不知该为谁落泪。

　　沉默中，灰长老潜伏暗处，袖中指节轻敲，一直冷眼观望。原指望长明夺下妖丹，好反手操弄局势，未曾料他竟如此不堪，一招折戟。天师一脉诸人因掌门沦为邪修而颜面扫地，羞惧如钩，句句申辩尽成呜咽。武祯环视众生，声音并不尖厉，却字字清楚：今日之错，于人于妖，皆有债账，但长安之地，自此不容天师一脉踏足半步。此言并非报复，而是划界，也是警醒。她话音未落，身形一晃，气血逆转，终于承受不住体内翻涌，眼前一黑，便直直昏厥下去。无字书自阴影中现身，衣袍掠地，俯身抱起她，绕过梅逐雨而行，步履沉稳，既不回头也不多言，只携她离开这片纷争之地。

　　风从妖市上空缓缓吹过，灯盏摇曳，火光像被漫长的叹息吹皱。梅逐雨立在廊檐之下，掌心仍留着常曦锏残余的温度，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师门昔年的谈笑。一面是十八年前的旧怨旧伤，一面是眼前市井安泰的烟火，他忽然明白，仇与誓，爱与责，在时间的河里都要找回它各自的岸。长明之死已将因果钉死在风中，灰长老的野心潜伏未散，天师一脉的羞愧将化作新的规训，妖市亦将以自己的方式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至于他与武祯那句“断尽前缘”的重话，究竟能断几分，又有几分会在来日的风里重接起来，谁也无法预先书写答案。唯有把刀兵收回鞘中，把誓言放回心里，等下一次相逢时，再由命运给出回响。

　　药池氤氲，蒸霭如丝。武祯仿佛自一场深海长梦里缓缓浮起，睫影微颤，抬眼便见那本无字书静立池畔，寂若寒松。她凝神端详良久，心底压抑的疑团终于破水而出：可曾早知梅逐雨与常曦宫纠缠难解？言甫落，水声如止，无字书不作辩白，只以沉默应之，像一面无波之湖，倒映出她的犹疑与凉意。

　　它终究给出解释——并非言辞，而是以她昔年的誓语回望她：无论善恶，总要亲历。隐瞒，不是谋算，而是遵她所信，让她以己身丈量世间黑白。可万万不料因果倒悬，元丹竟栖身武祯体内。此刻的她望着相伴数十载的旧友，却忽觉隔着沧浪，亲近成陌路，恍若这漫长岁月里，她从未真正走近这本无字之书。

　　同夜别处，梅四独坐灯下，烛影摇红，眉间结霜。直至玄虺匆匆归来，方知妖市险象环生，猫公与蛇公俱负伤，好在并无大碍。话未说尽，忧思已深，更在得悉祸端竟指向梅逐雨时，一时悚然，哑然失语。闻化与明妆对坐案前，满桌热气消散成凉，他们看一眼未动的饭菜，便知梅逐雨夫妇彻夜不归。门扉轻启，梅逐雨独自而入，神色阴郁未散；紧接着，院外脚步声又起，众以为武祯归来，不料竟是满腹怨气的梅四。

　　梅四压抑不住不忿，质问梅逐雨有隐秘不告，言谈间又按捺不住牵念，央求他再入妖市，替自己探望柳太真。此时柳太真正以灵力为武祯调息疗伤，指间若兰，气息安稳。武祯这才洞彻一桩沉重的宿命：猫公之责，非争胜，而是以身为器，永镇元丹于世间之门。无字书在门外徘徊至夜半，寒露侵衣，待柳太真现身，方知武祯需暂居妖市静养。

　　翌日清晨，纸鹤掠过檐角，落在梅逐雨掌中，传来诸位师兄将离长安、即刻返常曦宫的讯息。他匆匆前去相送，于离亭之下，将常曦锏奉上，欲托付二师兄潇暮。潇暮却坚辞不受，言此锏乃师尊亲授，器物可贵，然天师之责更在心上，不应拘泥于一柄兵器。临别叮咛如秋钟：长安城魑魅潜伏，玄鉴司任上避无可避，仍望你持锏守正，不负本心。

　　梅逐雨闻言沉默，终将常曦锏收回。风过柳梢间，他心头忽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似有人在背后遥遥相望。他回首，廊影空落，只有尘光浮动，不见武祯踪影。此时另一处驿道，霜降随众师兄启程返山，行至半途，一袭素衣的斛珠静立路旁，微风拂过她鬓间流苏。她奉武祯之托来相送，并传达那份沉吟后的誓言：只要元丹尚在我身，必不容邪祟再度现世为祸。

　　离别向来最难，偏在落照最美之时。霜降从怀中掏出温热未散的胡饼递给斛珠，两人相视片刻，不言万语，终作挥别。暮霭沉沉，斛珠目送霜降背影在霞色中渐行渐远，往昔一并成烟，各自安身天涯，唯愿平安。

　　然而尘事哪容人心清静。梅四心念柳太真，如梗在喉，日夜纠缠梅逐雨再入妖市，梅逐雨却直言无能为力。烦闷间，梅四随手把玩豫国公新近所赠的一对古朴木偶，木色温润，雕纹古怪。恍惚之间，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魂魄竟与柳太真错换——柳太真困于梅四躯壳，梅四的魂却坠入柳太真之身。

　　妖市深处，梅四猛然惊觉自己化作女儿身，悲喜交错，张皇失措，几欲放声大哭。武祯厉声止之，目光如刃，追问来龙去脉，沿线探查，怀疑祸源正是那对古木偶所藏的诡奇禁术。梅四顾不得多说，连忙携武祯离市，四下寻觅柳太真，欲与她换回本位，以免再生新的祸端。

　　夜色如水，梅逐雨独立院中。檐下红灯轻摆，影影绰绰，将他的身形拉得忽长忽短。石桌上早已摆好几味清雅小菜与一碟桂花糕，一壶杏子黄酒温得恰到好处，他算准了她会来，且知她必将以妖身相见。未及武祯开口，他便先一声致歉，愿以此夜将误与罪细数。

　　武祯却神色冷如初雪，话语清醒而决绝。自你启开那一道结界之刻，我便明白你的抉择。过往刀剑相向，血光未灭，纵使眼下暂止干戈，终究仙妖有别，道途相悖，难同一轨。她不愿再被解释束缚，只淡淡道来缘尽二字，便当场提出和离。梅逐雨心急，情动之下强行以吻挽留，却被她利落推开。她转身入夜，衣袂掠过灯影，沉沉黑暗将人影吞没，只余案上未动的酒菜，与一庭秋风的清寂。

　　风过残灯，世事两难。无字书仍旧无字，却在沉默里翻开众人的命数；常曦锏重回掌中，寒光不语，却照见执念与守正的边界。有人以肉身镇压元丹，选择以痛为盔甲；有人以沉默背负真相，于误解中求得一丝不偏不倚的清明。长安城的屋瓦之下，妖与人、爱与义、缘与命，皆在无声交战。

　　若问是非成败，不过一念之间。武祯在疗伤的静夜里学会审视自身与天地之责，梅逐雨在灯下孤坐，明白守护与占有的界限。梅四的闹剧般离魂，像命运投下的一枚石子，惊起层层涟漪，也许将牵出更深的旧事与禁术。至于那些在驿路两端道声珍重的人，虽各安一方，却将誓言与牵挂悄悄缝在彼此的行囊里，伴他们走过未竟的路。

　　灯火三更，长街未央。明日的风会吹散今夜的酒意，却吹不散每一个人心中的关隘。有人在关隘前驻足回望，有人已举步越过。无论如何，前路仍在脚下延伸，且看他们如何以各自的勇与忍，搀扶着悲欢，一步步走入更暗又更阔的天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