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喧沸的如意楼内香烟氤氲，梅逐雨立于窗畔，任风卷起衣袂，目光却如静水无波。武祯一步一步逼近，问语锋利，似要剥去他柔和从容的外衣，探出那层不为人道的真相。梅逐雨只淡淡一笑，言长明一行皆为旧交，初入京华，不便惊扰，遂借楼中雅阁小住，以解旅尘。武祯的眼眸沉静，审视如灯，既不揭破他话里细微的裂缝，也不将信将疑写在面上，只向长明点到为止地寒暄两句，便挟梅逐雨离席而去。长明看着二人背影隐入楼外街角，指端一动，示意师弟尾随，眼中冷霜未融，心底算盘却早鸣不歇。

　　转瞬之间，静屋变牢笼，斛珠被押至地下密室，绳索如冰蛇缠身。长明起手施刑，酷烈之法层层加码，逼问妖市所在。斛珠眉眼不屈，唇齿紧咬，宁以百般折磨刻骨，也不吐露半字。霜降立于侧畔，目光如雪，命令如山，她纵有千般不忍，也只能在掌门威压下噤声。另一头，梅逐雨风中听觉敏锐，察觉身后尾影，他忽地臂弯一转，揽过武祯，在檐下灯影里故作狎昵，笑语轻浮。探路的师弟远远瞧见，嗤笑一声，只道此人沉湎女色、不堪重用，遂收起心思转身回报，个中诡诞竟不觉其上。

　　酷讯之下，斛珠终被迫引路至郊外荒庙。庙宇颓圮，风吹瓦响，苔痕爬上断碑，幽潭如一只黑瞳潜伏于殿后，深不可测。她伸指点向水面，低声告知：水下藏着妖市的门扉，唯有破阵方能入。霜降伫立阴影里，趁众人神识紊乱，指尖轻动，一只纸鹤破空而去，将急报化作纸翼。此时梅逐雨与武祯方才回转府门，庭前花影斜长，纸鹤陡然落下，展开竟是霜降传讯。梅逐雨眸光一敛，当机立断，嘱武祯暂留府中，待他一切平定，必与她言明。武祯独坐廊下，指背掠过案上微凉的茶盏，忽忆梅逐雨曾自承排行十一，术法武艺皆精，心中线索串起，已然将他与常曦宫的徽记一一契合。

　　夜行如箭，梅逐雨循迹抵达荒庙。地面泥沙翻乱，兵刃摩擦留下的斑斑痕印尚未干涸，遗落的零碎器物在月色下冷光如鳞。他俯身探查，终于在幽潭边缘寻得阵法的缝隙与门路。正当他将指意探入水纹之际，一只狸花猫轻踏月影而来，步履款款，尾尖微挑。梅逐雨唇角微挑，已在第一眼看破那双瞳仁里的清明——此乃武祯化形。猫影一颤，清光流转，武祯现出真身，衣袂翻飞，语声沉凝：若执意踏入妖市，便是与昔日一切前缘割裂。沉默如冰，梅逐雨经年修行的冷静与血热碰撞良久，终是一步跨出。剑风先动，武祯掌影破空来阻，二人于月下交锋，剑光与爪影交织，激出漫天星屑。终究，梅逐雨破风而进，穿过阵门，踏入另一个天地。抬眼所见，长明与一众天师正被悬吊半空，灵力枷锁斜斜垂落，一幕诡谲森冷，叫人后背生寒。

　　谜底于此顷刻翻转。原来武祯先前在如意楼里语带机锋，那番似随意的言语乃暗令，斛珠心领神会，佯装屈服，引众人自投罗网。妖市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静待猎物入笼。武祯轻展衣袖，隔空撩开一层障幕，妖市的真实光景如画卷铺陈于众人眼前：市井如常，烟火安稳，百妖各安其业，与世相安。偏偏常曦宫以为异类难容，兵戈相向，不肯罢休。尘埃未落，善恶先被执念染色，风声里有刀，灯影里有泪。

　　长明在半空冷笑，挥言如鞭，提醒梅逐雨谨记十八年前的血痕旧怨，莫被狐言动摇。武祯并不避让是非，领着众人入妖狱深处，祭起昭明镜。镜面如秋水，古光大作，将旧年风云倒照出来：当年诡婴出世，邪气冲天，妖市以血为盟，倾城而战，折损无数，只为诛灭此祸，换取人间一隅太平。流年似雪压枝，真相冷冷落地。然长明眼底翻滚的，只有更深的质疑与拒斥，他斥诸所见为“妖言惑众”。梅逐雨与数位师兄面色微变，记忆与眼前之景彼此牵扯，怀疑悄然在心底萌芽，昔日被灌注的理念，第一次出现裂缝。

　　忽地一阵黑烟自深狱四周腾起，镜光被吞噬殆尽，阴影散尽后，众人惊觉诡婴的妖丹早已无迹，去向未明。长明目中光芒陡烈，袖中邪息喷薄而出，他竟以邪修秘法攫取在场妖族的生机与灵力，强夺为己。柳太真猛然忆起郊外夜袭时那名黑衣人，手段如出一辙，惊愕几乎撕裂喉腔——原来掌门早已堕入邪道。师兄弟们面上血色皆褪，曾经的景仰转瞬成了滔天困惑与羞愤，天师之名在这一刻脆响如玻璃。

　　风云骤急，危机陡峭。武祯身躯一震，体内妖丹隐隐作痛，有若远雷在骨血间轰鸣，竟欲破体而出。那枚妖丹，正是当年诡婴临终时以残命相赠，护她一息尚存。长明见状露出狂喜，贪念如火烧红了眼，他探手直取武祯命核。梅逐雨看她额上冷汗涔涔，心头如被利刃攫紧，寸断之间，终于祭出常曦锏。锏光如金日乍升，万缕光芒直逼长明，将他逼退数步。然长明心执邪途，悔意全无，反而杀机四起，翻掌便是要夺梅逐雨性命。电光石火间，他提聚邪功运转至极致，谁料下一瞬，胸膛一震，气血逆冲，身躯竟如骤裂的瓷，破碎于众目之下。寂静如坠谷底，人人瞠目。旧事随风回卷——当年长明在藏书阁窥得邪法，师父早有察觉，逼他立下毒誓：若再犯，必遭天谴。为防其反覆，师父更以秘法将誓言烙入经脉。多年里，长明积恨难平，自忖才具不在梅逐雨之下，却见掌门之位将传于梅逐雨，怨火郁郁成灾。如今一念成劫，誓应天谴，终成自食其果。梅逐雨在金光散尽处沉默良久，心知此局非自身一锏之功，乃师恩深谨早植根骨。旁侧诸师兄眉眼复杂，悲愤、释然、惋惜，百味杂陈难以名状。

　　阴影深处，灰长老负手而立，目光如老鸦落枝，冷冷旁观。他原指望长明夺回妖丹，以一鼓作气扭转乾坤，未料眼见这位昔日骄子竟如此不堪，连翻不敌，甚至死于誓约。棋差一招，长局顿失。妖市内外风声未定，天师一脉众人却已羞愧无地，掌门沦为邪修的事实如污泥覆顶。武祯见众人惶惶，既不欲再添怨隙，也不愿纵容伤害，遂淡声宽宥他们此前种种，但言辞如刀背，锋钝却沉：天师一脉，自此永世不得踏入长安地界，以儆将来。话落如碑，风过生寒。

　　许是心力既竭，许是妖丹震荡未平，武祯身形一晃，睫羽轻颤之间便失了神识，向前软倒。无字书自暗处而来，衣裾无声，抱起她，目光掠过梅逐雨，却不作停留，只绕道而行，带着昏迷的她没入灯影与人潮之外。梅逐雨独立原地，掌心尚余温热的锏意，回望这一城风云翻覆：旧怨未解，新误已生，人心如潮，善恶如线，稍一拨动便是汹涌。妖市的灯火重新亮起，像是替夜空缝补了几处破洞；而被夜色吞没的誓言与血光，仍在更深的地方悄悄翻涌，等待下一次波澜的来临。

　　梅逐雨心如明镜，却见武祯眉目间阴翳愈重，话到唇边总被她轻描淡写地敷过去。她耐着性子追问了又问，终究换来沉默的墙。既然温言无果，索性以凌霄性命相胁，以退为进，逼她给个交代。武祯在刀锋上踟蹰片刻，终于剥开沉疴，承认自己半人半妖，欲断尘缘、成全妖身，需闭关百年。此言落地，像霜寒深入骨髓，梅逐雨这才忽然明白，百年之距，于她不过仙台一瞬，于凡胎却是生死永隔。她想起往昔的任性与偏执，一幕幕化作针尖刺入心口——原来她给过的伤太深，以至武祯宁愿彻底化妖，也不愿再回头。悔意翻涌，愧疚成潮，将她无声吞没。

　　话既说破，武祯转身便欲离开。然而异样自脉络深处翻滚，寒热交作，四肢百骸像被暗火灼烧。她强压不适，让柳太真与斛珠扶她入妖市就诊。入市不过片刻，妖疮已蔓延至全身肌理，疼痒与刺痛交织如网。无字书拂袖施法，秘咒无声，妖力在她体内回旋，如夜潮拍礁，层层叠叠。帘影摇动间，武祯窥见自己妖丹显形，光华诡冷，她全身的血都在反抗，恨不能将这颗陌生之物从身体里剜出。无字书却低声道出隐情：彼时化生术伤及根骨，凡胎早已不堪承载，如今若不彻底化妖，生机只余一线。她发下重誓，纵天地倾覆、六道紊乱，也要随在武祯身畔，守她、护她，永不相弃。

　　梅逐雨这边猛然记起武祯体质与常妖不同，若强行化妖，必为反噬所吞。当下不敢迟疑，携凌霄急奔妖市。柳太真亦觉妖市杀气翻涌，暗流如雷。未及进门，武祯体内煞气骤然暴动，黑雾似欲冲破血肉，破体而出。危急之际，梅逐雨与柳太真一左一右封住无字书手诀，以雷霆之势逼停其举。偏偏造化弄人，这番被迫灌丹，竟误打误撞压住了武祯体内肆虐的煞气。煞潮虽暂歇，反噬之力却倒卷而上，武祯灵光一敛，刹那化作一只惊惶的狸花猫，利爪轻点便窜入人间巷陌，消失在夜色的潮声里。

　　梅逐雨心如火燎，正欲破门追去，柳太真却冷脸拦腰截下，沉声告诫：若她体内煞气再失控，便当以雷火诛灭，绝其后患。话音铿锵，似铁似石。梅逐雨却只听见自己心跳的急促，回身便掠出妖市，沿着空街夜巷，寻觅那一抹熟悉的猫影。她一路呼唤一路奔跑，长街空寂，灯影如豆，终究是寻不见分毫痕迹。等她踉跄着折返院门，忽见檐下有一团柔软蜷卧，猫眼半阖，鼻尖细嗅，竟是她牵挂了一夜的那只。电光火石间，许多过往的偶遇忽然串成清晰的珠链，非是巧合，皆是命运的暗手。她心头一酸，郑重伏身致歉，继而凝神掐诀，亲手烹一盏可镇煞的灵茶，托在掌心，温温地喂到狸花猫唇边。

　　宿雾散尽，晨光微上。武祯从沉沉睡梦里醒来，睁眼便见身畔有男子端坐，眉目温和却藏着惶惶不安。她细细打量，思及昨夜他称自己为“夫人”，便笃定两人乃结发夫妻。梅逐雨听她轻声细语，字里句间尽是陌生与迷惘，这才惊觉她记忆尽失，连自家姓名也只剩模糊的轮廓。她即刻召来柳太真与梅四商议对策，生怕一个拿捏不稳，便折了武祯仅存的安宁。谁料武祯却从后墙翻出，拎回邻家鲜桃一篮，笑盈盈地分于众人，既不记得县主金枝玉叶的身份，也不认得权势与礼法，只朦胧记着自己是梅家的妇，天真烂漫，似把所有烦忧都丢在昨夜的风里。

　　夜深更阑，梅逐雨执木梳，为她一缕一缕地绾起青丝，动作温柔而虔敬。烛影微摇之时，无字书轻步踏入内室，衣袂无声，伸手便欲带走熟睡的武祯。两人于床前狭路相逢，眸光交锋，寒意如霜。无字书冷声道出十八年主仆羁绊，自认有资格带她远走，反指梅逐雨不过是横插其间的陌路人。梅逐雨却不退半分，她清楚武祯若有一日忆起旧事，难免会怨她隐瞒与逼迫，可她更笃信，武祯绝不会选择无字书那条以死裹生的路。言语间，武祯被声浪惊醒，怔怔望向无字书，眼底全是陌生。无字书指尖一颤，所有锋利倏然收敛，终是黯然离去，背影薄如纸，沉似锈。

　　为根除此疾，不再受煞气噬咬，梅逐雨毅然携武祯出城远行。传闻荒野深处有祝馀仙草，得之可断生死一线，续人妖两途。柳太真立于门前目送，风过衣袂，神色复杂。旋即，她入梅府与梅四相对而坐，描绘美人图以静心。未过多时，凌霄急急来报：无字书再度闹事，已惊动妖市诸方。柳太真闻讯立刻折返，梅四忧心如焚，三番五次恳求玄虺出面相助，玄虺却始终不愿重返旧地，仿佛那片土里埋着他不愿再看的旧梦与旧债。

　　妖市另一端，风浪骤起。无字书怒焰冲天，言辞凛凛，要离市而去，亦必报复梅逐雨。她杀机一转，竟将凶锋对准凌霄。千钧一发之际，柳太真踏风而至，威势如山，镇人肺腑，硬生生压住无字书的戾气。那一场对峙，如刀在鞘，如雷在云，终未爆裂，却把天光压得更低。与此同时，梅逐雨与武祯匿身于荒宅，四野无人，林影重重。忽见一旁的旧扫帚无风自舞，尘埃翻起，檐角阴影像是多了眼睛。她抬手护在武祯身前，静听墙内窸窣，心里明白，这条求生之途，才刚刚揭开更深的一页。

　　指尖轻掐法诀，灵光在梅逐雨掌心一敛一散，篝火旁那柄旧扫帚便骤然战栗，急急从形体中挣脱束缚，化作一个怯生生的人影。它慌忙拂袖掸去衣摆上的火星，心悸尚未平复——原来先前靠火太近，几乎引火焚身。梅逐雨见它无半分作恶之意，止住手中法术，不再追究，只温声探问祝馀仙草的踪影。扫帚妖满面茫然，支吾再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此番无获，梅逐雨与武祯索性在火光边守候至鱼肚微白，待天光一亮，便并肩启程，向更幽更深的林莽里行去。

　　二人越走越入深处，雾色似绸，山鸟声声，忽见一佝偻老妪踉跄跌坐，手拄枯枝喘作细丝。武祯疾步上前搀扶，梅逐雨低声问询。老妪指向林中一隅，言有一位姓顾的神医潜居，园中药香盈畦，灵草成行，或可问及祝馀仙草。话甫毕，梅逐雨转身要走，又觉将老妪独留山野终究不妥，回望欲唤同行，却见原地空空荡荡，来者去如风。白雾散开，如被有人轻轻一拂，篱门悄然显露，院墙青苔深，幽篁扶疏。一个药园童子负手而立，像早已知晓他们会来，朝二人一揖，引入正厅。厅中已有四人候坐：一位锦衣富商脂粉气浓，一位鹤发老者眉目森然，一位容貌秀丽却眼神怯怯的女子，另有一名青衫落拓的年轻郎君，似笑非笑，像与这世间事都隔着一层清冷的水。

　　众人各述所求：富商妻妾盈门而膝下犹虚，只盼一子续命火；老者功成名就仍不知足，贪恋权柄，夙夜所念唯有长生久视；女子抚面低叹，自觉姿容逊人一筹，誓要脱胎换骨，换一副惊艳天下的面庞。唯独那年轻郎君不言不语，神情纤淡，像局外人般坐看一切。药园童子先引富商入内室，片刻后便见他捧着白玉瓶喜出望外，连声道谢“顾神医”妙手回春。随后老者也入，出来时腰背更为佝偻，气息短促，却眉开眼笑，像握住了漫长岁月的尾巴。女子从内室转出，头覆白纱帷帽，目中无光，步履微颤，口中却喃喃称赞“此身堪与明月争辉”。梅逐雨与武祯对视，心头的疑云愈压愈重。

　　轮到二人问诊，梅逐雨暗自使了个眼色，请武祯独自入内一探。帘后人影端坐，声音苍老，张口便点出武祯脉理中藏着的蹊跷。武祯目光如炬，愈听愈觉得诡异：帘影的轮廓，与山路上那佝偻老妪分毫不差。她猛地上前，一把掀开帘子——椅上端坐的竟是一具枯黄稻草人，草茎扎成的手指空空指向门扉。她心底一寒，欲转身夺门而出，四壁却在须臾间变了模样，砖石宛如有灵，寸寸合拢，堵死了退路，唯余暗香阵阵，令人心神恍惚。

　　外厅里，梅逐雨若无其事，与那青衫郎君说些不疾不徐的闲话。几句探问之后，脉络便如蛛丝吐出，隐入掌心：此前三人虽各遂所愿，但代价沉重到足以吞噬其余生。富商固然可得一子，却注定家业中落，香火未传，祖产已散；老者虽延了寿元，身上却落下缠人的沉疴，每一口呼吸都要付出痛楚的税；女子或许真换了一副倾国容颜，却以双目永瞽为价，这世间锦绣风光自此与她无缘。梅逐雨心如明镜，知幕后的主使不在帘后那一把草，而在眼前这位看戏的人。为了救出困在内室的武祯，他被迫应下对方条件，独自踏入庭院，循阵而行，破禁入迷。层层幻影如潮水涌来，花影迷离，墙生又灭，眼前的青衫身形渐渐变作草叶之姿——原来年轻郎君，竟是传言中祝馀仙草化成的妖灵。

　　屋内，武祯摸索间翻出一本残旧医案，纸页陈香里透着一线清苦的药气。字里行间，墨迹犹新，记载着一段被尘封的往事：仙草曾蒙一位高人搭救，自此随侍左右，立誓研医济人，后苦修成形，日日伫立门前，盼主人归来，却等到秋水耗尽，终不见音讯。它将这等静默理解为遗弃，心血一寒，旋即立意要以医名冠世，广施药石不取分文，谁知人心难测，恩未及报，倒先遭诬陷，污言生事，生生将一团赤诚碾作冷灰。怨气日积月沉，终使它化作今日这般，以欲念为引，施术予人，又叫人以惨重之代价偿还。仙草妖娓娓道来之时，目中仍闪着怨色，正要对梅逐雨出手，武祯忽然气海一震，体内猫公之力逆流喷薄，剑光未起，气息先断，她随即力竭昏厥。仙草妖一怔，像被一道旧梦牵住，惊疑不定：此女何以身怀猫公法门？梅逐雨拢衣而立，沉声道出真相：你的主人，正是前任猫公，已往生多年，并非弃你而去。此言如雷，劈开积年的阴霾，仙草妖目中迷雾散尽，恍然若失，站在风里久久不语。

　　沉寂片刻之后，仙草妖的眼神变得温和，像初春的水。它叹道：武祯并无顽疾，所历之苦皆为妖劫将至的预兆，劫火一过，或可新生。它终于放下心头万重执念，愿以本体相赠，化作灵药，留作他日助力，盼在你我未竟的道路上，能有一线回护。梅逐雨拱手一拜，不言承诺，只以目光郑重相答。风过药篱，草香清冽，仿佛也在替人间的一念回头轻轻点头。

　　另一边，梅四守在妖市入口，等到柳太真足履轻风而至，便笑着引她去湖畔。夜水如绢，星色无声，梅四装作新学了几手术法，抬手一引，数点萤火突兀地在空中明明灭灭，若有若无。柳太真一眼便看出是玄虺在暗处使了巧劲，却因梅四这份心意微微动容，唇角不忍冷斥。玄虺终日懒散，浑噩度日，惹得柳太真心下不满，当着湖光劝他勤修。玄虺笑意僵住，不愿承认不足，话里满是抗拒。柳太真便不再多言，只是袖影一展，灵息四溢，顷刻间千百萤火自湖畔芦苇间、树梢间、夜雾间纷纷飞起，光粒宛如天河落地，流转于眉睫之间，美得让人不敢呼吸。那一刻，连玄虺也无话可说，只觉胸中古意被一种澄澈洗过。

　　夜色渐褪，薄露浅凉。回程的路上，梅四困意袭来，脚步一晃，竟不觉将头倚在柳太真肩头。她的身形微微一僵，似要侧身避开，又终是没有。她任由这份轻轻的倚靠落在肩上，望着远处将白未白的天幕，心底起了一丝莫名的波澜：像风吹动湖面，水纹无声，却一圈圈向四方铺展开去。世事在此时显得安静，所有纷争与幻术都沉到夜的深处，只余火光、草香与人心的细微暖意，悄悄连缀成细长的、可望的明日。

　　夜色如墨，城阙沉沉，灯影正从坊巷深处一点点铺开。梅四与柳太真并辔归城，马车轱辘压过石板，回声在静夜里泛起浅浅涟漪。行至京城街口，黄毅巡街至此，目光如刀，落在那辆素净却略显神秘的车辕上。他以世故的谨慎审视，硬称车中或藏青楼女子，执意要揭帘一验，话里话外带着几分猎奇与不容置喙的权势。柳太真闻言，眼尾轻挑一笑，不及多做周旋，指尖一抚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玄虺心下一凛，掀帘相迎，帷内空空如也，纱底只余清香未散。黄毅虽狐疑，终究无可奈何，只得寒暄数句，悻悻告辞而去。街口晚风穿堂，马蹄声远，夜更沉了几分。

　　待街市嘈杂归于寂静，玄虺循着气息寻至柳太真身侧，低声道出将别的讯息：他将化龙飞升，短则数日，长不过数旬，天地一别，未可再期。他说着，领她至梅四房中，指案上摆放的生鸡心与鸡血，颜色腥红，气息刺鼻。原是梅四误信偏方，信以为真，妄想以血养身，月余便可化妖，只为托身同道，能与柳太真长相厮守。玄虺言辞沉稳而哀婉，直言此生所识，梅四乃他唯一挚友，离别在即，心下不甘；恳请柳太真往后多加照拂，若妖市不忙，便常来探望，如此，梅四眉眼间也多得一丝欢喜。玄虺道罢，风过榻前，烛影微摇。柳太真独立室内，目光巡至墙上所悬画像，又见案头摞得整整齐齐的小像，面容眉目，无一不是她的影子。她心海翻涌，怔然许久，既觉好笑，又觉心酸，那一屋子的执念，像无声的潮水推来，把人尽数淹没。

　　城的另一端灯火亦在摇曳。斛珠原欲寻无字书以慰平日之劳，却见无字书心神不属，似有旁事萦怀。恰在此时，他忽看见灰长老鬼祟掠影，微一错身，便假借由头支开斛珠，独自负手而去，与灰长老相见于僻巷。灰长老起初装作无意，言说自己已心灰意冷，欲离妖市，转而对付梅逐雨，想请无字书相助。无字书一双清眸并不轻易为言辞所惑，眼底疑云未散，灰长老见状，便低沉着嗓音，娓娓吐露一段被尘封的隐史。

　　原来多年前，他们不过山间小妖，循草木而栖，与风月为伴。奈何人类贪婪，妄起兵燹，山田为战火霸占，小妖无处立足，流离失所。危急存亡之际，邪煞诡婴自血火中创办长安妖市，收纳群妖，使之各得其所、彼此相护。然世道诡谲，猫蛇二公伺机而起，鸠占鹊巢，联手灭了邪煞诡婴，夺其权柄，更以人间帝王之法，代代相传，将妖市化作家天下。灰长老一口一声恨，言若彼时由他坐镇，邪煞诡婴断不会败于猫公之手。他誓要救出邪煞诡婴，再令妖市统御长安，重现昔时百妖同心、诸坊共兴的盛世光景。言至激切处，风卷衣袍猎猎，巷灯忽明忽暗，无字书心底却更添几分戒备：是非功过尚难尽言，这一腔汹汹之志，又将把众生带向何处？

　　与此同时，梅逐雨与武祯踏入常曦宫。殿宇深深，廊回路转，二人甫入门，便与寡言的五师兄相遇。对方仅以一字作答，清冷如霜。梅逐雨见势不再追问，拱手而过。未几，连甫闻讯急至，原本惊喜的神色在触及武祯面容的瞬间倏然结冰，惊惧自瞳底泛起，不敢近前。众人忙宽慰，言武祯已是自家人，断无害人之意。失忆之后，武祯将往昔的猫公身份尽数遗忘，甚至连基础妖法亦施展不出。行经练武场时，他不慎触动师兄遗留的杀阵，阵纹如蛇，骤然爬满石地，寒光四射。危急之际，常曦锏忽然出鞘，无风自鸣，一道青光疾掠，锏身不由自主飞入武祯掌中，灵光一震，便将那凌厉杀阵生生化解。四野回静，梅逐雨心头涌起难以言表的震动：此锏与他竟有如此默契？

　　是夜，无字书倚榻而眠，神魂却似被牵引，飘至一处古战场遗址。眼前血色漫天，尸横遍野，破甲碎旗沉在黄沙之下，春雷般的喊杀早成了风中的回音。他隐约看见邪煞诡婴立于血泊中央，握有一件异宝，光芒如冷月，却在兵刃交错的混乱中无端失落，似被时空一啮，忽然断章。惊醒之时，额角汗意未干，烛焰明灭，如同那件不知所踪的法器在跳动的影中眨眼。无字书拢袖而坐，心中疑团叠起，猜测那失踪法器是否暗藏扭转棋局的玄机。

　　另一边，武祯辗转难眠。听得廊上风铃轻响，便敲了木头唤来梅逐雨，笑着赖在他怀里，低声说着些不痛不痒却能安魂的闲话。温存里，夜色悄然退去。至清晨，梅逐雨从武祯房中踱出，撞见二师兄潇暮与数位同门，目光在三人之间一瞬尴尬地交织。潇暮心细如发，旋即以常曦宫奇景为由引武祯离开，转身却悄悄将常曦阁钥匙递与梅逐雨，目光郑重，低语盼他在其中能寻得医治武祯的章法。钥匙冰凉，握在掌心，却有了重量。

　　武祯闲步于常曦宫，沿檐望去，瓦当滴水，藤萝生春。前方忽传练武之声，铁鸣如龙吟，他眼睛倏地一亮，像孩童般快步而去。与此同时，梅逐雨与师兄踏入常曦阁，尘封的卷轴自梁上垂落，案几之间，虫蚀旧纸散发出陈年的气息。他们细细翻检，欲觅一册旧案书，却终究无功而返。另一头，武祯在练武场外探看，只见一名男子上身赤裸，筋骨如铁，刀光晃得人眸中星子乱跳。武祯不由自主勾唇一笑，这一抹轻意落入梅逐雨眼底，酸涩顿起，心潮暗翻，醋意悄然在无声里开花。

　　而在热闹与静默并生的城中，梅四独坐房里，眉目之间尽是沉郁。他不解柳太真为何忽而疏离，心上几番揣度，惶惶难眠。听玄虺言柳太真去了玉真坊，他心头一跳，来不及听完后话——玄虺今晚将要离去，往那化龙之途——便急不可待起身赶往玉真坊。夜色似水，街影沉沉，他一路疾行，心如擂鼓。柳太真闻得梅四来此，本意从后门溜走，步子尚未来得及落稳，转角处便被梅四堵了个正着。窄巷风起，一面是他急切的目光，一面是她轻颤的睫羽，话未出口，已知今夜注定不能善了。

　　天将破晓，城内的尘事却远未有尽头。暗线明伏，如群蛇相缠，各怀机心；情之一字，在灯火与夜色之间步步生根。从常曦宫回廊到玉真坊后巷，从古战场的血光到妖市旧影，命运的丝线愈织愈密，不知下一刻，是刀锋相向，还是月下和解。但有一点无可置疑：无论人妖，皆被一念所牵。有人将为爱逆命，有人以恨为刃，有人以旧梦为凭，有人将以真心拆解千层迷雾。尘烟未定，尘埃不落，故事便在这一步一回头间，攀上一处更险更高的峰。

　　柳太真最懂梅四的痴心究竟从何而来，那是从童年相携、一起追风逐月的年月里，一点一滴积累出的情意。只是世事翻覆得太过猝然，当年真正的柳太真早已在悬崖之畔香消玉殒，如今行走人世的，只是一具借来的躯壳，承载着旁人不敢言说的秘密。她终于鼓起勇气，将尘封多年的真相一字一句摊开，像在刀刃上行走。梅四的脸色陡然一沉，凉薄与惊怒交织，他曾以为凡人的爱恨不过朝露，任凭冷待，终会在晨风里悄然蒸发。谁料他竟被自己以为的“洞明”所羞辱，猛地抓起案头画像，厉言斥责她的自作聪明，衣袂一掠，转身而去，背影决绝如斩。

　　常曦宫中，武祯自书阁捧回数册武功心法，珍馐般护在怀里，席地翻阅，眉眼间尽是渴望。她在无声的想象里驰骋，仿佛下一息便能窥破武道与妖道的玄阈，修成世所罕见的双绝，负手横行人间与妖市，以一身盖世之能搅动风云，做那威震两界的魔头。烛焰微晃，梅逐雨静立侧畔，望着她专注的侧颜，眼底泛起浅暖的笑意，容她沉溺这场少有人懂的豪梦，既不点破，也不阻拦。

　　夜色沉到最深处，梅四踽踽归至梅府，廊影斜落，他指尖抚上墙上旧影——那是柳太真年幼时的画像，稚面清澈，笑意未染风霜。泪意无声，缓缓坠落，连衣袖都不敢惊动分毫。玄虺循声而来，正要宽慰几句，耳畔蓦地炸开滚滚雷响，天威如潮，压得人肝胆俱裂。玄虺心头一凛，知化龙之期终至，遂昂首迎向雷劫。霹雳贯体，一道一道，仿佛要将他骨髓都照得通明；偏偏天道仍未放行，在震耳欲聋的电声里示警：心结未解。瞬息间，他与梅四相处的细枝末节、喜怒哀乐，如潮涌回，玄虺这才明白，真正要渡的不是九重天雷，而是红尘里那一点不肯放手的挂碍。

　　黎明未透，梅四气息未定，便寻至柳太真处，眼神沉似寒潭，只问一事：“‘柳太真’如今何在？”柳太真沉默良久，将他引往城外一处荒坟，野草离离，风声冷硬。她轻声言道，自己冒名多年，连墓碑都不敢刻下真名，惟恐惊扰亡者。梅四听罢，胸口像被慢慢拧紧，疼得发闷。他跌坐酒楼一隅，索酒自酌，想借浊酒熄灭心火。凌霄闻讯而至，挑起眉，指点杯中清浊：“你执念的是桂花酒的香，可这杯不过寻常旧酿。你自以为爱的是十年前的她，何尝不是这十年里朝夕相对的人影早已根植心底？”梅四怔然，苦笑从唇角掠过，恍如有人将心墙悄悄剥下一层。

　　另一厢，武祯忽觉臂上热痒成片，翻袖一看，猩红斑驳如焰燃皮肤。她急急奔到常曦宫求见诸位师兄，只求对照症状、辨明病因；谁料众人皆以男女之防推拒，言辞婉转，立场却不可撼。喧扰间，梅逐雨快步而至，目光在她手臂一落，神色骤寒——那不是凡疾，而是妖力反噬所致的妖疮。昔日的暗涌此刻破面而出，时间成了锋刃，每一息都在向她逼近。

　　潇暮闻讯，眉心紧锁，拦在殿前，苦口相劝：凡人之躯强逆天道，动用时禁之术，犹如以薄冰承万钧，稍有不慎，便要坠入时空乱流，神形俱灭，非但救不得人，反将自身葬送。梅逐雨却不肯退，他望着武祯愈发惨白的面庞，声音低而决绝：仇敌设下毒局，意在蚕食她的生机，他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探到源头，将其逆斩。劫数难测又如何？既已牵其手，便不许她独自向深渊滑落。

　　梅逐雨的决意像铁，潇暮终究叹息一声，转身命常曦宫众师弟各归其位、相机策应，牵制外患，护住内堂静域。气机在殿内暗暗流转，符阵一层层铺展，蜡炬半寸半寸地短，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步跨入禁忌的时刻。

　　同一时刻，斛珠接到常曦宫传来的急报，不作迟滞，便要动身。她与凌霄简短交接细节，正欲启程，忽见远处廊影之间有一抹熟悉的虚影掠过——无字书的气息一闪即逝，像被风折断的烛火，让人来不及追问。两人对视片刻，心知局势更添诡谲，行色愈发匆匆。

　　无字书独自潜入妖市最深处，随脉络在黑暗中曲折前行，一路循着某种冷冽而熟悉的邪煞气息，抵至一方隐秘之地。那股气息如针般扎眼——正是诡婴曾经盘踞的所在，也许更是牠真正的去处。无字书方才脱却封禁，灰长老便自阴翳中现身，开口直指要害：旧地钥匙尚未到手，禁域难启，不如暂且联手。旧地乃二公辖境，寻常妖物连门槛都踏不入，若要破局，唯有自蛇公处着手。无字书心底翻过武祯危在旦夕的面容，权衡诸端，终是颔首，接下这桩荆棘密布的同盟。

　　回到内殿，梅逐雨轻阖案牍，坐在武祯榻前，凝望她如纸的面色。灵识探入，便见她体内元丹躁动，邪气翻涌，似有无形之手在丹田周遭搅海翻江。他十指交叠，结出古印，一缕青芒自指尖渗入武祯眉心，沿经络缓缓游走，将那一团阴煞暂且镇住。眼底的霜雪化作冷静：若想根除此患，唯有重现前任猫公封印元丹之景，于倒映的旧时里觅一线生机，方可知彼知己，破其反噬之源。

　　更漏三响，殿外风声如水。梅逐雨焚香于案，淡烟袅袅，指端按落武祯脉门，引她沉沉入睡。转身步入大殿，几位师兄弟早已布成阵列，灵石光华沉稳，阵纹隐与地脉相契。领阵的师兄低声叮咛：窥行过往，不过借影观心，万不可妄动生死因果；一念之差，天地自会反噬。梅逐雨应声，不作犹豫，衣角一振，踏入阵心。灯烛尽敛，天地像被人轻轻一拧，时间的门缝在他眼前慢慢启开，未知的风正从门内吹来。

　　幽光如潮回旋，四位师兄结阵运诀，层层术法宛若星汉倾落，将时光悄然扭转。梅逐雨的身影被那一抹清冷的光吞没，待到光影散尽，他已重临十八年前的阈口。屋内气息微凉，母亲生命垂危，干裂的指尖仍不肯松开他的手，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要将世间最后的牵挂印入骨血。梅逐雨强自敛起汹涌的悲恸，轻拍年幼时的自己，低声安抚，只愿这段苦难少些锋刃。然彼时长安天穹骤亮，妖火如龙，火舌翻卷，光影之间吞噬了城郭屋脊。武祯身负重创，气息若有若无，鲜血染透衣襟；梅逐雨追风而至，尚未出声，便见武祯身畔一只黑猫霍然翻身，化作清俊青年，眸中藏着猫光未散的冷澈。青年尚在询问来者身份，年幼的梅逐雨便从廊檐后跌撞而出，扬声一声“爹爹”。那一声如雷贯耳，梅逐雨胸腔猛震，方知自己的父亲，竟是前任猫公，尘封多年的疑雾倏然开裂，百念翻涌而上。

　　晨光初启，露珠在檐下凝成一串串银铃。武祯自沉睡中睁眸，伤痕已如春雪消融，往昔记忆却如潮水回灌，片片段段撞进心底，既清且痛。她推门而出，清风过廊，斛珠与霜降守在檐下的身影带着一夜未合的清疲。常曦宫众人见她气色如常，心中缠成的结这才松开几分。人群里独独不见梅逐雨，霜降淡声解释，说师兄知她记忆既复，二人难免生出芥蒂，是以悄然辞去，不愿再添波澜。武祯闻之不语，只觉胸臆间空了一角，既似解脱，又似失落。

　　潇暮引她至书阁，卷帘轻起，尘埃在光柱中游走如微星。她郑重呈上竹简，言为“常曦锏心决”，妙义幽玄，既可温养真气，又能稳固伤势。武祯双手捧起，指腹摩挲竹片的温润，目光不觉落向阁角。记忆里，她失忆之时，与梅逐雨并肩而坐，翻卷细读，或抚案浅笑，或低声辩论古义，那些不经意的目光与沉默，在此刻一并回潮。书阁空阔，木香清淡，惟她独坐，昔日点滴像散落的珠子，一颗颗在心上叮当作响。

　　风过池畔，水面起了细密鳞纹。斛珠在返程之前特意前来与霜降辞行。两人并肩立于回廊，听霜降谈起胸中抱负：愿策马天地之间，疾走万里，扶危济困，做一个真正可以安天下之心的豪杰。斛珠望着他，眼中不由浮起新的光，仿佛看见千重山外的广阔与火焰。霜降取出一枚金精相赠，金华一闪，灵性突起，竟趁人不备窜逃，叶影间一掠，直撞入武祯房中。武祯手疾眼快，抬袖便将这顽灵擒定。霜降与斛珠匆匆赶来，见状反而相视失笑，尴尬之意在笑意里化开几分。别语不堪多，武祯携斛珠向常曦宫众拱手一礼，踏上归途；潇暮则返身回到偏房，看着昏睡不醒的梅逐雨，心绪翻涌，酸甜苦辣，尽在无声。

　　长安之内，一日之间，蛇患之说铺天盖地。有人扬言目睹巨蛇破屋而出，瞬息之间惶惶四起。百姓相继抢取硫磺，街巷屋舍皆起白烟，呛嗓刺鼻，云光都被熏得浑黄。柳太真乘车回府，车帘掩掩，忽被硫磺气激得妖力失控，蛇尾瞬间现形，在氍毹下蜿蜒一线。随行仆役一眼瞥见车内蛇影，魂魄俱裂，慌作一团，以为妖蛇潜入车驾。危急之际，梅四如风而至，解下外袍，稳稳裹住她的尾部，纵身将柳太真抱起，步履如飞，直送回府。此后府中窃窃私语不绝，言二人情意暗生，好事将近。柳太真心有涟漪，却自我束缚；梅四亦将心思深埋于沉默。几次相对，只将关切化为点头与轻语，不再有往日的恣意与近贴。

　　阴云未散，祸根未除。柳太真深知若要太平，必得揪出造谣者的手。她令梅四与玄虺从蛇患之端——捕蛇人身上寻线。市井里人言可畏，却也最易为银钱所动。两人以银两做桨，在流言之河中逆水而上，终寻得那个捕蛇人。此人眉眼游移，只咬定贩卖硫磺以谋利，口口声声称无人指使。柳太真知他有所藏掖，却一时寻不到破绽，只得将人放走，以待下一线风声。

　　孰料变局突起。那捕蛇人前脚脱身，后脚便与“无字书”狭路相逢。此人名号古怪如雾，来去无声，杀机无字，利落地截灭了那条可能延伸出的证据之线。柳太真急切寻觅梅四与玄虺下落，却只在黄昏时分收到一封密信。纸薄如蝉翼，字迹幻灭，隐蕴妖术，邀她赴郊外相见。信中每一笔划都像钩子，牵着她的心走向城外更深的黑暗。

　　苍苔覆地，枯树盘根，荒野间风声如刀。梅四已先一步落入罗网，被灰长老束缚于古树之上，铁索缠身，妖术如荆棘般勒进肌肤。玄虺闻讯而来，身影一掠如电，飞身相搏；只是修为相去甚远，不过数招，便被震飞在外，胸口起伏如破鼓。灰长老站在阴影里，眼神冰冷，语笑之间满是居高临下的残酷，从容如同拨弄一枚棋子。玄虺咳出黑血，仍撑着身躯，目光不离梅四，像护住最后一星火。

　　气息散乱之际，玄虺以最后一缕妖力化作锋刃，悄然一掠，斩断束缚梅四的铁链。断铁铿然坠地，他拉扯着嗓子催促梅四速走，嗓音破碎，却满是焦急。梅四目眦欲裂，怒意反被克制成一记重拳，直捣灰长老胸口。只可惜他终究血肉凡胎，这一拳落下，不过是蚍蜉撼树，震不起对方半分。灰长老一臂横出，五指如钳，同时扼住二人的咽喉。风刃四起，荒草呜咽，天地像被这双手掐住了颈项。

　　电光石火的瞬间，柳太真破空而至，她衣袂掠起一道冷光，足尖落地时尘沙四散。然早先受人暗算，妖力在体内运行如陷泥潭，滞涩难行，她只能屏住怒气，冷冷逼视灰长老，词锋直指其真正图谋。她的目光像细长的刀，划开夜色的一角，露出潜伏在深处的阴翳。灰长老漠然一笑，仿佛已握住山河。他的沉默比话语更让人心惊。寒风里，三人的气息交织成紧绷的弦，随时可能崩裂出一声惊雷。柳太真立于其间，肩上是硫磺未散的余味，心里却清明如镜：只要有人还站着，真相就不会沦为传说，救赎也不会被黑暗吞没。

　　城内烟火与城外荒寒互为映照；一边是纷扰未休的人心，一边是阴谋织就的网。常曦宫深处的灯也在此刻无声摇曳，武祯抱紧竹简，似抱住一个重生的理由；斛珠在回望中握紧了拳，像握住一条照亮未来的路。潇暮负手立于廊端，望向夜色，心事无言；霜降抬头看天，云层背后星光微动，像在为某个将至的抉择悄悄鼓掌。至于梅逐雨，仍在无梦的昏睡中沉沉下坠，他从十八年前带回来的震惊与痛，终将化作推他醒来的那一阵风，吹散尘封，落向真相的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