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光如潮回旋,四位师兄结阵运诀,层层术法宛若星汉倾落,将时光悄然扭转。梅逐雨的身影被那一抹清冷的光吞没,待到光影散尽,他已重临十八年前的阈口。屋内气息微凉,母亲生命垂危,干裂的指尖仍不肯松开他的手,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要将世间最后的牵挂印入骨血。梅逐雨强自敛起汹涌的悲恸,轻拍年幼时的自己,低声安抚,只愿这段苦难少些锋刃。然彼时长安天穹骤亮,妖火如龙,火舌翻卷,光影之间吞噬了城郭屋脊。武祯身负重创,气息若有若无,鲜血染透衣襟;梅逐雨追风而至,尚未出声,便见武祯身畔一只黑猫霍然翻身,化作清俊青年,眸中藏着猫光未散的冷澈。青年尚在询问来者身份,年幼的梅逐雨便从廊檐后跌撞而出,扬声一声“爹爹”。那一声如雷贯耳,梅逐雨胸腔猛震,方知自己的父亲,竟是前任猫公,尘封多年的疑雾倏然开裂,百念翻涌而上。
晨光初启,露珠在檐下凝成一串串银铃。武祯自沉睡中睁眸,伤痕已如春雪消融,往昔记忆却如潮水回灌,片片段段撞进心底,既清且痛。她推门而出,清风过廊,斛珠与霜降守在檐下的身影带着一夜未合的清疲。常曦宫众人见她气色如常,心中缠成的结这才松开几分。人群里独独不见梅逐雨,霜降淡声解释,说师兄知她记忆既复,二人难免生出芥蒂,是以悄然辞去,不愿再添波澜。武祯闻之不语,只觉胸臆间空了一角,既似解脱,又似失落。
潇暮引她至书阁,卷帘轻起,尘埃在光柱中游走如微星。她郑重呈上竹简,言为“常曦锏心决”,妙义幽玄,既可温养真气,又能稳固伤势。武祯双手捧起,指腹摩挲竹片的温润,目光不觉落向阁角。记忆里,她失忆之时,与梅逐雨并肩而坐,翻卷细读,或抚案浅笑,或低声辩论古义,那些不经意的目光与沉默,在此刻一并回潮。书阁空阔,木香清淡,惟她独坐,昔日点滴像散落的珠子,一颗颗在心上叮当作响。
风过池畔,水面起了细密鳞纹。斛珠在返程之前特意前来与霜降辞行。两人并肩立于回廊,听霜降谈起胸中抱负:愿策马天地之间,疾走万里,扶危济困,做一个真正可以安天下之心的豪杰。斛珠望着他,眼中不由浮起新的光,仿佛看见千重山外的广阔与火焰。霜降取出一枚金精相赠,金华一闪,灵性突起,竟趁人不备窜逃,叶影间一掠,直撞入武祯房中。武祯手疾眼快,抬袖便将这顽灵擒定。霜降与斛珠匆匆赶来,见状反而相视失笑,尴尬之意在笑意里化开几分。别语不堪多,武祯携斛珠向常曦宫众拱手一礼,踏上归途;潇暮则返身回到偏房,看着昏睡不醒的梅逐雨,心绪翻涌,酸甜苦辣,尽在无声。
长安之内,一日之间,蛇患之说铺天盖地。有人扬言目睹巨蛇破屋而出,瞬息之间惶惶四起。百姓相继抢取硫磺,街巷屋舍皆起白烟,呛嗓刺鼻,云光都被熏得浑黄。柳太真乘车回府,车帘掩掩,忽被硫磺气激得妖力失控,蛇尾瞬间现形,在氍毹下蜿蜒一线。随行仆役一眼瞥见车内蛇影,魂魄俱裂,慌作一团,以为妖蛇潜入车驾。危急之际,梅四如风而至,解下外袍,稳稳裹住她的尾部,纵身将柳太真抱起,步履如飞,直送回府。此后府中窃窃私语不绝,言二人情意暗生,好事将近。柳太真心有涟漪,却自我束缚;梅四亦将心思深埋于沉默。几次相对,只将关切化为点头与轻语,不再有往日的恣意与近贴。
阴云未散,祸根未除。柳太真深知若要太平,必得揪出造谣者的手。她令梅四与玄虺从蛇患之端——捕蛇人身上寻线。市井里人言可畏,却也最易为银钱所动。两人以银两做桨,在流言之河中逆水而上,终寻得那个捕蛇人。此人眉眼游移,只咬定贩卖硫磺以谋利,口口声声称无人指使。柳太真知他有所藏掖,却一时寻不到破绽,只得将人放走,以待下一线风声。
孰料变局突起。那捕蛇人前脚脱身,后脚便与“无字书”狭路相逢。此人名号古怪如雾,来去无声,杀机无字,利落地截灭了那条可能延伸出的证据之线。柳太真急切寻觅梅四与玄虺下落,却只在黄昏时分收到一封密信。纸薄如蝉翼,字迹幻灭,隐蕴妖术,邀她赴郊外相见。信中每一笔划都像钩子,牵着她的心走向城外更深的黑暗。
苍苔覆地,枯树盘根,荒野间风声如刀。梅四已先一步落入罗网,被灰长老束缚于古树之上,铁索缠身,妖术如荆棘般勒进肌肤。玄虺闻讯而来,身影一掠如电,飞身相搏;只是修为相去甚远,不过数招,便被震飞在外,胸口起伏如破鼓。灰长老站在阴影里,眼神冰冷,语笑之间满是居高临下的残酷,从容如同拨弄一枚棋子。玄虺咳出黑血,仍撑着身躯,目光不离梅四,像护住最后一星火。
气息散乱之际,玄虺以最后一缕妖力化作锋刃,悄然一掠,斩断束缚梅四的铁链。断铁铿然坠地,他拉扯着嗓子催促梅四速走,嗓音破碎,却满是焦急。梅四目眦欲裂,怒意反被克制成一记重拳,直捣灰长老胸口。只可惜他终究血肉凡胎,这一拳落下,不过是蚍蜉撼树,震不起对方半分。灰长老一臂横出,五指如钳,同时扼住二人的咽喉。风刃四起,荒草呜咽,天地像被这双手掐住了颈项。
电光石火的瞬间,柳太真破空而至,她衣袂掠起一道冷光,足尖落地时尘沙四散。然早先受人暗算,妖力在体内运行如陷泥潭,滞涩难行,她只能屏住怒气,冷冷逼视灰长老,词锋直指其真正图谋。她的目光像细长的刀,划开夜色的一角,露出潜伏在深处的阴翳。灰长老漠然一笑,仿佛已握住山河。他的沉默比话语更让人心惊。寒风里,三人的气息交织成紧绷的弦,随时可能崩裂出一声惊雷。柳太真立于其间,肩上是硫磺未散的余味,心里却清明如镜:只要有人还站着,真相就不会沦为传说,救赎也不会被黑暗吞没。
城内烟火与城外荒寒互为映照;一边是纷扰未休的人心,一边是阴谋织就的网。常曦宫深处的灯也在此刻无声摇曳,武祯抱紧竹简,似抱住一个重生的理由;斛珠在回望中握紧了拳,像握住一条照亮未来的路。潇暮负手立于廊端,望向夜色,心事无言;霜降抬头看天,云层背后星光微动,像在为某个将至的抉择悄悄鼓掌。至于梅逐雨,仍在无梦的昏睡中沉沉下坠,他从十八年前带回来的震惊与痛,终将化作推他醒来的那一阵风,吹散尘封,落向真相的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