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相接,妖力如细流渡入,他胸膛起伏渐趋平稳。武祯面色薄白,额上冷汗凝成细珠,却固执不肯停下,直至梅逐雨气息匀顺,方才压住胸口翻涌的虚弱,安静坐定。她心底隐隐一沉,像被某根无形细线轻轻缠住——此人于她有救命之恩。忆及火海劫中那一抹逆行的身影,心湖被惊雷击过,涟漪久不平。
清晓微光透窗,梅逐雨睁眼而醒。太医把脉,连声称奇,谓其伤势合拢之速近乎神迹,抚须惊叹“吉星庇佑”。待那一身药香的人影退去,屋内忽而静如水,彼此目光在空气里相触,仿佛风里有细碎尘光跳跃。武祯却把心曲收进眼底,面上仍是那分不肯低头的傲气,故作淡然言道:怕他死在武府不吉。话虽冷,转身便命人收拾厢房,备茶备膳,留他安心养伤。此中关切,绕过齿尖,悄悄铺陈在诸般细节里。
一桩原本当可传为佳话的相扶相救,经市井风口翻飞,竟逐渐变了颜色。茶铺里、巷口边,闲嘴添油加醋,话本般瞎编:什么武祯强迫不成,恼羞成怒,折断了梅逐雨双腿——荒诞的流言仿佛披着戏台的大靠,越演越烈,越传越怪。霜降与闻化因梅逐雨负伤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斛珠奉命去告,言其留府静养,二人这才落下心头大石。及至斛珠回府,见武祯对梅逐雨分外照拂,掌灯添被、悉心看护,连她都觉几分微妙,似有一缕淡淡的心香自无声处浮起。
“猫公动心了?”斛珠半是试探半是揶揄。武祯并未恼,只轻轻一笑,目色却晦明交织。若非梅逐雨舍命相救,她怕是又要丧身烈焰之中。她虽为猫妖,也会惧疼怕死。说到此处,眼波流转间隐有难言。那份自嘲、感激、戒备与温软,交织成一袭看不见的锦,纹理细密,连她自己也不肯细看。
无字书自沉眠中醒来,药苦如常。武祯特意从人间带了糖果来,搁在掌心,像把一段旧年时光轻轻递回去。当年她年少贪甜畏苦,是他拿糖哄她捱过一次次苦药;如今世事迁流,人影交错,糖味还是那股子干净的甜,甜得像被时光洗过。二人对坐,灯影恬然,旧事被轻声翻动,像是从尘封书页里飘出一抹温热的风。
门外柳太真静候多时,入内低声回报:玄虺脱狱。她推测有人借天雷之力破阵,而能驭天雷者,唯囚于妖狱的灰长老。纵使其身负禁制,被层层看守,武祯也明白,这几次暗浪都指向她而来。她阖上眼,指尖轻叩案面,眉间的锋气渐聚——待人间诸事稍定,那一段恩怨,终要给个了断。不是刀光,是心光;不是输赢,是不再逃避。
往后几日,武祯亲自照拂梅逐雨的起居。若他有离府之念,前脚刚动,后脚便被拦回。连斛珠都暗自咋舌:从未见她对谁如此上心。梅逐雨沐浴之时,送衣侍女才起步,便被武祯截了路,她自捧衣物入内。见他局促不安,武祯故意说起街巷风流,笑谈人间儿女的纸醉金迷。梅逐雨却眉眼清正,一言断之:情之一字,当至真至纯,不可轻慢。声如清泉,过耳便凉。武祯看着他,眼底有光,如薄霜迎日渐融,欣赏与怜惜一起生长。
另一边,天灯节夜色如绮。梅四追着柳太真一路至湖畔,风动灯影,水光四散。却不防被冷水泼了一身,慌乱里一屁股坐翻了什么,待回神,那“东西”已晕作一团小黑蛇。他索性揣入怀中,才知竟是法力尽失的玄虺。蛇口能语,见梅四不弃,忽忆百年前柳太真救他之事,古旧的恩义在夜风里再度苏醒。梅四初见妖物心头发怵,不多时便被这奇遇吸引,二者一谈一听,凡俗生活像被撕开了一角,露出另一方幽秘世界的影子。
自从久住武府,闻化做饭越发敷衍,霜降怨声渐多。偏这时玄鉴司同僚送来梅逐雨的饷银,话里话外暗示其或将入赘武府。两人闻言如被雷惊,面面相觑,各自打定主意要把这桩苗头扼住,当即拾衣赶赴武府。人未至,心先乱,担忧像潮水一般漫过脚背,愈走愈急。
梅逐雨于庭中风月之下对霜降坦然言明:他心悦武祯。然而常曦宫天师有戒,不得动情;且他旧事未了,不敢奢求姻缘。字字出自肺腑,轻却不虚。送别霜降与闻化回首之际,那只狸花猫正卧在廊下,半眯着眼,尾尖一甩一甩。此后,武祯常化猫态相伴,或枕书眠窗,或随他步履默默而行。霜降思及梅逐雨动情,不安如针,左思右想,决定以旁枝小事为托,给大师兄修书一封,唯愿此情莫深、莫痛、莫成劫数。
伤势尽愈,武祯这才真正放下心头石。人间事了,她独自返妖市,入妖狱见灰长老。幽狱阴寒,锁链叮咚,长老面色不动,佯作不知玄虺出逃。武祯一步步逼近,言笑之间割破遮羞的薄纱:借雷破禁,行的不过是苟且暗算之事,敢在背后行鼠辈之谋,却不敢于光下见真章。她抬眸,眸里锋芒如霜刃,轻声却决绝:“昔年你说,胜者王、败者寇。今日,我便以你的话为凭,清这场旧债。”话声落处,四壁似有风起,旧仇新怨,俱被这句轻声唤醒。
市井流言仍在风中折返,像无休的飞絮,落在不同人心头便生出不同的形状。武祯却已不再分神,她的目光越过喧闹与误解,定在更远处:有未竟的局,有未解的锁,有未平的火。梅逐雨的清亮身影落在她心上,如一泓泉,寒而不冷,净而不寡。若说情是劫,那也是一种渡——她曾渡他以妖力,他曾渡她出火劫;将来风雨再至,或许还要彼此相渡,方能抵达更明亮的天光。人间灯火与妖市幽光遥遥相望,一段缠绵与一场对决,并肩向夜色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