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真最懂梅四的痴心究竟从何而来,那是从童年相携、一起追风逐月的年月里,一点一滴积累出的情意。只是世事翻覆得太过猝然,当年真正的柳太真早已在悬崖之畔香消玉殒,如今行走人世的,只是一具借来的躯壳,承载着旁人不敢言说的秘密。她终于鼓起勇气,将尘封多年的真相一字一句摊开,像在刀刃上行走。梅四的脸色陡然一沉,凉薄与惊怒交织,他曾以为凡人的爱恨不过朝露,任凭冷待,终会在晨风里悄然蒸发。谁料他竟被自己以为的“洞明”所羞辱,猛地抓起案头画像,厉言斥责她的自作聪明,衣袂一掠,转身而去,背影决绝如斩。
常曦宫中,武祯自书阁捧回数册武功心法,珍馐般护在怀里,席地翻阅,眉眼间尽是渴望。她在无声的想象里驰骋,仿佛下一息便能窥破武道与妖道的玄阈,修成世所罕见的双绝,负手横行人间与妖市,以一身盖世之能搅动风云,做那威震两界的魔头。烛焰微晃,梅逐雨静立侧畔,望着她专注的侧颜,眼底泛起浅暖的笑意,容她沉溺这场少有人懂的豪梦,既不点破,也不阻拦。
夜色沉到最深处,梅四踽踽归至梅府,廊影斜落,他指尖抚上墙上旧影——那是柳太真年幼时的画像,稚面清澈,笑意未染风霜。泪意无声,缓缓坠落,连衣袖都不敢惊动分毫。玄虺循声而来,正要宽慰几句,耳畔蓦地炸开滚滚雷响,天威如潮,压得人肝胆俱裂。玄虺心头一凛,知化龙之期终至,遂昂首迎向雷劫。霹雳贯体,一道一道,仿佛要将他骨髓都照得通明;偏偏天道仍未放行,在震耳欲聋的电声里示警:心结未解。瞬息间,他与梅四相处的细枝末节、喜怒哀乐,如潮涌回,玄虺这才明白,真正要渡的不是九重天雷,而是红尘里那一点不肯放手的挂碍。
黎明未透,梅四气息未定,便寻至柳太真处,眼神沉似寒潭,只问一事:“‘柳太真’如今何在?”柳太真沉默良久,将他引往城外一处荒坟,野草离离,风声冷硬。她轻声言道,自己冒名多年,连墓碑都不敢刻下真名,惟恐惊扰亡者。梅四听罢,胸口像被慢慢拧紧,疼得发闷。他跌坐酒楼一隅,索酒自酌,想借浊酒熄灭心火。凌霄闻讯而至,挑起眉,指点杯中清浊:“你执念的是桂花酒的香,可这杯不过寻常旧酿。你自以为爱的是十年前的她,何尝不是这十年里朝夕相对的人影早已根植心底?”梅四怔然,苦笑从唇角掠过,恍如有人将心墙悄悄剥下一层。
另一厢,武祯忽觉臂上热痒成片,翻袖一看,猩红斑驳如焰燃皮肤。她急急奔到常曦宫求见诸位师兄,只求对照症状、辨明病因;谁料众人皆以男女之防推拒,言辞婉转,立场却不可撼。喧扰间,梅逐雨快步而至,目光在她手臂一落,神色骤寒——那不是凡疾,而是妖力反噬所致的妖疮。昔日的暗涌此刻破面而出,时间成了锋刃,每一息都在向她逼近。
潇暮闻讯,眉心紧锁,拦在殿前,苦口相劝:凡人之躯强逆天道,动用时禁之术,犹如以薄冰承万钧,稍有不慎,便要坠入时空乱流,神形俱灭,非但救不得人,反将自身葬送。梅逐雨却不肯退,他望着武祯愈发惨白的面庞,声音低而决绝:仇敌设下毒局,意在蚕食她的生机,他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探到源头,将其逆斩。劫数难测又如何?既已牵其手,便不许她独自向深渊滑落。
梅逐雨的决意像铁,潇暮终究叹息一声,转身命常曦宫众师弟各归其位、相机策应,牵制外患,护住内堂静域。气机在殿内暗暗流转,符阵一层层铺展,蜡炬半寸半寸地短,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步跨入禁忌的时刻。
同一时刻,斛珠接到常曦宫传来的急报,不作迟滞,便要动身。她与凌霄简短交接细节,正欲启程,忽见远处廊影之间有一抹熟悉的虚影掠过——无字书的气息一闪即逝,像被风折断的烛火,让人来不及追问。两人对视片刻,心知局势更添诡谲,行色愈发匆匆。
无字书独自潜入妖市最深处,随脉络在黑暗中曲折前行,一路循着某种冷冽而熟悉的邪煞气息,抵至一方隐秘之地。那股气息如针般扎眼——正是诡婴曾经盘踞的所在,也许更是牠真正的去处。无字书方才脱却封禁,灰长老便自阴翳中现身,开口直指要害:旧地钥匙尚未到手,禁域难启,不如暂且联手。旧地乃二公辖境,寻常妖物连门槛都踏不入,若要破局,唯有自蛇公处着手。无字书心底翻过武祯危在旦夕的面容,权衡诸端,终是颔首,接下这桩荆棘密布的同盟。
回到内殿,梅逐雨轻阖案牍,坐在武祯榻前,凝望她如纸的面色。灵识探入,便见她体内元丹躁动,邪气翻涌,似有无形之手在丹田周遭搅海翻江。他十指交叠,结出古印,一缕青芒自指尖渗入武祯眉心,沿经络缓缓游走,将那一团阴煞暂且镇住。眼底的霜雪化作冷静:若想根除此患,唯有重现前任猫公封印元丹之景,于倒映的旧时里觅一线生机,方可知彼知己,破其反噬之源。
更漏三响,殿外风声如水。梅逐雨焚香于案,淡烟袅袅,指端按落武祯脉门,引她沉沉入睡。转身步入大殿,几位师兄弟早已布成阵列,灵石光华沉稳,阵纹隐与地脉相契。领阵的师兄低声叮咛:窥行过往,不过借影观心,万不可妄动生死因果;一念之差,天地自会反噬。梅逐雨应声,不作犹豫,衣角一振,踏入阵心。灯烛尽敛,天地像被人轻轻一拧,时间的门缝在他眼前慢慢启开,未知的风正从门内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