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的钢笔冷冷的,像一枚凝固的寒星扎在掌心深处。林斯允的手因委屈与愤懑而颤抖,指节泛白,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黏住,令人一见便心生怜惜。程敖半蹲下来,轻轻覆上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细细地传过去,像是在风里撑起一把小小的伞。他没有急着劝,只是在她呼吸逐渐平稳时,才缓缓站起,眸中已压不住怒意,径直要去找董次长讨个公道。沈奕群忽地伸手拦住,低声提醒,董次长那边已有人出面处理,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让矛盾扩大——来日筹办医院,仍需诸多衔接与许可,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坏了长远布局。理性与热血在空气中短兵相接,程敖喉结滚动,几欲反驳,却见林斯允并未开口,便将火焰吞回胸腔,暂且把怒气折成沉默。
她转身离开休息室,收拾好表情,像把破碎的光小心拼成完整的镜面。走廊尽头灯火璀璨,今日是商会,来的人多是政商两界的权势人物,任何一丝纤弱都可能成为议价筹码。林斯允挺起背,跟随沈家那位干练而温雅的“大姐”——人称“梅姨”——穿梭席间,与来宾寒暄谈笑,话语如行云流水,眼神如清泉通透。程敖远远望着,心中生出一种不自觉的敬意:换作寻常姑娘,此刻必已泪流不止、恨不能逃离此地;而她将情绪按入湖底,让波面守住体面与分寸,为的是更大的目标与更长的路。
正席间觥筹交错、铜火辉煌,一阵惊惶自洗手间方向炸裂开来。人群如潮涌动——有人喊:叛徒被杀!死者身份特殊,牵涉多方,风向随即诡谲,传言说极有可能是G党所为。瞬间,灯影背后藏起刀锋,秩序变得脆弱不堪。程敖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一张面孔,那是棚户区的负责人,曾与他共过事、识其秉性,忽然成为嫌疑漩涡中心。若任人押走,怕是难逃罗织。他当机立断,冒着被误会的风险,悄然将那人护出侧门,借着后院阴影,替对方争得几口喘息的清风。这一步险象环生,也在他心里种下更浓的疑云——是非在此城,像被切成无数薄片的镜,人人都只照到自己的一角。
风浪之中,总要有人把灯点得更亮。沈家的“梅姨”是见过世面也敢担担当的进步女性,她出手买下了林宅,不为私用,而是决意将旧宅改造为妇产医院,让更多新生命在此处平安降临。消息落定那刻,林斯允眼底的光,像从尘封的相册里跃出来。她在心中一遍遍对父亲呢喃:当年家中几个孩子都在这里呱呱坠地,如今这宅院将继续见证哭声化为希望。墙砖仍是旧日的墙砖,台阶还是熟悉的台阶,可是院子里种的桂树更香了,仿佛知道自己将守护多少初来人间的小小心跳。
另一头,风霜日夜不曾停歇。程敖的手下小武为弟弟小山的选择忧心,来求他相劝。小山年纪不大,目光却亮得像点着火的夜星;他坦诚而倔强,立起保家卫国的誓言,不把热血往袖里藏。几番交谈,言辞短短却句句见骨:国步如此维艰,怎能不问?怎样不抗?程敖看着这张还带着少年棱角的脸,沉默良久,没有阻拦。他懂得这股力量来自哪里,懂得有人愿意把自己举起来当火把,光就不会轻易灭。
然而风声一紧,雨就更急。没过多久,小武慌乱来电,说小山被宪兵抓走,罪名来得迅猛又荒诞——只因为他在军校问出一句直击人心的问题:“为什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首先要除掉G产党?”一句话成了铁链,口是心声却被扣上“通G”的帽子。程敖当即去找沈奕群,请他出手相援。沈奕群身处要津,斡旋多方,不多时人是放了出来,可当初还是健康的少年,被放回时却抬进了急救室,身上青紫错落,医生轻声说着“重伤”“植物人风险”,每一个字都像落在石上的锤。走廊的灯白得刺眼,空气里有一种窒息的冰冷,逼得人想把墙一拳捶穿。
理该有个说法。程敖把愤怒磨成刀锋,准备替小山打官司。向来不愿涉入政治的义父这回没有反对,他只是把手背在身后,很轻地说:做人要有根,做中国人更要有向背。那一刻,几代人的隐忍与担当在默然之间传递,像一根桅杆定住风浪。取证、走访、撰状,线索像散落在尘埃里的钉子,一枚枚拾起,再钉成能抵住暴雨的屋。开庭那天,法院门口挤满了人,或沉默,或激昂,或只是把手攥紧——这不是一案之是非,而是千万人心头的一团火。
庭审内外,问题的锋刃与道理的脊梁对峙。程敖陈述时没有一丝颤音,列举事实,剥离帽子与罪名之间的粗暴缝合;证人的证词像河流汇拢,逐渐冲刷出真相的河床。人们想要的并非虚张声势的胜利,而是最低程度的公平——至少问一句话不该成为被碾碎的理由。听审席上有人热泪暗涌,法槌落下的那一刻,回声在穹顶下回旋:小山胜诉。掌声并不喧哗,却扎实有力,像夜里千扇窗同时亮起灯。
案子既了,小武搀着弟弟前来道谢。兄弟俩站在门口,神态仍带着风雨里走过的狼狈,却又透出破茧之后的清朗。能赢这一场,不是某一个人的胜,而是许多人骨子里的倔强复苏——原来血性还在,良知未灭。林斯允听闻,心中欣慰,顺口邀程敖吃顿便饭,话未落,小山摸着肚子笑道自己也饿了,兄长闻言尴尬得不知往哪看。林斯允爽朗一笑,挥手道:一起来吧。于是一个含着暧昧光晕的约会,忽然多出了两把椅子,四个人围坐一桌,筷箸轻响,汤热雾起,彼此的笑意像灯,照得周遭都暖了几分。
日子并不因此转弯就走上坦途。林斯允将妇产科医院真正安在了自家旧宅里,小弋学成暂回,被姑姑安排住在一间病房,晨昏与白墙、纱帘作伴。筹备伊始,水电、药械、规程、护工……每一项都是山,每一步都是坡。程敖三天两头来帮忙,时而与工头掰扯标准,时而与官面衔接手续,忙得一身灰,却让一切逐渐清晰起来。林斯允看着他对细枝末节的认真,旧时对他的成见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慢慢松动,像结在木门上的死扣,被耐心的手一点一点捋开。她发现他不仅有热血,也有章法;不仅敢闯,也肯俯身。
城在风暴中翻书,书页呼啦作响;人在人群里负重前行,一步一声响。有人于刀背上行走,有人把灯挂得更高;有人选择沉默,有人学会说“不”。彼时的夜色像铁,雨像弦,然而这群人心里仍留着一盏灯——或名为仁心,或名为正义,或仅仅是一句“别怕”。在梅姨的谋划、在医院即将明亮的走廊、在小山的伤口渐渐结痂、在程敖的案卷与汗水里,在林斯允张望未来的眼神中,一座城市的筋骨悄然成形。等到第一声新生的啼哭在产房里响起,所有走过的长夜与委屈,都将被清晨的风轻轻抚平,变作继续向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