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安静的图书馆,光线从高窗里倾泻下来,在书脊与纸页间铺开一层细碎的尘光。突然几颗玻璃弹珠跌落地面,叮玲作响,清脆的回音像是把静谧拨开了一角。易弋顺着声音望去,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慌忙蹲下,小心又局促。她不由俯身相助,将那一粒粒滚远的珠子捡回掌心,递给小女孩,还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发顶,温声问她怎么独自一人。那孩子眉眼清秀,像清晨露水未干的花苞,怯生生却十分可爱。片刻后,她忽然扬起脸,甜甜地喊了一声“爸爸”。易弋顺着呼声回首,竟见文朴站在书架尽头,目光里有讶异也有笑意。保姆很快牵走了孩子的手,悄然退去。人群散开,余温尚在,易弋忍不住好奇,轻声问起文朴妻子的情况。文朴只淡淡一句:“孩子还很小时,母亲就不在了。”平静的语调里压着沉甸甸的过往,像一块沉石投进心湖,泛起无形的涟漪。
这一回相逢,文朴并非只为寒暄。他郑重从包里取出一只旧牛皮纸档案袋,绳扣蒙着灰,边角早被岁月打磨得发软。袋中所装,皆是周肇远的遗留:他在潜伏岁月里被特务出卖,历尽严刑拷打后留下的审讯记录、密密写就的供词补正,以及特意写给爱人易弋的多封家书。纸张泛黄,墨迹却依旧沉静,仿佛每一个字都负重前行。那一沓厚厚的资料递到手心时,不只是纸张的份量,更是回望与担当的份量。夜深灯静,易弋独坐案前,指尖掠过那些字里行间的温度,像触到他尚存的体温。她一页页读过去,泪意在眼眶里悄然汇聚又克制着不落,直到窗外天色泛白,心头却仍像有人低低呼唤,辗转难眠。那些隐秘的工作、失语的伤痕、经由字句转达的思念与信仰,令她一次次停笔合眼,含着痛,又被光一点点拉回到明亮之处。
与此同时,机关里暗流涌动。上级部门给了文朴所辖科室四个升职名额,女领导苏秀荣捧来一叠名单,纸面上端端正正写着候选者的名字,其中赫然有杨学安。这人行事锋芒毕露,性子急促火爆,动辄给人贴上帽子,语言刻薄,锋利得不留余地。文朴摇头拒绝,理由阐明得清楚——能力不等于格局,职务越高越须沉稳与度量。可苏秀荣难免偏袒,毕竟当年她丈夫曾受杨学安所救,这份私情像细线,牵扯着公允的天平。门外不期而至的脚步声轻擦而过,杨学安恰好听见两人的对话,心中那股求上的心火瞬间添柴加薪。他开始四处找机会表现,用力过猛,甚至强令周云清去请她的嫂子——易弋——来做专题汇报。言语间他嗓门高又生硬,逼迫里带着轻慢,叫人下不来台。周云清又委屈又惶恐,哭得像被风吹落的花瓣,红着眼跑去寻嫂子帮忙。
见到梨花带雨的小姑子和一旁冷着脸的杨学安,易弋心中便有了八九分明白。她没有推辞,点头答应出席汇报,却在上台前将对方递来的稿子轻轻合上,收至一旁。会场灯光温暖,窗外有微风过,窗帘边缘轻颤,阳光穿过薄纱洒在她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柔润的光晕。她的发丝被清风拂动,眼神却稳如清泉。开口之时,声音不高,却像细水缓缓入心。她拣了几段周肇远遗书中的段落,读给在座的人听;又以平静而真挚的话语讲起那些年自己对丈夫真实身份一无所知的日常,讲到后来从字里行间才看见的另一重人生,才懂得革命的神圣,也懂得党的成长之不易。那些不是宏大的口号,而是以生命浇灌出来的朴素光芒。话音落处,寂静里有人轻轻吸气,座位间有细微的抽动。掌声起时并不喧哗,却像潮水漫上岸滩,渐次加深。台下的文朴抬眼凝望,只见她眉目温婉,气度清朗,像一盏灯将人心照亮。妻子离世多年,他以为情感已风干成了一页书签,此刻却忽然被温柔唤醒,心湖微澜一层层漾开。散场之后,他主动送她回去,两人并肩走在梧桐阴影里,言语不多,却各自懂得那份静好。临别时,他从臂弯处取出一本翻得发旧却干净的书,相赠于她,像把一段心意交付在纸页之间。
日子重归日常的轨道,厂里却起了风波。阿芬的前夫去世已有七八年,她在漫长的寡居后终于再嫁,哪料前婆婆却不依不饶,闯进厂里劈头盖脸地指责她“失了妇道”,一番辱骂之余竟还扇了她一个耳光。众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或好奇,或沉默。易弋看得分明,心底最看不惯这等陈规枷锁与封建迷信,于是当众站出来为阿芬撑腰,言辞坚决而不失分寸,令门卫把那位老人劝离厂区。她不是不知人情,只是不愿用旧时的绳索去捆绑一个仍在呼吸的人。风波之后,流言也随之飘散开来,零星话头落到了周云清耳中。她对嫂子的名声格外敏感,又恐怕易弋哪天也生出再嫁之念,便自作主张要搬到嫂子那里同住,一来“照应”,二来“看着”。可一个是久已习惯独处的清洁之人,一个是大大咧咧又满怀旧式观念的热闹性情,注定合不拢。易弋好言拒绝,周云清却赖在那里不走,仿佛只要耗着便能胜出。易弋见她油盐不进,便不再争辩,只轻轻关好屋门,自己转身离开,像从纠缠不清的线团里抽出一缕清线,保持了体面,也守住了心底那份不可让渡的从容与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