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韩大勇肩头的军章又添新纹,金色的光在傍晚的余晖中沉默而倔强。任素宁站在人群缓慢的流动里,远远望着他,心底那份既骄傲又隐痛的情绪被一点点点燃。恋人已然成为营长,这枚军衔背后,意味着更前线的烽烟,也意味着更沉重的责任与牺牲。两人目光一撞,如同久旱后的清泉忽然涌上心田,眼眶在顷刻间发烫。韩大勇轻声说,部队很快要再度奔赴前线,或许眼前这一刻,是他们短期内的最后一面。没有拥抱,没有吻,只有在战火中格外珍贵的凝视,像一封写给彼此的无字家书,诚恳、笃定,满载祝福与不言而喻的托付。
警报在桂林的街巷间反复回荡,夜空被敌机的阴影切割,日本报章上叫嚣“东亚共荣”的谎言,像毒雾一般要将真相蒙蔽。市井看似依旧热闹,脚步匆匆、人声鼎沸,可在物资奇缺的时代,喧嚣里裹挟的是焦灼和对明日的茫然。任素宁奔走于数家店铺,只为寻找几张稿纸与几支笔,然而纸张早被抢购一空,留下的只是店家摇头的叹息与她空空如也的手心。她深知,文字或许柔弱,却是穿透黑暗的烛火;可没有纸,这团火便难以延续。
正踟蹰间,街头人流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艾芜。两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他怀里抱着一摞沉甸甸的纸,那是他珍而重之的“粮食”。任素宁鼓起勇气,上前致意,言语谨慎而急切:她要把自己亲历的南京大屠杀落为文字,要用事实为刀,剖开那层“共荣”的伪膜。艾芜默然片刻,目光沉静,继而毫不迟疑地将稿纸尽数相赠。他说,这些纸同样珍贵,但若能为真相作证,就该落在最有力的笔尖上。他嘱咐她好好记录,写得对得起这沉重的一沓纸,对得起那座遍布冤魂的城。
笔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一段滚烫的铁。任素宁深吸一口气,再度开笔。她记得第一稿在逃亡途中毁于风雨,墨迹未干,便散落进无名的泥土。如今,她从头写起,让每一个汉字都承载一个目击者的证言,让每一段叙述都像锤子,叩击历史冷硬的门。她写街巷里血流横陈的影像,写仓皇人群里失散的哭喊,写尸山血海的刺鼻气味,写那些再也唤不回名字的面庞。她知道,这不是文学,这是存证;不是抒情,这是控诉。她要把刀口对准罪行,把光亮投向沉默。
又一次,刺耳的警报划破天空。敌机在桂林上空盘旋,黑影落在每一条曲折的巷子,炸弹像冷酷的雨点砸下,瞬息间屋宇倾颓、瓦砾横飞。人们抱起孩子奔向岩洞,石壁成为他们短暂的城池。爆炸声近在耳畔时,父母便用身体筑起最后一道屏障,紧紧按住孩子的头颅,把生的机会让出去——有的人幸运生还,有的人连告别都来不及。战争以最残酷的方式摧毁生活,也以最赤裸的姿态考问人心。而国民政府对这些惨烈的景象却迟钝得近乎冷漠,或视若无睹,或推诿搪塞,让本就伤痕累累的百姓再次陷入深切失望。
有官员试图为民众点起希望的火把,拿着喇叭喊几句激昂口号,然而嘶哑的嗓音在炸响间显得苍白无力。就在无措之际,陶行知抵达桂林。他不以空言慰藉人心,而以教育抚平创伤。他建议在街头搭台,让学生和孩子们表演与学习并行,让艺术、知识与秩序重返人们的日常。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就是最好的海报;一声声清透的朗诵,就是最坚定的宣言。人群逐渐不再只是惶惶奔逃,他们开始停下脚步,望向那群仍愿意背书、愿意歌唱的孩子。
在岩洞避难的日子里,老师带着孩子们翻开课本,粉笔在简陋的石壁上写下字词与公式。灯影昏黄,目光却比火焰更亮。原本布满愁云的面庞,一点点被知识的温度熨平;当孩子们专注地记下每一个新学的概念,当他们抬头提出稚嫩却闪光的问题,仿佛有人把天上的灰尘拂去,照见地面的一缕日光。孩子终究是一代人的希望,也是祖国未来的种籽;只要他们还在读书,还在唱歌,还在问“为什么”,黑夜就无法永久驻扎,真理就不会永远沉睡。
与此同时,张曙昼夜不息地创作,心里的旋律如同急促的心跳,在警报的间隙里不断碰撞出字句的火光。每当街上凄厉的哨声拉响,妻子便抓紧时间带着两个孩子奔赴岩洞,转身嘱咐他带上另一个孩子同行。然而在那些紧要关头,张曙总想把最后一行歌词写完、把最后一枚音符落稳。他相信文字有重量,歌声能鼓舞人心,哪怕只多出一两句,也可能在战火里为人点亮微光。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再用半盏茶的工夫,再添几笔,就走。
终于,那首作品的尾章落定,他搁笔起身,推门而出,敌机的轰鸣已经压到门口。轰然一声巨响,屋舍瞬间成了碎片与尘土,他以双臂护住年幼的女儿,倒在瓦砾之间。消息传开,无数民众自发赶来,凝望烈士的遗体,泪水在每个人的脸上无声坠落。人们明白,这是一位用生命捍卫创作尊严的人,一位把笔当刀、把歌当旗的灵魂;他的倒下,不是沉默,而是更为激昂的呼号。他留下的,不止是未竟的旋律,还有交给时代的嘱托。
远在重庆的周恩来得悉噩耗,沉痛惋惜之余,立即着手安置张曙的家属。他深知,一个时代的记忆需要被温柔托起,一个烈士的家需要被认真照看。很快,他亲赴桂林,慰问张曙的遗孀与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夸张的仪式,没有锋芒毕露的言辞,他用最朴素周至的关怀,让失去依靠的一家人重新站稳脚跟。那一刻,人们看见领导者的担当,也听见国家的脉搏——它在战火中仍坚持照料每一颗受伤的心灵,仍努力让真善得以存续、让公义不被灰尘掩盖。
烽烟未尽,前线仍召唤着无数人的背影。韩大勇再次整束行囊,把全部柔情折叠在一个坚定的敬礼里;任素宁继续于案头点灯,笔尖行过处,字字如铁,句句如碑。艾芜的那一摞纸化作她不眠的夜,陶行知的课堂照亮了孩童的眼,张曙的歌声在沉寂里回荡,周恩来的脚步在风尘中稳健有力。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回答同一个时代的提问:在黑暗深处,何以为光?答案藏在他们的选择里——在奔赴、记录、教化、歌唱与守护之间,汇成一道穿透弹雨与阴霾的长虹,让后来人于血与泪的记忆中,仍能望见人性的温热与民族的脊梁。
在重庆阴霾密布的日子里,周恩来亲自接待了烈士张曙的家属。望着两个尚不懂事的幼童,他眼中掠过一丝难掩的心酸,却语气坚定地安慰家属:张曙的牺牲,不只是失去了一个好丈夫,更是全党痛失一名优秀党员、国家失去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周恩来当场拍板,将他们接到延安,由全党共同抚养孩子——在白色恐怖最黑暗的年代,这份牵挂,让烈士家属在绝望中重新感到温暖与力量。
一个月后,战火尚未远去的桂林又悄然成为另一场斗争的舞台。郭沫若筹划召开一场国际反恐、反侵略倡议会,希望用事实和良知唤醒世界。谈到与会人员名单时,李克农毫不犹豫地提议邀请亲历南京大屠杀、并写下震撼人心报道的记者任素宁。接到报社转来的邀请函,任素宁激动得几乎整夜未眠——她终于有机会向全国、向世界控诉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行,宣告中国人民血债血偿、誓除倭寇的决心。
与此同时,戴笠麾下的特务组织也嗅到了这场会议的风向。有人主张制造混乱、搅黄大会,可一想到一旦东窗事发,不仅难以收场,更可能在国际上颜面尽失,他们又投鼠忌器。最终,会议得以在紧张的注视下顺利召开。当任素宁含泪走上发言席,哽咽着讲述自己亲眼所见的血腥屠杀——三十万同胞惨死的细节如刀般刺入参会者的心,整个会场瞬间沸腾,愤怒在胸腔里燃烧,人们齐声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要用行动为亡灵讨回公道。
就在桂林的街道尚回荡着口号声时,另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在悄悄展开——广西建设研究会的组建。这个看似学术性的研究会,却是中方与党国双方争夺话语权的新战场。国民党当局急于塞进自己的人马,提出由桂林地方官员出任校长,并物色副手人选时,将目光投向了作家出身的杨东莼。无人知晓的是,杨东莼早年已秘密加入G产党,对外却始终以“无党派人士”示人。他既办过学堂,又多次主动请缨奔赴前线,既有教育家的沉稳,又有战士般的信仰与热血。周恩来经过慎重权衡,决定推动他进入广西建设研究会,并特地安排与杨东莼面对面长谈,以确认这枚“暗棋”能否下得准、用得稳。
不久,桂林的地方大员黄旭初正式接到任命,出任广西建设研究会校长。意识到这不仅是一顶帽子,更是一根牵动多方势力的线,他对成员配置格外上心,一面揣摩上级的喜好,一面打听哪些人真正“靠得住”。为此,他特意托付白崇禧身边的谢秘书,希望得到一份“上峰同意、自己放心”的候选人名单,好在这盘棋局里先下一步稳子。
另一边,杨东莼按照周恩来的安排,从长沙连夜赶往桂林。刚一下车,便由李克农亲自接应,将后方保护力量的部署与联络方式一一告知,尤其郑重其事地记下关键时刻的秘密联络地址——桂北路138号。这是一串看似普通的数字,却可能在危急时刻改变局势。很快,谢秘书便向黄旭初郑重推荐了一位人选:文化修养深厚,教育经验丰富,在白崇禧心中颇得好评——杨东莼。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老狐般精明的黄旭初不愿轻易拍板,他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位“才子”,在笑谈之间看清对方到底是棋子,还是对手。
桂林的天光在薄云间流淌,潮润的风穿过青石巷,把初秋的凉意带进书房。黄旭初面对纷纭政局,始终秉持冷静中立的分寸,对国共之事不偏不倚;然而,谢秘书连日来对杨东莼的赞誉与推荐,像一阵迅疾的鼓点,接连敲在他心头。三日前,他才允诺暗自查访这位新近名起的人物,不料刚表露“欲一见”的意思,杨东莼随即抵达桂林,还说随时听候召见。如此敏捷与巧合令他微生戒意:若真是有才,亦须亲眼辨明;若是有由,则要亲手拆解迷雾。他沉吟片刻,语气从容却不失果决,挂断了谢主任的电话,衣襟一整,便起身去了同住于该酒店的陶行知那里。
黄旭初并未径直踏入杨东莼的房门,他懂得“明察不如暗访,直问不若侧聆”。来到陶行知处,他想从旁处揣摩其人其事、人品学识。出乎意料的是,刚进房,便在茶几前与杨东莼正面相见。陶行知笑意温润,故作闲谈,说这几日思念故旧,特意打电话邀了杨君到此叙谈。言外之意,似将这“巧合”化为平顺的流转。黄旭初掂量片刻,心头悬石轻落,疑虑淡去几分。
话题很快牵至书桌上的一册译著——外国文学的精选,纸页间溢出远方的气息。黄旭初翻阅片刻,便觉文脉清朗、译笔明净,字里行间有一种经过千百次打磨的沉静力量。陶行知轻轻点破:此书译者,正是眼前人。惊喜与钦敬交织,他在心中暗暗评判这分光亮究竟源自才情还是源自骨血里的沉淀。谈锋相合之际,黄旭初不再迟疑,于清朗气氛里宣示任命——请杨东莼出任广西建设研究会的教育长。此言一出,厅内的灯影似乎更安定了些,后方阵列若隐若现地加固起来,像一段刚打下的实木梁,稳稳嵌入了屋脊。
后方稳固之动序已然就位,筹备许久的救亡日报亦迎来复刊时刻。印机轰鸣,油墨的清香挟着热浪往外涌,街头响起报童清亮的吆喝,雀跃的指尖把一张张纸面传递到读者手中。人群里,有人抚着字间的热度,仿佛抚着国家的脉搏。与此同时,桂系的地下组织也敏锐嗅到了动静,迅速向后方汇报:自白崇禧与周恩来会晤之后,八路军桂林办事处开始大量运送救亡物资,救亡日报复刊之速亦不同凡响。风向似有微妙之变,暗潮翻涌,秩序之中另藏革新的步伐。
编辑部的灯光在午后并不刺眼,夏衍伏案审稿,视线掠过无数字行时忽然驻足:一篇《我爱这土地》跃然眼前。文句沉郁丰盈,情感炽热而不失清醒,像在烈火中仍能读出清泉的声音。作者署名为“艾青”,真名王鲁彦;这人早被友人推介过,说其文风独具峭拔之势,自尊心亦强——半因自信、半因自卑。此番初来投稿,字里行间虽不免有个人情绪的偏重,却透出不容忽视的真切。夏衍权衡片刻,终以鼓励为上,力排群议发表之,并亲自登门致以稿酬。彼时付稿酬的报社并不多,王鲁彦捧纸如捧心火,振奋之情溢于言表,翌日便抱着曾经沉潜写就的七万字小说再度上门。
长篇厚重,夏衍用了一整个上午悉心研读,终见其与报纸当下诉求不甚合拍。编辑们聚坐一处,开诚布公地商议如何措辞:既要委婉传达修改意见,又不能折损作者的热情与自尊。这种平衡如同在细刃上行走,稍一失手,便会割伤彼此的信任。恰在此时,王鲁彦已至楼下,踟蹰于阶梯,偶闻楼上讨论声,有人直言他“闭门造车”,空想多而涉世少,离人民过远、离现实过深。他心中一窒,恨意压过羞涩,正欲转身离去,恰被一位编辑于楼梯转角望见,只得相邀回楼,面对面谈个分明。
房间的空气微微张弛,谈锋如琴弦被绷紧。编辑同志直言如今抗日关头,文字应投向当下的火光与尘埃,不当沉醉于温柔的文学小园;以现代现实为背景,贴近人群、贴近生生不息的生命脉络,才更有穿透力。王鲁彦却寸步不退,坚持文学应对未来储备,战事既属军国之事,文人更当守住精神的高地,以美给予战后人民以慰藉与秩序。两方各执其见,针锋相对。末了,编辑的一语不留余地地击中他的自尊:“这部稿子完成已多年,为何至今未见发表?”话音落地,气氛骤冷。王鲁彦面色铁青,拂袖而去。夏衍并未上前阻拦,他心知有时争执也是启蒙,挫败或许是另一种触发。
夜色如墨却不漆黑,城中灯火点点。夏衍思定良策,遂去请文学界的俊彦巴金出面相劝。这位年轻作家以文字谋生,稿费便足以支撑日常,文名所致并非虚妄。巴金闻听始末,不作迟疑,今夜便赴王鲁彦家中探访。两人一见,便有文人相惜的默契跃动眼底;清谈过罢,巴金见其居所简陋,生活清贫,遂在不动声色间将兜中所余的几张钞票悄悄塞在碗底。随后两人并肩出门散步,谈文学,谈时代,谈纸页能否承受人群的呼吸。巴金言语平朴,却如硎磨利:“文学若不扎根当代现实的土壤,便无从开花;失了土壤,花纵有香,也会在风里碎去。要写能使人共情的文字,让读者对号入座、在现实里照见自己,而不是在虚构中迷路。”
风穿过街巷,带走白日的浮躁,也带来夜晚的清醒。王鲁彦听着这一番话,先是沉默,旋即心底有一块坚硬角质开始松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高地”也许只是孤岛,鲜有人靠近;而真正的高地,恰在拥抱沸腾人间、拥抱最真实的汗水与悲欣之间。回程路上,他望着路边的灯影,仿佛看见了那支笔落在街头的土地,落在工人手上的老茧,落在母亲与稚子的目光里。他轻声道谢,心中另立誓约:写向现实,走向人民,从此让文字在泥土里扎根,在风雨中站稳。
城市另一端,忧愁与决意也在悄悄交织。任素宁惦念恋人即将奔赴前线,愁容萦绕眉间,言谈之间不经意流露的消息,被夏衍敏锐捕捉。他察觉此中可为,匆匆上报李克农:若能为这支部队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壮行仪式,不仅是凝聚人心的庄重礼,更是最有力的抗战宣传。李克农闻之赞同,当即批准筹办。翌日将至,旌旗当风,锣鼓将鸣;愿景里,人群汇聚,热血与信念同声共振。有人迎风高呼,有人默然拭泪,有人把手里报纸折成一只纸船,愿它顺着时代的河流,驶向更宽阔的光亮。
在这座城的每个角落里,个体的选择与时代的鼓点彼此呼应。有人谨慎地推窗辨风向,有人以译笔打磨世界的光泽,有人以报章扛起抵抗的旗帜,有人则在争辩与贫寒中寻找创作的出路;更有人以一场仪式,把离别熔炼成共同意志的明灯。故事的线索一寸寸交织成柔韧的绳,牵引着后方的稳固,牵引着前线的勇毅,也牵引着文字与人心相互依存的古老约定。桂林风声未止,灯火不熄,在摇曳的光影之间,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共同的黎明,加注一点微小而不被轻视的力量。
170师即将开拔奔赴前线,炮火未至,城中却已战意沸腾。救亡日报的主编一锤定音,要为将士们筹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壮行仪式。消息传开,编辑部连夜灯火通明:有人赶制标语横幅,有人排练口号鼓动,还有人四处奔走,亲自登门邀请本城最有影响力的文人志士,王鲁彦的名字,也郑重地被写进了名单。
出征之日,十里长街黑压压挤满了送行的民众,红白相间的抗日小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醒目的标语高高举起,如同一面面不肯折腰的脊梁。无数学生自发排成整齐的方阵,齐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嘹亮的歌声与整装待发的部队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每一名战士都在这呼喊中更加清楚了肩上的担当,在心底默默立誓:誓把日寇逐出中华,还山河以清明。
这场由共D组织发动的壮行游行,像一道雷霆,狠狠震在国党高层的心头。白崇禧即将亲赴前线,临行前特意召见地方官黄旭初,语重心长却又言外多锋。他一面叮嘱黄旭初务必维稳后方,一面以不便示人的秘密消息点破现实:上峰对战与和摇摆不定,一旦谈和成真,已身在前线的部队,很可能会成为最先被牺牲的一批人。他暗示黄旭初,一定要和当地“政治联盟”打好关系——这个在外界看来颇具文化气息、刻意拉拢进步文人的团体,一旦桂林失守,还有机会打出“中立”招牌,学东北一般自立门户。
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一部分党国要员却首先为自己的退路精打细算,而不是为民族的前途硬起脊梁,这样的冷酷算计,令人愤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救亡日报忙得热火朝天的编辑部:报纸印量暴涨,急需补充一批真正敢上前线的笔杆子。报社正式向任素宁发出邀请,希望她留下担任编辑部的前线记者。收到消息时,任素宁激动得几乎落泪——用手中的笔做枪,把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原原本本写给全国同胞看,唤醒沉睡的民族意志,这不仅是她的理想,更是她早已准备好为之付出生命的道路。
为了给抗战招募更多有良知的声音,任素宁亲自前往偏远山村,邀请作家艾芜加入。艾芜的家静静地伏在山坳间,他在狭小的屋子里伏案写作,妻子四处张罗家用,支撑起贫困却体面的一家人。听完任素宁的来意,艾芜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个人的困窘可以暂且放一边,民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文字就不该只写在纸上,更该刻进历史。他明白,编辑部繁忙无比、分文不取,留下来的都是不计个人得失、只认民族大义的无名勇士。
正当艾芜准备收拾简单的行李,山村上空突然传来刺耳的飞机轰鸣。起初,他还安慰众人,这里地处偏僻,敌机大概要轰炸大城市,不会深入到这样的小地方。话音未落,震天的爆炸声已经在四面八方同时炸开——日本轰炸机毫不留情地把炸弹倾泻在这个宁静的小山庄上。民房瞬间坍塌成一片废墟,尘土与火光冲天而起,哭喊、呼救、木板碎裂的声音交织成一曲人间惨歌。任素宁从瓦砾间挣扎爬起,眼睁睁看着刚才还炊烟袅袅的村庄在顷刻间变成人间炼狱,她心头剧震,只顾焦急呼唤艾芜的名字。所幸艾芜也从废墟中艰难爬出,顾不得身上尘土与伤口,第一反应便是冲进浓烟深处,冒着随时被炸死的危险去寻找自己的妻子。
这场猝不及防的轰炸,也重重击在救亡日报的心脏上:报社不少印刷机器和设备被炸得面目全非,一时间生死未卜的,不只是人,还有承载真相与希望的纸页。敌机还会不会再来,谁也说不清。领导层在废墟前郑重作出决定:马上把杂志社迁往隐蔽的岩洞里,在黑暗潮湿的石壁间重建印刷机,想尽一切办法筹措资金,哪怕条件再艰苦,也要让报纸重新面世——因为在战火中,真相与信念,比子弹还要珍贵。
夏衍刚刚完成了一部锋芒毕露、直刺时局的剧本。郭沫若一看便拍案叫绝,认为这不仅是一部好戏,更是一把利剑。眼看报社会计拮据,他灵机一动:此时正好回到广西,把剧本尽快拍成电影、搬上舞台,一边鼓舞民心,一边为前线筹集经费。李克农听了夏衍的设想,也觉得这是以文化为武器、暗中团结更多爱国人士奔赴抗日前线的绝佳时机。
在中共坚持不懈的运作下,杨东莼终于出任广西桂林教育长。上任第一天,他便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邀请陶行知等进步教育家出任地方大学校长,创办、整顿了大批学校。一时间书声再起,文化活动如火如荼,民心迅速凝聚。任素宁则奔走于校园与街头之间,采访记录广西人民在战火中重建家园、组织抗日的点点滴滴。
黄旭初同样看得清局势。在白崇禧奔赴前线血战之时,他在后方一面周旋各方,一面小心谨慎,不再贸然阻挠中共的行动。临行前,白崇禧对他说的那番话,让他记忆犹新——若是站错队、挡错路,只怕将来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正是这句话,让他对风向格外敏感。
为了让这部爱国戏剧顺利“落地”,郭沫若不断给夏衍打气,催他尽快帮助剧组把剧本排成正式剧目。他们决定将这出戏同时搬上银幕与舞台,在重庆、桂林两地轮番上演,借戏凝心,借戏动员。为此,谢秘书提前向黄旭初透了风。黄旭初对公演仍有犹豫,谢秘书早有准备,掏出一份演出委员会名单——其上三四十位皆是本地文化名流。见到名单,再听说明广西军委也已点头,黄旭初心中顾忌顿消,当场表态:全力配合。
剧本有了,剧目确定了,接下来最关键的便是演员。周恩来同志细读剧本后,当即决定派安娥出面与剧组接洽,负责协调各地演员参演,打通剧组在筹备中遇到的重重关节。安娥同志接到任务,毫不迟疑,从长沙星夜启程。
谁知刚到码头,意外突生。日本人已经全面控制登船通道,逐一盘查乘客证件。安娥身无通行证,原本约好在船上的接头人迟迟不见踪影,眼看就要轮到自己接受检查,她心头一紧。就在此时,一名神色镇定的妇女将怀中的孩子突然塞到她怀里,同时悄悄把一张通行证按进她的手中。
安娥抱着孩子,将通行证递给日本宪兵。一个日本军官却盯上了她:衣着考究、举止优雅,与怀中那一身补丁的孩子显得格格不入。他当即喝令拦下安娥,严厉盘问。关键时刻,那名妇女镇静走出人群,解释说刚才只是请这位小姐帮忙抱一会儿孩子。日本人仍不相信,逼迫孩子当场喊一声“妈妈”以证身份。孩子惊恐万分,迟迟不开口,刺刀和枪口逐渐对准两人。就在气氛几乎凝固的一刻,小孩终于颤声喊出“妈妈”,日本宪兵只得放行,安娥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辗转多日,安娥终于赶到剧组,与导演及主要演员一一会面,向大家讲述这部喜剧背后深藏的爱国用意——用笑声揭露侵略者,用舞台点燃民众的抵抗意志。然而导演却突然收到噩耗:原本已敲定的一位秦姓演员,被一名凶名在外的日本少佐强行带走。剧组上下人心惶惶,担心她凶多吉少。
日本宪兵部的办公室里,秦姓演员被软禁在狭窄空间。日本军官态度傲慢,开口便要她参演所谓“中亚共荣”的宣传喜剧,为侵略涂脂抹粉。秦姓演员当场严词拒绝,宁死不肯替敌人站台。这一句“不演”,彻底激怒了日本人。望着对方越来越阴冷的眼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也许再也走不出这间屋子,但至少,绝不会在舞台上替侵略者说一句台词。
秦姓演员早已直言厌恶那出充满屈辱意味的戏,也明确表示绝不会出演,可占据城池的日本兵根本不给她选择的余地,一道冷冰冰的命令,便逼迫她乖乖去为日本长官作陪,稍有不从,便是杀机四伏。
日本高层对这位名噪一时的秦姓演员颇为垂涎,特地安排她在电影院陪同观影,场内灯光璀璨,记者云集,闪光灯一阵乱闪,镜头刻意对准她,将她与日本长官并肩而坐的画面不断定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看似普通的粉丝悄声凑近,低低提醒她:“现在去趟厕所。”秦姓演员心中一震,假装神色如常地起身离席。卫生间内,安娥早已带着几位同志埋伏在日本兵眼皮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地将她接应出去,连夜登船,奔赴长沙。随后,她又在桂林与参与演出的同志们会合,真正了解即将上演的话剧后,毅然随剧组沿水路逆流而上,赶往前线般的桂林。
演员终于全部到齐,接下来就轮到导演“坐镇指挥”了。经过反复商量,剧组决定启用本土名导欧阳予倩,以及刚从海外学成归来的戏剧博士焦菊隐。两位重量级人物首次同台亮相,本以为是强强联合,没想到在第一次筹备会上便火花四溅——焦菊隐坚持不用原有戏班班底,也不愿让一群跑龙套的占据舞台,他想要彻底重组阵容,用全新的阵营演绎这部话剧。两位大导演各持己见,谁也不肯后退一步,会议不欢而散,空气中仍弥漫着火药味。坐在一旁的夏衍颇为尴尬,却也清楚地感受到:焦菊隐在戏剧艺术上的功力,绝非泛泛之辈。
走出会议室后,夏衍心中难平,主动去征求李克农的意见。李克农没有像旁人猜测的那样想要换掉焦导演,反而语重心长地劝他多向周恩来同志学习调解的艺术——这两位导演经验深厚、风格迥异,若能相互碰撞、彼此成全,对整个剧组而言都是难得的财富。几句话点醒梦中人,夏衍顿觉豁然开朗。当听到李克农建议,可以借桂林地方官黄旭初之手组织一次“团建”来缓和气氛时,他立刻想到:要促成这件事,非得请出办事老练的谢秘书不可。
谢秘书反复斟酌措辞,亲自拿起电话拨通黄旭初的府上。在电话里,他郑重其事地转达:上级首长白崇禧对这部抗战话剧极为重视,只因公务缠身,实在无暇亲返桂林,便委托黄旭初尽地主之谊,好好接待剧组,以示支持。黄旭初向来对白崇禧言听计从,一听到这是“白长官的意思”,不再多问半句,当即表示全力配合。
夜幕降临,桂林城灯火微茫,黄旭初在府中设下盛宴,邀请本地知名的文艺学者、画家齐聚一堂。席间,徐悲鸿也特意赴宴,他亲手赠出自己的一幅画作——雄鸡立于高山之巅,昂首啼鸣,东方天际金光初露,旭日缓缓升起,光芒洒向大地,寓意黎明终将冲破黑暗。黄旭初捧画良久,心潮起伏,端起酒杯向在座的桂林文艺界同仁致意,感怀他们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仍以笔墨为炬,为这片山水增添一抹不屈的光彩。
与此同时,田汉谱写的《义勇军进行曲》席卷大江南北,成为无数中国人心中的战歌。歌声穿越海峡,传到大洋彼岸,引发海外华侨和各国民众的强烈共鸣。美国记者爱今生不惜横跨半个地球来到中国,亲自拜访田汉,记录下他与这首歌诞生的点滴,并用相机留下珍贵的影像。随后,这些照片登上了《美国时报》的重要版面,铿锵的歌词和背后的故事一同传往世界各地,让更多人听见来自东方的怒吼与反战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