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建选在城郊的一处葡萄庄园,暮色沉下来时,灯串一点点亮起,微黄的光洒在一桌桌觥筹交错之间。谭思婷坐在同事中间,面前堆着还没动几筷子的菜,却一杯接一杯地往自己杯里倒酒。手机屏幕仍停留在那条朋友圈上——温佩妍精心拍好的请柬,底色温柔得像一场早春的雨,角落里却醒目地印着四个字“最好的我们”。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一点点摩挲着,从过往的缝隙里,生生刮出隐隐作痛的血痕。
同事们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热闹浮在她耳边,却像隔了很远的距离。冯睿也恰好和朋友在这里聚会,他远远看见她,便注意到她举杯的频率异样地快。那个一向自律、克制、总是替别人着想的女人,如今却借着酒意,仿佛急着把所有压在心底的情绪,一同灌进喉咙。直到她起身往卫生间方向走去,脚步明显有些虚浮,整个人摇摇晃晃,他心里一紧,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走廊的灯光有些昏黄,地面反着微微的光。谭思婷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去,恰好是走廊外侧的护栏方向。冯睿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肩,将她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这样近的距离,带着酒气的呼吸撞上熟悉的气息,她一下子便跌在他的怀里。胸膛的温度真实得让人心悸,她的眼眶在一瞬间被酸楚填满——这个曾经是她整个世界的男人,是她最信任、最依赖、最亲近的人啊,可当年她最无助、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却转身离开,将她连同她的崩溃和绝望,一并丢在过去的风里。
那些不敢触碰的片段,在酒精的催化下争先恐后浮现出来——医院雪白的走廊,深夜冰冷的手机屏幕,一次次拨出去却无人接听的号码,还有那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却从未被解开的谜团:关于他们的孩子。记忆与现实交叠,她抬起头,眼神朦胧却固执,千言万语在喉间盘旋,最终只化作一句几乎破碎的追问:“为什么乐乐是我的儿子,你却从来没有告诉我?”这句话像一块巨石,在空气中沉沉坠落,也砸得冯睿心里巨浪翻涌。
他愣住了,指尖仍停留在她的肩头,力道却不自觉地收紧。难道这些年,她竟一直不知道自己生下了孩子?如果她真的一无所知,那么当初那场仓促而决绝的分离,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误会与隐情?他看着她将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仿佛用这点寒意来对抗体内翻涌的痛楚。十几年过去,她好像又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个隐忍却倔强的女孩,不愿把自己的伤口摊开给人看,一句指责都没有,只是以最直接、最无法回避的问题,直刺他的心口。她无意间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前,这个动作太过熟悉,仿佛是从他们共同的过去里抽离出来的一帧。他只觉得心底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猛地按下,沉睡多年的情感再也压不住地翻涌而出——这些年,他爱的人从来只有她,从未有第二个名字能真正走进心里。
夜色更深时,他回到家里。客厅的灯只开了一盏,温佩妍蜷缩在沙发上睡着,披着一条浅色的毯子,姿态安静而乖巧。她现在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家里人早已把婚礼当成一件板上钉钉的大事在筹备。冯睿站在门口,看着这幅画面,心中却被一种说不清的闷堵悄然占据。洗手间里水声哗啦啦落下,他借着洗脸的动作,让冷水拍在脸上,试图把尚未散去的情绪掩藏起来。然而心里的混乱,并不会因几捧冷水而平息。
温佩妍对他的变化并非毫无察觉。自她回国之后,冯睿似乎刻意加快了他们之间关系的步伐,从确认恋人身份,到订婚、选婚礼场地,一切都推进得异常迅速,像是在按某张早就规划好的进度表完成任务。每当他在亲友面前提起婚事,语气里明明有体贴、有周全,却始终少了一份真正投入的笃定。这种微妙的疏离感,女人的第六感最敏锐不过。更何况冯母每日紧锣密鼓地催促,生怕儿子反悔,恨不得立刻把结婚证捏在手里,这种过分的紧张,更让温佩妍意识到,某些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那天晚饭后,冯睿像往常一样提出去露台散散步。露台上风不大,却有些凉,城市的灯光在远处铺展开来,像一层流动的星河。温佩妍本能地想与他保持一点距离,她最近总刻意避免与他单独相处,似乎只要时间一拉长,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就会变得越发清晰。这一次,她看得出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认真,又带着深深的歉意。为了打破即将到来的沉重,她刻意提起乐乐最近练琴的情况,又随意说到新发现的几家餐馆,想用生活的琐碎,为这段关系争取最后一点缓冲。
然而冯睿并没有顺着她转移话题的努力,他眼中闪动的那抹挣扎,已经给了她答案。那道横亘在三人之间的坎终究还是翻不过去,与其被动等待某个残忍的宣布,她宁愿主动为这段越来越勉强的关系画上句点。长久的沉默最终被她亲手打破,她轻声提出分手,语气平静,却带着隐约的颤抖。冯睿没有挽留,只是一句“对不起”,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她突然笑了笑,那笑中有辛酸、有自嘲,也有终于看清真相后的释然。那些年,她真心喜欢过这个男人,愿意陪他一起照顾乐乐,愿意在他背对自己的时候,仍守在他身后等待目光有一天能落在自己身上。可感情从来不是牺牲与付出就一定能换来回应的等式,尤其当他的心里始终住着另一个名字。
在这段关系的最后,她终于把压在心里的疑问问出口:“谭思婷,是不是乐乐的妈妈?”这个问题一旦说出,便不再允许任何模棱两可的回避。冯睿不愿再以善意的谎言拖延,只是沉默片刻,随即点了点头。答案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因为每一次见到乐乐,见到谭思婷,她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错愕——孩子眉眼间的神情,那种略显内敛却倔强的目光,与谭思婷竟有几分相似。如今一切脉络都连成线,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的付出,更像是在替另一个人守着她本该拥有,却被命运无情切割开的一段亲情。
请柬已经设计完毕,婚纱照刚刚选好样片,那些细致到每一处花纹的准备,如今在一句“分手”面前显得有些讽刺,却也极为必要。因为只有勇敢停下脚步,才能不再错付时光,也不再让更多人卷入未解的过往。另一边,谭思婷则向学校校长请了几天假。两天前,她在温佩妍的朋友圈里无意间看到一张照片——葡萄庄园里的一个搬运工,侧脸在阳光下投出的轮廓,竟与她记忆中消失多年、魂牵梦绕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她顺着有限的信息打听到,对方似乎在四川阿坝一带打工。心里的某根弦猛地绷紧,她几乎没有多做犹豫,简单收拾行李,买好车票,踏上了通往四川的旅程。
车窗外的景色一点点从城市的霓虹变成连绵的山峦,思绪在颠簸的路途中反复翻涌。无论关于孩子的真相,关于当年那段被打断的爱情,还是关于父亲的突然离去,所有未解的疑问仿佛都在暗处汇聚成潮。她知道,自己终究要亲自走上一遭,把那些被尘封在岁月深处的真相,一点点挖出来。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女孩,而是学会在伤痛之上重新站起的女人。只要有一丝希望,她便会经历千山万水,去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