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门锁轻轻一转,熟悉的房门缓缓打开,谭思婷站在门口,仿佛一瞬间被卷回到许多年前的时光。屋子里的摆设几乎没有变化,旧沙发的布套仍是那样的颜色,书架上斑驳的书脊依旧整整齐齐地排着,连窗边那盆已经枯萎的花,都像是被时间刻意保留下来的记忆。她的目光很快落在墙角——那里贴着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身高记录贴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不同年份、不同高度的数据,歪歪扭扭的字迹都是父亲亲手留下的痕迹。每一道刻度线,都是她成长的印记,也是父亲陪伴的证据。如今人去屋空,她却不知道这个曾经将全部温柔都给了她的男人,这些年究竟过得好不好,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希望这次回到这里,真的能把父亲找回来。
与此同时,远在城市另一头的冯睿,刚刚结束与温佩妍之间纠缠已久的感情问题。心里千头万绪理顺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通谭思婷的电话。他想问个清楚,当年那个说走就走、毫无预兆地消失的女孩,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何选择不辞而别。然而电话一遍遍打出去,却始终没有人接听,只剩下冷冰冰的铃声在耳边回响。焦躁和不安在心里逐渐蔓延,他索性放下手头的一切,直奔谭思婷工作的培训班。到了那里才得知,她已经请了长假,而且似乎是远赴他乡,独自去寻找多年未见的父亲。
培训班的校长认出冯睿,也隐约知晓两人之间那段未竟的感情纠葛。看着这个神色紧张的年轻人,他最终还是把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尽数告知——谭思婷要去的目的地、她准备乘坐的车次、甚至大致的时间安排。校长叹息着说,十三年里,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打拼到今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旁人难以真正体会。他把这份担忧和不舍,全部凝结在一句叮嘱里:务必保护好她。冯睿郑重其事地点头,他承认过去彼此之间有误会、有偏差,但如今心意已定,他不想再逃避,不想再让这个名字只停留在记忆里,而是要用行动去证明,自己会努力照顾她,不再放手。
匆忙之中,他买下同一班车的车票,在车辆发车前赶到站台。车厢缓缓启动时,谭思婷才猛然察觉,身旁多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她愕然抬头,与冯睿的视线在狭窄的车厢里相撞。对方没有刻意解释太多,只淡淡地说,自己只是想帮她一起找父亲,算是尽一个老朋友应尽的责任。他提起当初在酒庄拍下的那张照片,正是因为照片中无意露出的侧影,让他意识到思婷的父亲可能就在那个远方的地方。有他在,一些当地的人脉、资源或许能派上用场,不至于让她孤身一人四处奔走。挂断电话之前,他只是匆匆告诉母亲高慧,自己临时有事要出外地几天,让她帮忙照看乐乐,却刻意回避了目的地与缘由,仅留下简单的交代。
高慧接到儿子的电话,总觉得气息中透着不对劲。隐约的预感让她心绪难安,于是又连着给温佩妍打了好几个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那种说不出的异样在心底悄然滋长。然而此刻,电话那端的年轻人已经远离城市喧嚣,跟随谭思婷,踏上开往四川阿坝县的列车。十三年前,他们也曾一同来到这片高原之地,那时两个人以情侣的身份并肩同行。清冽的空气、耀眼的阳光,还有昼夜温差带来的寒意,都记忆犹新。彼时的谭思婷初到高原,便出现了轻微的高反症状,头晕胸闷、呼吸急促,令冯睿始终不放心,几乎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她。如今,他们以一种复杂又微妙的关系重返旧地,许多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唤醒。
阿坝的街道上游人如织,五彩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酥油茶香。谭思婷的步伐越来越急,她像在茫茫人海中追逐一缕虚无的影子。忽然间,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个背影与记忆深处的父亲极为相似,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奋力冲了过去。然而当她绕到那人面前时,却发现只是个陌生人。失落在一瞬间扑面而来,再加上情绪激动,高原反应随之猛烈袭来,她胸口发闷,呼吸急促,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冯睿眼疾手快,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小心地举到她面前,让她像从前那样,把口鼻轻轻罩住,缓慢而深长地呼吸。十三年前,他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帮她缓解不适。熟悉的动作让两人之间一度尴尬的空气,悄然软化下来。稍稍舒缓后,她抬眼看向他,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激。
不久之前,她从别人那里得知他与温佩妍即将步入婚姻,心中曾暗暗替他们祝福,也悄悄在自己心底划上一个句号。此时此刻,却亲耳听他淡然说出:“已经分手了。”语气不见激烈,却透着一种笃定的清醒——他不愿再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别人,与其将就着走进婚姻,不如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把那些压抑了多年的情感一一理清。谭思婷沉默片刻,没有再追问,只是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此次的真正目的:找到多年未见的父亲。两人开始沿着线索,去寻找当初在酒庄中与她父亲有过交集的工作人员,循着名字、照片、电话,一家家、一处处地打听。可得到的答案却如同冷水浇头——大约在一个月前,她的父亲已经完成了那里的工作,悄然离开,去向不明。
四川阿坝地域辽阔,山川起伏绵延不绝,想在这片土地上寻找一个信号早已断联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冯睿并没有因为困难而退缩,他借助自己在当地的几个朋友,发动了能动用的所有关系,把可能接触过谭父的人,一个接一个找上门去询问。车辆在盘山公路上长时间行驶,轮胎碾过砂石路面发出单调却顽强的声响,沿途的景色从青翠到荒凉,又从热闹到寂静。时间被不断拉长,线索却始终模糊而遥远。随着日头西斜,谭思婷心中原本支撑她上路的那抹希望,正一点点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她望着窗外渐渐荒芜的山野,忽然意识到,父亲也许早已离开这片地方,甚至有可能已经远走他乡。
当车最终驶入一片几乎无人涉足的区域,前方的道路陡然断开,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荒山与草地。向导停下车,回头提醒他们,这一带人烟稀少,入夜之后还会有野兽出没,再往前便险象环生,已经不适合继续查找。天地之间风声猎猎,苍茫与孤寂一齐涌上心头。谭思婷靠在车门,压抑了许久的失落终于溢出眼眶,她哽咽着说,再这样找下去也许只是徒劳,不如就此返回。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被现实一次次击碎后的疲惫与无力——这是她第二次如此执拗地追寻父亲的踪迹。十三年前,她紧握着父亲留下的一张简短字条,独自踏上寻找之路;十三年后,同样的固执与渴望再次驱使她来到这里,只是时间早已改变了许多事与人。
冯睿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看着眼前泪光闪烁的侧脸,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十三年前那个瘦削、安静却极其倔强的少女背影。那时的她背着简单的行囊,像一只误入风暴的小候鸟,明明遍体鳞伤却仍然执意迎着风飞翔。如今,她的肩膀依旧单薄,却承载了更多岁月的重量。他忽然意识到,无论这趟旅程最终能否找到那个失散多年的父亲,这一路跋涉的意义,已悄然超越了寻人的范畴。它让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往重新浮现,也让两颗在时间里渐行渐远的心,再次有机会靠近。夜色慢慢降临,远处山脊的线条被晚霞染成深红,他们伫立在荒凉的无人之地,仿佛置身于生命的岔路口,一边是未竟的亲情牵挂,一边是尚未说出口的旧日情愫。风吹过来,带走了他们脸上的热度,却带不走那份在心底悄然滋长的勇气——无论前路如何,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轻易转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