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老宅静得只剩下风声掠过屋檐，吴艾草揣着养牛这桩心事，一路急匆匆赶来找麻青蒿出主意，谁知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硬拉着当了壮丁，先去帮着拾掇尘封多年的老房子。碎瓦、尘土、蜘蛛网乱作一团，两人忙得满头大汗，好容易才得闲并肩坐在石阶上歇气，日头从树梢斜斜洒下，照得院子里一片温暖。

　　喘匀了气，麻青蒿才慢悠悠抖出一肚子鬼点子，提议吴艾草别急着自己闷头上马，先去投靠养牛能手游江河，拜师学艺，把人家的经验掏个明明白白，再回家翻修自家牛棚，按着科学养殖的规矩改成宽敞透气、干净舒适的现代牛舍。吴艾草起初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打鼓，舍不得那点老规矩，可拗不过麻青蒿一番急头白脸的分析，又是算账又是比对，越想越觉得有理，仿佛忽然看见了眼前养牛事业的另一条光明大道。

　　村子的另一头，刺绣厂里针声细若蚊吟。麻秀梅正和衮月亮坐在一方绣架边，对着一幅新出的绣样细细品评。她打算带领自家绣娘们走出山沟沟，参加一场规格不小的外地展会，好让这些埋头赶工的巧手，被更多人看见、记住。衮月亮听罢，干脆利落答应下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随后，她应邀来到厂里参观新进的一批设备，看着一件件绣品在流水线上鱼贯而出，线脚虽然少了几分手工盘绕的余温，却多了前所未有的效率与整齐。看着成排花鸟山水在灯光下闪着细腻的光泽，她由衷感叹，这大概就是老手艺和新技术握手言和后的模样。

　　傍晚回到家门，钥匙还没插进锁孔，母亲的电话便紧追而来。听筒里絮絮叨叨的，不出所料，又是那位自称“花椒大王”的李金宝。这个男人仗着自己在外闯出点名堂，贼心不死，总想着再续前缘，重新叩开衮家的门关。衮月亮肩头倚着门框，望着天边一点残霞，嘴上倒是答应得干脆，像是顺手说句“好啊，我有空去地里帮你拔几棵萝卜”，轻描淡写。她心里明白，自己这番顺水人情，只是为了先安一安母亲的心，好让老人家晚上睡得踏实些。

　　与此同时，麻家堂屋里热闹非凡，媒人刘彩娥正坐在八仙桌前，嘴皮子利落得像抹上了油。她用尽全身的好词，先把麻青蒿夸成了天上少有、地上难寻的好青年，工作能耐不在话下，人又实在厚道，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顶梁柱。话锋一转，她才慢悠悠亮出自己的“王牌”：愿意给他牵线的，是养羊大户家的独生女雷甜甜。模样俊俏，性子俏皮，家底丰厚，提亲的人从村口排到镇上，偏偏都没有投缘的，可她看了麻青蒿的照片，却爽快应下见面。原本躲在里屋的麻青蒿，对这些七大姑八大姨凑起来的相亲，向来嗤之以鼻，任由父母在外头软磨硬泡，也懒得搭理。直到门外不经意飘来一句“衮月亮要和李金宝见面”的消息，他仿佛被谁在心口点燃了一把火，刚刚还病恹恹地靠在床边，这会儿一下子跳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抢过雷甜甜的照片连声称赞，嘴角笑得用力过头，急忙又把见面地点定在了村口那座最气派的帐篷酒店。

　　另一边，吴艾草回到家，把麻青蒿替他谋划的那一整套养牛“新理论”给翻来覆去地讲给龙凤碧听，从拜师学艺到改造牛舍，从养殖规模到未来销路，细细算起账来，竟也条理清晰、颇有章法。龙凤碧一向嘴快，平日没少给丈夫的各种想法泼冷水，这回却难得没有反驳，反而被这份认真和长远打动，频频点头，直说句句在理，还主动提出愿意帮着张罗前期的准备，让吴艾草做事更有底气。夫妻两人对视一笑，仿佛在看一片刚刚被翻新的土地，正等着一场好雨，把它浇成一片生机盎然的牧场。

　　第二天一早，山风带着凉意在村口打着旋。衮月亮探望完吴奶奶，从她那双布满皱纹却依旧温暖的手心里抽身出来，心头仍是那份说不出的柔软。她站在村口等刘彩娥来接，打算先把相亲这档子事应付过去。谁知车刚稳稳停下，车门推开，一抬眼，竟撞见麻青蒿正大喇喇坐在后座，神情里带着几分心虚又藏不住窃喜。衮月亮心里猛地一紧，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上车。偏偏这一幕被路边的田燕子瞧了个正着，她眼珠子一转，当即掏出手机，把自己看到的情形添油加醋往微信群里一发，顿时，手机屏幕上消息不断跳出，整个村子的八卦气氛被点燃，热得像刚出锅的油条。

　　帐篷酒店的天台上，风把桌布轻轻掀起一角。李金宝一身精神打扮，站在栏杆边看远山起伏，神情里透着志在必得。他和雷甜甜原是旧相识，这会儿正耐心等待各自的相亲对象。谁知时间一到，刘彩娥推门而入，身后却跟着麻青蒿和衮月亮两人，两场相亲硬生生被她撮合成了一场微妙的四人“情报交流会”。麻青蒿一边陪笑，一边竖着耳朵从雷甜甜口中打探李金宝的底细，问得极细；李金宝则不动声色，拐着弯儿试探衮月亮和麻青蒿之间到底是旧友、同事，还是另有隐情。话题在饭桌上辗转，又绕回他的创业经历——如何从几袋花椒起步，一步一步闯出“花椒大王”的名头，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和咬牙坚持的韧性，在灯光下被说得格外有血有肉。衮月亮静静聆听，心中对他原本的成见，悄悄卸下了几分，不由得生出一点新的好感。

　　此时，村外的土路边，吴艾草已经按计划，专程登门拜访游江河。他在院子里站了良久，借着一壶热茶慢慢打开话匣子，从自己少年时说起。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头老黄牛，不声不响地跟着他父亲下地耕田、拉车运货，逢年过节也只是多添一把草料，却从未叫过一声苦。风雨中，老牛稳稳拖着犁铧，在土地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笔直的沟垄，是它用踏实的蹄声，撑起了一家人对饭碗的信心。吴艾草眯眼回忆，声音带着一点微颤：在他们老吴家眼里，这牛不是牲口，而是恩人。母亲弥留之际紧紧攥着他的手，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嘱托——“这辈子，别再吃牛肉，牛对咱家有恩。”那句话像刻刀一样，深深刻进他心里，伴了他小半生，让他对牛多出几分超出常人的敬重和牵挂。

　　就在他倾吐心事的时候，村里另一股火已经烧起来。衮菖蒲从田燕子嘴里得知，妹妹竟和麻青蒿坐上了同一辆车，心头怒火腾地窜起，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人拎回来。他打电话给吴艾草，开口就是逼问麻青蒿的去向，语气又急又硬。吴艾草一听便知道事情不妙，隐约担心这两个性子都不算温和的男人，一旦当面碰上，说不准要闹出什么风波。当下顾不上多想，匆忙与衮菖蒲约好碰头地点，一边安抚他的情绪，一边又火速给麻青蒿打电话，催他赶紧“撤兵”回村。山风在电话那头呼呼作响，一场谁也没预料到的小风波，正悄悄酝酿成一出充满误会与笑料的闹剧。

　　衮菖蒲曾在妹妹面前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再对麻青蒿动手，可等看见那小子若无其事地护着自家妹子走进院门时，心头积了多年的火气瞬间被点燃，他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抡起拳头就朝麻青蒿眼眶招呼过去。拳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狠狠砸在对方脸上，青紫当场浮现，他嘴里还忍不住骂骂咧咧，说麻青蒿死性不改，天生欠揍。麻青蒿原本一腔好意，不曾料到会凭空挨上一拳，火气一下子窜上来，反手就要还击，两人你来我往，很快扭打成一团，翻倒了院里的凳子，也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院外的动静惊动了衮月亮，她急匆匆赶来，见兄弟俩抱成一团乱打，连忙上前用尽全力将二人硬生生分开。她喘着气站在两人中间，先抬手挡住还想上前的衮菖蒲，目光沉下去，一句重话压住他的冲动，随即缓缓转向麻青蒿，面色冷峻却克制，字字清晰地告诫他今后不要再随意闯进自己的生活、打扰已经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平静。话不多，却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人隔在心门之外。麻青蒿被这番冷淡而坚定的态度怔住，胸口堵得难受，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只能默默收回伸出的手，眼神从愤怒渐渐转为沉郁。

　　风声在山间穿行，吹散了院中久久不散的火药味。事后，麻青蒿心里的疑团愈发压得他透不过气，他终于按捺不住，找到吴艾草，试探着打听当年村里人究竟如何议论衮月亮，又是怎样看她、说她的。吴艾草一听这话，原本嬉笑打趣的神情倏然一收，眼眶在一瞬间就红了，嘴唇抖了抖，仿佛有许多话堵在喉咙，却终究没能细细说出口。那一抹克制着的悲伤和愧疚，胜过千言万语，让麻青蒿瞬间读懂了那些年衮月亮背后默默承受的风言风语，也明白了连这个向来豪爽的好兄弟，当年也曾在心底恨得牙痒，对她误解良多。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衮菖蒲护妹心切的份量，懂得那一拳背后燃烧的不是无理取闹的脾气，而是长年累月压抑着的心疼和愤怒。

　　衮月亮知道大哥所有的鲁莽和粗暴，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替自己出气，却依旧没有顺着他的脾气，而是认真同他坐下来，语气温柔却格外坚决地劝他放下这份咄咄逼人的敌意。她提起童年时的点滴，说他们与麻青蒿、吴艾草是从小在同一片山坡、同一条溪水边长大的三棵小草，一起打闹长大，情同手足。她不愿亲如兄弟的情谊被自己变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更不想看到他们仿照上一辈的恩怨，把关系闹成像衮大跃和麻勇兵那样水火不容、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又话不投机。衮菖蒲被她说得沉默了许久，胸口翻涌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既心疼妹妹的柔软，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他叹了口气，只好将怒气压下，转而问起今天相亲见面的情况，语气中多了几分长兄如父的慎重。他郑重提醒妹妹，选择要携手一生的人绝不能草率，宁缺毋滥，也会想办法好好与父亲沟通，让老头子别总拿催婚当成关心，压得姑娘连喘气都艰难。

　　日子如山间溪水，表面看似平静，却自有暗流悄然流淌。经过这一番风波后，衮月亮收拾好心绪，又重新振作起来，把精力放回到手上的活计上。她依旧上山采集药草和野花，一边研究新图样，一边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寻找自己的步调。若恰好在山坡间碰见爱唱山歌的杨瑾华，她便会找块草地坐下，安安静静地听她放声歌唱，让清亮的嗓音在山谷间回旋，像给自己压抑许久的心事披上一层温柔的光。在另一处山坳，村干部周吉和陈瑞几番上山探望独居的吴恩芸，看着她守着老屋过日子，总觉心中不踏实。他们好言相劝，希望她能搬下山，住进村里新修的房子里，那儿水电齐全，路也好走，再遇到风雨雷电，住着也安全。可吴恩芸早已习惯了这片山林的呼吸，觉得自己还能种菜、砍柴、挑水，每一分辛劳都是心安。她笑着反过来安慰两个年轻人，说不用为她烦心，老屋虽旧，却承载了她太多记忆，只要还能走得动，她就舍不得离开这方天地。

　　另一边，衮家门口也有热闹景象。李金宝硬着头皮寻到衮月亮家门前，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捧着胆子，当街录起小视频，还别扭地唱起情歌，半是表白，半是示好。谁料衮大跃和叶梅恰好从外头回来，一下撞见这一幕，让他整个人愣在原地，连歌词都忘了，张口结舌间，竟脱口而出一声“爸、妈”，把老两口惊得对视一眼，脸上写满错愕。李金宝脸上红得厉害，却又拼命想维持体面，憨憨地解释几句，临走时从背篼里拿出自家地里种的花椒和亲自炒制的花椒油相送。质朴的心意透过那一包包香气四溢的花椒传递出来，让衮大跃和叶梅心里不由得软了几分，只觉得这孩子憨厚老实，不会耍花腔，比那些嘴上甜得发腻的人可靠得多。

　　山下的麻家小院也迎来了远客。刘彩娥盛装打扮，带着雷甜甜踩着碎石小路走进院门时，麻青蒿却正远在市里，为民宿的设计方案四处奔波。他特意找到好友姜德凯，这位在装修公司任总经理的老友一开口就如倒豆子般，从整体规划到空间布局，从风格定位到成本核算，一套一套讲得头头是道，让麻青蒿听得连连点头，只觉眼界大开。可等姜德凯算完整套方案的费用，报出那组数字时，他的心立刻一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直呼吃不消。与此同时，留在家的麻勇兵夫妇热情周到地招呼着雷甜甜，从茶水到水果样样不缺，一边寒暄一边打量。听说人家家中养了几百头羊，在城里还有房产，再看这姑娘举止得体，说话有分寸，眉眼间透着明朗大方，两位老人心里早已乐开了花，满意得合不拢嘴。刘彩娥见状，顺水推舟，笑着暗示是时候让男方多主动一点，别错过了好姻缘，罗小林连声答应，表示回去一定督促儿子多联系、多表现。

　　山腰的小饭馆里，另一个小小的局也悄然展开。吴艾草亲自摆上一桌酒菜，把麻青蒿约了来。麻青蒿一推门，就看见桌边坐着的衮菖蒲，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这分明是给兄弟俩和好的台阶。昔日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怎会被几句怒话和一场误会轻易斩断？酒过几巡，尴尬被笑声冲淡，往日的兄弟情谊在一杯茶的温热中慢慢复苏。衮菖蒲最终放下架子，郑重表态，以后不会再插手他和衮月亮之间的事，也不再用拳头替妹妹做主。正聊得起劲，麻青蒿接到父母电话，对方一句接一句催他回家相亲，说得他额角直跳。他挂断电话时，抬眼撞上吴艾草和衮菖蒲探究的目光，只好连忙解释自己对雷甜甜并无多想，不愿因父母的安排就草草定下终身。席间，衮菖蒲又提起老生常谈，劝吴艾草放弃成本高、回报慢的养牛事业，不如跟着自己种高粱，稳当又踏实。可吴艾草绷紧了下巴，态度倔强得很，认定了要一条道走到黑，宁愿拼个头破血流，也不肯轻易回头。

　　时光在这些琐碎的日常里悄然流走。衮月亮与吴恩芸坐在窗前小桌旁，仔细敲定新绣样的设计，她一笔一画勾勒线条，将山川草木、村里风物都融进图案之中，再把整理好的图纸郑重交到麻秀梅手中。三人一边讨论配色和针法，一边聊起村里的新鲜事，笑声在屋里来来回回，连窗纸都被震得轻轻颤动。衮菖蒲看着她们谈得投机，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忍了回去，只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默默退到一旁。待麻秀梅告辞离开，他才找了个由头，邀衮月亮一起进山采蜂蜜。她察觉到大哥今日举止有些反常，却又不忍扫了他的兴，便答应了下来。兄妹二人背着竹篓走在山路上，脚下是松软的枯叶，头顶是交错的枝桠，空气里弥漫着野花和树脂混合的清香。与此同时，远在另一座屋檐下，麻青蒿刚踏进家门，就被父母围坐在桌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雷甜甜的能干和贤惠，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觉疲倦，恨不得立刻把这门亲事拍板定下。热切的催促与不安的犹豫交织在一起，在这一户又一户的山村人家中，悄悄铺陈出一段段牵扯不断的情感与命运。

　　日子在针尖与丝线的交错中悄然流逝，绣坊里灯火常明。绣娘们白日里埋首于赶制堆积如山的订单，夜里又得挑灯为展销会准备参赛作品，一双双巧手翻飞不停，连喝口水的工夫都要掐着算。屋外山风轻拂，屋内却是热气蒸腾，大家时而为一针一线的细节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围在一起琢磨新花样，累得脚不沾地，却都在心底悄悄憧憬着，盼这一次能在展销会上打出名堂。

　　忙得团团转的当口，吴艾草一通火急火燎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里夹着刻意压不住的痛楚，嚷嚷着自己手臂快要折断了，连话都说不利索。麻青蒿一听，顾不上多想，拎起外套就往外冲，把人急匆匆送进了医院。一路上，他扶着吴艾草，小跑着往急诊室赶，心里暗暗埋怨这人平日里咋咋呼呼，偏偏是真出事了，又怕自己反应慢半拍。谁知这一套“苦肉计”编排得再精心，落在李四月眼里仍显得破绽百出，她斜着眼看了几眼，几乎一瞬间就识破了其中的虚张声势，只是看在好玩份上，暂时懒得拆穿。

　　折腾来折腾去，这场假戏也算“误打误撞”收获了意料之外的效果。龙凤碧见丈夫吊着手臂，额头都是虚汗，心疼得眼圈直发红，忙前忙后给他倒水找药，连声问冷问暖，语气柔得能滴出水来，平日里唠叨的劲头全没了。吴艾草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柔，心里既愧又甜，暗暗感慨自己上辈子怕是烧了高香，才换来这么个通情达理、能干贴心的好媳妇。家里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对这场“受伤风波”也就顺水推舟当成一桩喜事。

　　院子另一头，麻勇兵和罗小林盘着指头算儿子的人生大事。老两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唠家常，话题总绕不开“婚事”二字。罗小林盼着早日抱孙子，连将来给孩子做的小鞋都开始在脑子里打样；麻勇兵却心里打鼓，对雷甜甜这个准儿媳仍然存着几分拿不准。他嘴上说着要尊重儿子的选择，转头又叮嘱老伴别把话说得太满，别总拿“结婚”“抱孙子”压得孩子透不过气来，万一逼急了，反而弄巧成拙，连好好的情分都闹僵了。

　　谁知家里的算盘才打到一半，一条“横空出世”的采蜜视频突然在网上火了起来。镜头里，麻青蒿背着蜂箱，身手利落地攀上山坡，衮月亮则在一旁配合默契，时而递工具，时而提醒注意脚下，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像给这对搭档镀了一层暖金。看的人只觉得画面既新鲜又有趣，纷纷点赞分享，夸这对“蜜蜂搭档”般配。可麻勇兵看到视频，脸色当场黑沉下来，气得连脚上的鞋都甩掉一只也顾不上捡，直挺挺往家冲去，只觉胸口那团火越烧越旺。

　　村里年轻人看了视频，早已经八卦的心熊熊燃烧，见着衮菖蒲就笑嘻嘻地打听，自家什么时候要摆喜酒，话里话外，都把麻青蒿当成了未来女婿。谁料衮大跃正好站在不远处，听得清清楚楚，回头一看，自己的儿子竟带着妹妹跟麻家小子凑在一块，被人当成笑谈，脸色瞬间黑得像锅底。双重怒气在两家之间暗暗涌动，还未来得及宣泄，就已让空气变得紧绷起来。

　　麻勇兵一脚踏进家门，立刻把儿子逮了个正着，质问声劈头盖脸砸下来，非要他立刻删除视频不可。麻青蒿一时解释不清，两代人的观念差着一大截，几句话就吵得剑拔弩张。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雷甜甜抱着礼物敲门进来，笑意盈盈地打招呼。麻青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赶紧顺势把话题岔开，带着她匆匆溜出家门，留下一屋子还没散尽的火药味。屋外山风略带潮意吹来，吹散了他心头一点烦躁，却也吹起另一重纠结。

　　与此同时，李金宝拎着大包小包，像过年走亲戚般走上了衮菖蒲家门槛。他把精心挑选的大熊玩偶和遥控汽车一件件摆出来，自觉诚意十足。本以为这些小心思能讨得衮菖蒲欢喜，谁知她只淡淡笑了笑，客气接过却情绪不显，小儿子倒是两眼放光，抱着玩偶不撒手，还追着遥控车满院跑。李金宝看着这一幕，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却也被这家人的朴实逗得乐呵呵，在李四月眼里，他活像个一本正经又有点憨厚的“活宝”。

　　闲谈过后，他借口和衮月亮说话，顺势察看了一圈老宅。见她住在瓦梁斑驳、墙皮剥落的老屋里，李金宝心一软，立刻提议自己出资翻修，把屋子好好整一整。衮月亮却只淡淡一笑，婉言谢绝，说这老宅虽旧，却有她放不下的记忆，宁愿自己慢慢修补，也不想劳烦外人。李金宝想着将来若是成了亲，大不了接人去城里住，也就没再坚持，口风一转，表示愿意大手笔资助整个刺绣厂，让她好好发挥才华，别再为资金发愁。

　　话刚说到一半，他便误读了衮月亮平静的愿望。她只说想安安静静在家刺绣，心无旁骛地和针线打交道，在他听来却成了“婚后相夫教子”的宣言，立刻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说这才是一个贤惠女子该有的本分。衮月亮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含笑不语，将复杂的心思压在心底。临别时，李金宝又掏出手机给雷甜甜打电话，询问她与麻青蒿之间的“进展”，还故意绕到衮月亮跟前，大大方方提起雷甜甜人已经去找麻青蒿了。

　　这一句话，仿佛一颗酸梅子丢进了清水里，悄悄在衮月亮心湖里染开了颜色。她面上仍旧云淡风轻，心里却泛起阵阵酸涩，又有几分说不清的闷闷不乐。远处的麻青蒿，同样被一股类似的情绪牢牢攥住了心。他听说李金宝去了衮月亮家，竟在她的老宅门外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眼看着灯光在窗纸上映出她细瘦的身影，却迟迟想不出一个既自然又不尴尬的借口踏进去，只得沿着篱笆走了一圈又一圈，把脚下的土路都踩得更实。

　　集市那头，吴艾草正忙着跟商贩砍价，忽然在人群里瞧见一头病恹恹的小黄牛，眼神黯淡，站都站不稳。他犹豫片刻，还是心一软，当场掏钱买下。牵回自家牛棚后，他卷起袖子，翻出从书上学来的简易兽医手册，一边翻一边给牛量体温、喂草药，忙得满头大汗，却乐在其中。小黄牛打了个响鼻，他便像安慰孩子那样拍拍牛背，一遍遍念叨：“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与此同时，绣娘们在展销会上大放异彩。展台上绣品层层铺开，山川花鸟、飞禽走兽在丝绸上栩栩如生，引来众多客商驻足观看。陈虹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一口气当场签下两笔大单，气氛热烈得让人心头直发烫。更让她惊喜的是，对方点名希望由衮月亮亲自负责新图案设计，夸她的针法里有灵气、有故事。消息传回去，绣坊里一片欢喜，仿佛看见了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正徐徐打开。

　　山那边的项目讨论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麻青蒿和姜德凯反复推敲民宿装修方案，从屋檐高度到窗棂花纹，事无巨细。虽说手头资金尚未筹齐，他们仍坚持先把规划做细致，把未来一步步描画清楚，宁可进展慢些，也不要草率开工。考虑到衮家老宅正好坐落在整体规划范围内，院落格局独特，风格古朴，他心里打定主意，必须亲自去实地走一遭，免得将来一片新民宿中，独独这座老宅显得突兀，却又舍不得动它的骨架。

　　衮月亮得知麻青蒿打算办民宿，神情复杂地在门槛上坐了半晌，最终还是郑重其事地去找衮菖蒲表了态。她反复强调，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将老宅出租给民宿使用，那些斑驳墙皮和旧木门板，对别人来说不过是一座破屋，对她却是整个童年的回声和亲人的余温。衮菖蒲看着女儿又倔又认真，终究叹了口气，没有再多劝，只在心里暗暗希望，未来的路上，她能既守住这方小小天地，又不被困在这四方墙垣之中。

　　村口的小卖部里，何上岸握着自己多年来攒下的一沓存折，沉默了很久。他比谁都清楚麻青蒿眼下的难处，也看得明白民宿对于村里年轻人意味着什么。终于，他咬咬牙，把积蓄统统取了出来，递到麻青蒿手里，话说得轻描淡写：“这叫大家一起想办法，年轻人总得闯一闯。”除了为村里谋一条新出路，他心里也藏着一点不便明说的小心思——若这民宿真能办得红火，或许就能成为串联起几家人、牵拢几颗心的纽带。等到游客络绎不绝，村里自然会多出不少活计，年轻人不必再远走他乡，那时，感情也许能顺着柴米油盐的琐碎，悄悄在这片山水之间扎根发芽。

　　衮月亮从小浸润在刺绣世界里，飞鸟走兽、花草山川的传统纹样早已烂熟于心，可眼下摆在她面前的新式订单，却像一只捉摸不定的鸟，总也抓不住灵魂。线稿一遍遍修改，她依旧觉得差了那一口气。她和衮菖蒲一起去探望吴恩芸，三人在小院木桌旁围坐，用简简单单的一餐聊着家长里短。说到刺绣设计的困惑时，吴恩芸放下筷子，语气温柔却笃定，提醒她无论外面的潮流如何翻新，祖辈手里传下来的那点根和魂，绝不能在所谓的“创新”里丢失。朴素的一句话，像针线悄无声息地穿进了衮月亮的心。

　　与此同时，村里另一头也在悄然兴起波澜。罗小林得知儿子手里的资金还差三十多万，眉心紧锁，愁云爬上了额角，担心这点缺口最后会让所有计划功亏一篑。麻青蒿却毫不慌乱，对未来充满信心，拍着胸脯向父亲保证，一定能想办法把缺口补上。话音未落多久，一辆亮得晃眼的豪车沿着山路驶进悬崖村，引得不少村民驻足张望。车门打开，一女两男下车，手里拿着麻青蒿的照片四处打听，很快就找到了本尊。原来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子名叫徐白云，是麻青蒿的铁杆粉丝，也是文化旅游公司的老板，此番专程而来，是想实地考察悬崖村的自然与人文资源，谋划文旅项目的落地。田燕子远远看在眼里，忍不住感叹难怪麻青蒿对雷甜甜总是不够上心，原来身边还有一个模样气质都不输给衮月亮的徐白云。贵福嫂却不服气，直说若论气韵与手艺，还是衮月亮略胜一筹，只可惜兜里银两不比人家宽裕。

　　山风轻拂草甸，吴艾草牵着一头小牛慢悠悠地在坡上转悠，仿佛连脚步声都带着泥土的温度。前方恰好有一对外地来的小夫妻举着手机直播，镜头对着这片山野。见他走近，两人热情地招呼，让他向镜头打个招呼，顺便聊聊自己和小牛的故事。吴艾草素来寡言，可一谈起从小养牛、放牧的往事，话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语句不华丽，却句句真诚。出乎意料的是，屏幕另一端的网友被这份朴实的情感深深打动，纷纷留言点赞。那对小夫妻也被感动得不轻，特意帮他把个人账号挂在直播间里，替他引流。看着粉丝数量像水位一样蹭蹭往上涨，吴艾草心里那点对“直播带货”的好奇与憧憬，被彻底点燃，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底悄然升腾。

　　另一边，麻青蒿正带着徐白云和随行人员参观古老的木屋老宅。青砖黛瓦、木窗花棂在阳光下泛着旧日的光泽，脚下吱呀作响的地板似乎在讲述百年的故事。脚步刚转到院落深处，便与前来办事的衮月亮一行人撞个正着。徐白云的目光很快被衮月亮身上的服饰吸引，她随口赞叹几句，说这身衣裳针线精致、色彩和谐，颇有灵气。龙凤碧听了接话道，再华丽的衣裳，也比不过穿衣的人有风姿。话锋一转，她赶紧把衮月亮拉走，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惹出尴尬。没多久，肖百合一手筹备的刺绣展如期举行，村里的小广场被布置得喜气洋洋。人群簇拥，锣鼓喧腾。麻秀梅率先代表刺绣厂登台，向来宾介绍刺绣的发展与变迁；紧接着，衮月亮与龙凤碧领着绣娘们，身着各具特色的传统服饰，一一走上展示台。孩子们也穿着小巧玲珑的绣衣，怯怯却兴奋地跟在大人身后。一针一线铺陈出的花鸟山水，在灯光与掌声中鲜活地铺展开来，这场别开生面的刺绣展，最终在一片叫好声中圆满落幕。

　　第二天清晨，山雾未散，晨风带着草木的湿意。徐白云兴致勃勃地找到麻青蒿，请他再带自己去一趟悬崖顶，重走之前攀岩的路线。一路攀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抬眼便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他们边看边聊，对地势、风向、安全条件进行了一番细致勘察。徐白云站在岩壁边，目光在山谷之间来回巡视，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勘察结束，她毫不犹豫地拍板——要在这里投资上千万，开发一条缆车观光线路，把这片险绝的风景变成一条通往外界的空中廊道。这个数字像炸雷一样在麻青蒿脑海里炸开，他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只觉得眼前的山川都跟着晃了晃。直到得知徐白云早在多年前便专注攀岩与户外项目，积累了丰富经验，他心里那份震惊才渐渐转为踏实的敬佩。

　　村里另一隅，刺绣厂的未来同样在悄然酝酿变化。刺绣展结束后，肖百合把衮月亮约到一旁，认真谈起自己的忧虑。如今市场日新月异，消费者审美不断更新，单靠祖辈传下来的传统纹样，已难以撑起更广阔的市场；只有在坚守根基的前提下大胆融合创新，才能为绣坊开出新路。多位绣娘也渐渐达成共识，希望由衮月亮出任艺术总监，带着大家在图案设计、色彩搭配上闯一条更时新的路。面对这份信任，她既受宠若惊，又顾虑重重，担心自己还要兼顾学校课程，精力难以分身。肖百合却笑着宽她心，只要她能定方向、出创意，其余琐碎事务都可以交给厂里去安排。话说到这个份上，衮月亮心中那份责任感悄然加重，目光也随之变得更加笃定。

　　绣坊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一张张图样摊开如同一幅未完成的画卷。刘杨轩宇无意间瞥见绣娘们正在讨论新图案，忍不住凑前观摩，随口提出几条关于线条流向和色块分布的小建议。众人这才得知，他曾有一段时间专攻美术，对色彩搭配与构图韵律颇有研究。绣娘们兴致大起，纷纷围拢过来，让他详细讲讲。刘杨轩宇也不推辞，指着图稿一一分析，如何让冷暖对比更鲜明，怎样通过留白营造呼吸感，哪一种纹样结构更适合应用在袖口、领口。龙凤碧看在眼里，立刻招呼姐妹们抓住这个难得的“免费老师”，虚心多请教几句。原本嘈杂的绣坊，不知不觉间沉浸在一种专注而热烈的学习氛围中，仿佛每一缕阳光里都缭绕着新的灵感。

　　夕阳西下，饭桌旁的谈话同样暗藏波澜。席间闲聊时，衮菖蒲不动声色地提起麻青蒿筹划的民宿项目，言语间若有若无地透露出合作的意向。坐在一旁的沈岳川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并未立刻表态，而是斟酌片刻后缓缓开口。他提醒衮菖蒲，再诱人的项目也只是外在的壳，真正决定成败的，是合作伙伴是否可靠，是否有胸怀与格局，能否在风浪来临时并肩而立，而不是各自为战。这番话不像直白的劝告，更像是一位长者从经验中凝结出的箴言。字字落在衮菖蒲心里，像一块沉稳的石头安放在心湖中央，让他原本有些飘忽的念头渐渐沉淀下来，心中对未来的盘算也随之变得清晰而笃定。

　　吴艾草盯着手机屏幕，笑得眼角都要开花了。虽然粉丝数量算不上惊人，但评论区里一句接一句的热情留言，把他的小账号映衬得热闹非凡，仿佛屏幕那头真有成百上千双眼睛在关心他的生活。他一边刷着评论，一边在心里盘算，觉得自己这把年纪若是还能闯出条新路，也算是不辜负这片土地和这份人情。念头一起，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媳妇龙凤碧，满脸认真地提议：想学人家搞直播带货，给家里开个新门路，哪怕多赚一点，也是对日子的一份交代。

　　龙凤碧听完，只是抬眼淡淡扫了他一眼，手上的活儿却没停。她一句话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家里底子薄，经不起折腾，这玩意儿成了是运气，不成就是一地鸡毛，赔进去的可都是辛苦钱。她见过太多“风口上的故事”，更清楚现实里的账该怎么算，便坚定地劝他打消念头。吴艾草被说得一愣一愣，嘴上还想辩几句，最终却被她几句有理有据的话堵得哑口，只能垂头丧气地先把这个小梦想压回心底。然而没过几天，快递却像赶集似的接连不断往家里送，包裹堆满了屋角，全是粉丝们寄来的礼物：给小牛的营养饲料一袋接一袋，精致的小玩意儿也装了好几箱。龙凤碧拆开一看，不由得有些动容，原以为网上的人说说而已，没想到真把自家那头小牛当成了心尖上的宝贝。

　　看着屋里越堆越高的礼物，吴艾草心里那团火焰又忍不住烧了起来，逮着空就再次提起直播带货，觉得只要把握好分寸，说不定真能闯出一条属于他们的小路子。可龙凤碧的态度依旧坚决，她既担心男人一时冲动把积蓄折腾光，也舍不得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就这样又一次把他的热情按在了现实的地面上。吴艾草郁郁不乐，心里堵得慌，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劲。正烦得要命，一通电话突然打进来，屏幕上跳出“麻青蒿”的名字，他刚接通，就听见那头语气紧张，说自己和衮菖蒲闹得不可开交，叫他赶紧过去劝一劝。吴艾草一听这架势，顾不上多想，匆匆关门上锁，火急火燎地往外赶，心里揣着满满的担忧。

　　事情的缘由，还得从衮大跃夫妻说起。二老对李金宝颇为满意，觉得这人踏实能干、会来事儿，便打起了“亲上加亲”的心思，想让儿子衮菖蒲先去李家探探底，顺带打听清楚对方的情况。衮菖蒲把父母的打算告诉了妹妹，态度却异常明朗：不管如何选择，他都会站在妹妹这边，为她撑腰。恰好这时，麻青蒿在老宅附近出现，衮月亮当面把话说明白，坚决表示老宅绝不会出租，那是祖辈留下的根，不容轻易动摇。衮菖蒲想缓和一下紧绷的气氛，顺口提起了徐白云，却没想到这看似随意的一句，反倒让衮月亮误会了麻青蒿和徐白云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敏感的情绪瞬间被点燃，空气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僵硬与别扭。

　　夕阳西下，河边的风带着草叶与泥土的气息，三颗草——麻青蒿、衮菖蒲和吴艾草——围坐在一起，一边嚼着香气四溢的烤苞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拐来拐去，衮菖蒲突然开口，说要借给麻青蒿二十万，语气说得轻描淡写，却在不经意间透着掏心掏肺的真诚。他特意强调了两点：第一，这笔钱绝不能动何叔治病的钱，那是命根子，一分都挪不得；第二，车子必须留着，哪怕再难也别卖掉，免得村里人以为他混得不行，平白让人看笑话、失了脸面。说完这些，他又像兄长一样叮嘱麻青蒿，叫他好好把心放稳，人与人之间的闲言碎语，只能从根源上解决——唯有他和衮月亮真正走到一起，那些在背后嚼舌根子的人才会闭嘴。麻青蒿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答应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李金宝插足的机会，只盼有朝一日能把这段感情从风雨中护到晴天。

　　经过几番思量与权衡，衮月亮终于下定决心，答应加入刺绣厂。消息一传到龙凤碧耳朵里，她喜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在院子里支起一口热气腾腾的火锅，红彤彤的羊肉片在翻滚的汤里涮得咕嘟作响，两人坐在院中，一边夹菜一边畅谈刺绣厂未来的蓝图：要改图样、要拓销路、要把村里的手艺传得更远。说到兴头上，连冬夜的寒风也像被这口锅驱散了几分。可龙凤碧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试探着问衮月亮，怎么看待李金宝这个人。衮月亮把筷子在锅边轻轻一敲，只笑着说，如今心里只装着一件事——把刺绣厂办好，至于其他的事，暂时不想多考虑。她的话看似云淡风轻，却藏着一份不愿轻易示人的伤口与倔强。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院落里，灯光昏黄而温暖。麻勇兵从箱底摸出压了许久的存折，指尖略微颤抖，却故作轻松地塞到儿子麻青蒿手里，说是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够他把民宿好好盘一盘，不要总是顾前怕后。麻青蒿翻开存折，看着那一行行数字，鼻尖猛地一酸，眼眶里隐隐有泪光在打转。正当情绪涌上来时，父亲话头一转，又提起了娶妻生子的事，叹息着说男人不能光顾着事业，总要成个家。温馨的气氛一下凝住，空气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别扭。麻青蒿坚持不肯动这笔养老钱，觉得拿了心里不踏实；麻勇兵却铁了心非要他收下，父子俩你推我让，谁也不肯退一步，急得脸都涨红了，却又都固执得像两座山。

　　刺绣厂里，日子一天天踏实地往前走。自从衮月亮正式入驻，她像一股柔韧却有力的风，悄然把一池春水吹活了。绣娘们精神焕发，针线在她的指尖下仿佛有了新的灵魂，花样更新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一幅幅锦绣从粗布之上浮现，她渐渐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主心骨。某个午后，阳光斜斜落进老宅深院，麻青蒿独自一人收拾旧物，打开一只尘封多年的木箱。在木箱最底层，他摸出一本已经被岁月染黄的诗集，纸页边角卷起，墨迹却依旧清晰。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字句，他在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夜：微风穿过树梢，他与衮月亮肩并着肩，坐在门槛上，低声为彼此念着那些带着炽热情意的诗篇，连星光都显得格外柔和。

　　记忆正将他一点点拉回过去的时光，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衮菖蒲和吴艾草像一阵风一样闯进了院子，硬生生把他从回忆里扯了出来。两人凑在一起说起当年村里那个爱写诗的老汉，提到他后来精神失常，被家人匆匆接走，不免半是调侃半是真心地感慨命运难测，还笑说幸好麻青蒿没在写诗这条道上走到黑，否则真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样子。话题从过去扯到现在，又从现在拐到童年，三人就这样坐在院子里，聊着那些早已蒙了灰的旧事，笑声一阵接一阵。说着说着，心里那股久违的顽皮劲突然被唤了出来，便像小时候那样一拍即合，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挽起裤腿，在院子中央玩起了斗鸡游戏：单腿支地，另一条腿蜷起，互相碰撞着向前冲。尘土被踢得飞扬，他们跌跌撞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在这片老院里，重新拾回了那些被岁月悄悄藏起的童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