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追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深圳特区刚刚崛起,福田一带的田野与村落还未完全被钢筋水泥吞没。大沙村就静静地趴在这片正在觉醒的土地上,一边是日夜轰鸣的施工机械,一边是仍保留着祠堂、鱼塘与红树林的旧村景象。胜利强集团看中了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准备在大沙村原址上开发一个全新的城市综合体项目——高楼林立、商业繁荣、写字楼与住宅区鳞次栉比,将整个片区打造成现代化的新地标。对于集团高层而言,这是一盘能改变城市格局的棋局;对于大沙村的村民而言,这却是一次足以颠覆他们整个人生轨迹的巨变。
在胜利强集团的众多员工中,陈鹏谦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从小在大沙村长大,认识村里的每一条巷子、每一棵老树,也喊得出多数村民的名字。后来,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出去,在外打拼几年后进入胜利强集团工作,成了公司引以为傲的“本地通”。当集团决定开发大沙村时,领导第一时间就想到他——既熟悉村里情况,又懂得公司的运作逻辑,于是把最关键、也最棘手的任务交给了他:回到大沙村,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让大家配合拆迁,与集团签订安置与补偿协议。对公司来说,这是信任;对陈鹏谦来说,这却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因为他深知自己站在了村民与开发商之间最尴尬的位置上。
胜利强集团开出的条件在当时看来极具诱惑力:所有被拆迁的村民,不仅可以搬进统一规划的新楼房,告别潮湿老屋和简陋设施,还能领到一大笔可观的拆迁补偿款。公司策划部门在汇报方案时,用上了各种光鲜亮丽的词汇——“改善居住条件”“实现资产升级”“分享城市发展红利”——在会议室里说得头头是道。实际执行时,陈鹏谦发现,很多村民确实对新楼房心向往之,对钞票更是没有抵抗力,纷纷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期待着搬进电梯洋房,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每当看到有人在协议书上按下红手印,陈鹏谦都会稍稍松口气,觉得自己离完成任务又近了一步。
然而,大沙村并不是一座可以轻易说服、整齐划一地集体迁徙的村庄。随着协议签订工作的深入,一部分不肯离开的“硬骨头”逐渐浮出水面。这些村民多半上了年纪,对土地和祖屋有着近乎执念的情感:屋前那棵几十年的龙眼树、墙角斑驳的祖宗牌位、祠堂门楣上的对联与香火,都是他们人生记忆的一部分。他们不相信那些一纸描绘未来蓝图的宣传,更不接受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去到冷冰冰、全都长得一个样的水泥盒子里。陈鹏谦一次次登门,嘴皮子磨破,说尽好话,甚至把领导的承诺、政策的优惠背得滚瓜烂熟,也依然撼动不了他们心中那道“不能离乡”的防线。有一次,争执升级成了激烈的冲突,一位脾气火爆的中年村民情绪失控,差点对他动手,现场愤怒的质问和指责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骂声中夹杂着“忘本”“帮外人拆祖屋”的刺耳字眼,吓得他灰头土脸,狼狈逃出那条狭窄的小巷。
回到公司后,面对领导层漫不经心却又隐含责备的眼神,陈鹏谦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他一边明白集团的工程节点一刻不能耽误,一边又难以对村民那种撕心裂肺的抗拒无动于衷。项目部的墙上贴着一张时间进度表,每一条红线都代表着资金、政策和形势的博弈,容不得太多迟疑。陈鹏谦一次次翻看办公室里成堆的协议书,那些已经签字的大红手印像是一枚枚胜利的勋章,可每当想到那些仍旧坚守在老屋里的“钉子户”,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既不想做公司口中的“无能之辈”,也不愿意成为村民眼里那个“卖乡里”的人。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到了自己的发小阿涛。两人从小一起在大沙村的河边抓鱼、在田埂上奔跑,彼此极为信任。如今阿涛在外做点小生意,来往村里人比较频繁,也更懂村民们的真实想法。某个闷热的傍晚,他们坐在老榕树下的石凳上,塑料凳子吱呀作响,手里捧着冰凉的汽水,陈鹏谦把近段时间的遭遇一股脑儿倾倒出来。阿涛听完,只能无奈苦笑——原来自己表哥恰恰是最强硬的一户钉子户之一,那人性格倔强,出了名的一根筋,自认看透世道,对开发商抱着天然的不信任。阿涛坦言,就算他出面,恐怕也难撼其决心,最多只能帮着传个话、缓和缓和气氛。听到这里,陈鹏谦心中那点隐隐的指望,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暗了下去。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就此选择退缩。夜深人静时,他一个人坐在租住的小房间里,对着摊开的村庄地图发呆,心里一遍遍盘算着可能的突破口。他开始调整策略,不再只靠公司发的宣传册和空泛口号,而是选择挨家挨户上门,有时候甚至放下职员的姿态,像从前那个土生土长的大沙村孩子一样,与叔伯婶姨唠家常。他问他们对于新生活的期待,也听他们倾诉对老屋的不舍;他会诚恳地解释拆迁补偿的细则,甚至陪着他们算账——补偿款能买几套房、留多少作储蓄、还能给下一代留多少空间。可现实并不像计算题那样简单,感情与记忆无法量化,祖辈的影子也不是数字能抹平的。项目部的贾经理则在一旁越来越不耐烦,一再催促他必须尽快完成这些“几户顽固村民”的工作,否则整个项目的进度表就要被意外拖延。冷冰冰的项目节点,化成一句毫不留情的警告:完不成任务,责任就要落到他头上。
在高压之下,贾经理给陈鹏谦布置了另一项看似与拆迁无关,却同样关键的任务——去找环保局的王副局长,为项目中涉及红树林填海的部分办理审批。红树林所在的滩涂是大沙村周边极具特色的一方生态湿地,原本是候鸟栖息、鱼虾繁衍的地方。开发项目为了扩大建设用地,计划对其中一片进行填海造地,这一环卡在环保审批上,稍有不慎就可能延误整个工程。某天清晨,陈鹏谦特意穿上了熨得笔挺的衬衫,夹着厚厚一叠资料早早抵达环保局,心里打好了草稿,想从城市发展、经济收益等方面与王副局长好好探讨,争取对方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最大支持。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沉重一击。王副局长办公室门外,候着不少来办事的人,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味和纸张的墨香。当陈鹏谦终于被叫进办公室,他刚刚按先前准备好的思路,谨慎而恭敬地向对方请教有关红树林填海与环保平衡的问题,就被对方略显不耐的眼神打断。王副局长态度冷淡,言语间透露出官腔式的敷衍,简单翻了翻他带来的资料,三言两语便把他打发走,既未明确表态支持,也没有给出清晰的办理路径,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的接待程序。陈鹏谦带着未开封的诚意以及一肚子的话,只能悻悻然离开环保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一次究竟是因为他准备不周,还是因为在对方眼中,胜利强集团的项目还没到值得认真对待的程度。
回到公司后,他如实向贾经理汇报了情况。听到“空手去见王副局长”这句话时,贾经理脸上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语气里多了几分责怪与暗示。他不动声色地提醒陈鹏谦,在现实的办事环境中,光靠嘴皮子和资料远远不够,一些看不见的“礼节”往往比文件更有分量。于是在他的授意之下,陈鹏谦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准备登门——这一次,他被要求带上合适的礼品,以一种更“懂事”的姿态去求得项目的关照。站在办公楼下,他提着并不轻巧的礼盒,心里却感到格外沉重:一边是公司“早点把事情办下来”的催促,一边是自己对底线与原则的隐隐不安,他似乎被推着朝一个模糊而又危险的方向迈进。
连续的奔波与夹在多重压力之间,使得陈鹏谦对现实的疲惫感与日俱增。某个黄昏,他拖着有些酸痛的身体回到家,刚打开门,女儿琳琳就一头扑过来,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老师布置了观察自然生态的小任务,她说自己在书上看到“海蛙”这种生物,很想亲眼去看看河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生物或其他小动物。面对女儿童稚而专注的目光,陈鹏谦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一些。他暂时放下那些未完成的协议、没有着落的审批和让人头疼的钉子户,答应带琳琳去附近的小河边“做观察”,就像当年父亲牵着自己去稻田看萤火虫那样。
暮色渐起,父女俩沿着熟悉又略显陌生的河道慢慢走去。大沙村周边原先清澈的小河,如今水面发黑,漂浮着生活垃圾和不明泡沫,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河岸边的杂草长得很高,夹杂着被丢弃的塑料袋与玻璃瓶,曾经可以在水边看见的小鱼小虾早已难觅踪影。琳琳起初兴致勃勃,以为能像书本插图那样,看见活泼的水生动物,可走了好一会儿,她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这条河怎么看起来“生病”了?陈鹏谦一边回答,一边也在心里苦笑——他自己童年时在这条河里光着脚丫追逐鱼群的记忆,与眼前灰暗污浊的水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在女儿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与寻找中,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线索——河边泥地里趴着一只海蛙,只不过那只海蛙早已一动不动,身体僵硬,皮肤上沾满污泥,看上去像一小团被人遗忘的生命残片。琳琳愣在原地,眼里满是失落与不解:课本里写的,是活生生的海蛙在洁净水域里跳跃,而现实却让她第一次直观地看见,环境污染可以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呈现在自己面前。陈鹏谦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堆积的垃圾与杂草间把那只死去的海蛙小心翼翼地挖出来,生怕吓到女儿,又害怕伤到那只早已失去温度的小小躯体。父女俩最终决定为它挖一个小坑,将它埋在河岸的一角,像为某个无名的旧友送行般,郑重地覆上一层土。
埋葬海蛙的动作,也像是在埋葬陈鹏谦对这片土地最后一种单纯的记忆。站在渐暗的天色下,他看着女儿因为心疼小动物而泛红的眼眶,内心却翻涌着更复杂的情绪:大沙村正以一种激烈而粗糙的方式向城市化迈进,土地被圈起、河道被污染、红树林面临被填海的命运,村民在补偿协议书前犹豫不决,而他自己则被裹挟在其中,不断在现实利益与内心良知之间摇摆。他很清楚,只要项目成功,自己在公司里会有一条顺畅的晋升之路;但他也同样清楚,女儿眼中对自然的好奇与怜惜,代表着另一种更长远、更难被数字衡量的价值。那一刻,河风带着污浊的味道吹在脸上,他仿佛预感到,等待自己的,不止是几份拆迁协议和一纸环保审批,还有一场关于未来道路与心灵信念的艰难抉择。
深圳的清晨,湿热的空气里带着一丝尚未被彻底掩埋的海腥味。陈鹏谦踩着略显仓促的步子,再一次走进市环保局那栋灰色的办公大楼。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为大沙村的填海项目奔走,可每一次敲开领导办公室的门,他心里依旧有些忐忑。敲门声落下,门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进”,他推门而入,看见王副局长正埋头在一堆资料后面,眉头紧锁。陈鹏谦陪着笑,把早已准备好的项目材料恭敬地递过去,试图用一番精炼的汇报打开局面。令他没想到的是,王副局长并没急着看那些关于“现代化”“经济发展”“改善民生”的漂亮词汇,而是反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统计表,让他先逐条记录深圳近几十年来红树林的变化情况——自改革开放以来,深圳沿海红树林的面积以年均百分之十到十五的速度锐减,大沙村附近的红树林,更是只剩下当初的一半。翻看这些冷冰冰的数字时,陈鹏谦嘴角的笑渐渐僵住,他仍旧硬撑着,用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口吻提出自己的设想:既然红树林已经破碎不堪,不如干脆一砍了之,全部清理掉,再通过填海造地,把 shoreline 改造成更适宜居住和发展工业的滨海新区,让村民们尽快住进新楼房,迎接所谓的“新生活”。
王副局长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干脆抬起手打断了陈鹏谦的陈词。他不愿再听那一套“边破坏边治理”的逻辑,也懒得和对方在办公室里争辩什么生态平衡与开发底线的问题,只是含糊应付了几句,让陈鹏谦先回去等消息,表示“局里会研究”,随后便把人往门口送。陈鹏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如果仅靠项目本身的论证,很难打动这一位谨慎而固执的环保官员,于是试探性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礼品清单”,低声说是“贾经理托他带来的心意”,姿态放得极低。王副局长眉梢一挑,并没有在办公室里接下这份见不得光的馈赠,而是淡淡地说一句“有事你送到我家吧”,顺手在纸上写了个地址。等陈鹏谦离开环保局,把地址交给项目负责人贾经理时,后者本来满是期待的笑容却一下子僵在脸上——她只看一眼就认出,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住宅地址,而是市纪委的大门所在。她马上意识到,这条“打点环保局”的路完全行不通,反而随时可能引火烧身。于是,贾经理毫不犹豫地改变策略,语气陡然冷硬起来,命令陈鹏谦立刻加快进度,拿下那四户迟迟不肯签搬迁协议的村民,特别是其中态度最强硬的一家绝不能再拖延。
在那四户人家里,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便是阿涛的表哥。阿涛是大沙村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和陈鹏谦同在项目里做基层协调,自小在红树林边长大,对那一片蜿蜒曲折的树影有着复杂而朦胧的感情。表哥家靠海为生,不信任外来的承诺,更不愿为了一笔补偿费轻易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海岸。为了说服这位出了名的“钉子户”,陈鹏谦决定从阿涛入手。他约上阿涛,一同上门做思想工作。路过村口那一片仍旧顽强生长着的红树林时,潮水刚退,远处的泥滩泛着灰褐色的光,空气中夹杂着咸味与腐叶味,让人想起旧时的海湾。阿涛一时兴起,拉着陈鹏谦说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趁退潮跑进红树林里抓海蛙,那些小家伙一只挨着一只,几乎能把泥地铺满。说着,他脱了鞋,像少年一样跳进湿软的淤泥中,招呼陈鹏谦一起去找几只,让他见识见识“真正的大沙村”。两个人在林间翻找了半天,只听得到远处机械轰鸣,却连一只海蛙都没看到。陈鹏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他记得项目资料里写过,这片红树林是典型的近岸湿地生态系统,可如今,连最普通的生灵仿佛都悄无声息地从这里撤离了。
正在他们满身泥点、略带尴尬地往岸边退时,一辆公务车急急停在不远处。王副局长火急火燎地下车,迈进红树林一看,只见树间原本起伏的泥地上随处可见新倒的渣土和建筑垃圾,混着破碎的水泥块和砖瓦,将大片根系掩埋得密不透风。他一瞬间怒火中烧,当场厉声质问是谁干的,声音在林间反复回响。陈鹏谦吓得不知所措,连连解释这事和自己无关,只说可能是工程队施工不规范,承诺回去一定查清楚责任人。王副局长的怒气并没有被轻易平息,相反,他站在已被压得发白的气根前,眼眶里隐约闪着难以言说的痛惜。他缓缓地说,自己刚来深圳工作的时候,大沙村外的红树林里,到处都是海蛙和水鸟,潮水一涨一退,整片林子仿佛会呼吸,如今却连一丝生命的影子都难觅。大量企业盯上这片海岸,以“发展”为名肆意填土、围堰,把本该缓冲风浪、净化海水的天然屏障,一块一块折断。王副局长明确表示,这次堆放渣土的事绝不是小问题,他会追查到底,要让项目背后那家集团公司给出交代,必要时要问责到领导层。陈鹏谦在一旁,第一次真切感到自己所推动的工程,正在把什么东西一点点毁掉。
从红树林退回到市区,陈鹏谦马上赶去公司,找到贾经理,报告渣土事件。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贾经理就冷冷打断,毫不避讳地承认那就是她安排人干的。她说得理所当然:既然未来迟早要填海造地,不如趁早动手,把那一片红树林彻底毁个干净,到时候即便环保部门想叫停,也找不到完整的林地作对照,更谈不上“原状恢复”。至于环保局的罚款,她早就算计好了,只要项目一旦获批,那点钱不过是开发成本的一小部分,完全值得。她把一叠准备好的应对预案扔在桌上,语气里透出一种粗暴而自信的冷静。谈完这一切,她又恢复到一贯干练的姿态,逼视着陈鹏谦,提醒他现在最急迫的工作不是为几车渣土自责,而是尽快搞定大沙村余下的几户人家,只要补偿协议上签满了名字,项目就有了“民意基础”,其他阻力都能化解。陈鹏谦默默点头,却发现自己握着笔的手有些发紧,他说不清是愤怒、恐惧还是羞惭。
此后几天,阿涛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表哥家里。大白天,他跟着表哥去海边收网,替他扛渔具、整理浮漂,在斑驳的阳光下说着楼房里有自来水、燃气和电梯的种种好处;晚上,他就坐在昏黄的灯泡下,反复解释补偿条款,帮表嫂算帐,告诉他们搬进新小区后,孩子可以上更好的学校,看病也不用再舟车劳顿。表哥起初铁口直断,说“祖宗留下来的海边不能卖”,可日日相劝之下,他的态度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坚硬。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表哥终于叹了口气,缓缓在搬迁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阿涛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完成了公司交给的任务,却也隐约意识到,这一签,或许意味着他童年所有的记忆都要被封存在过往,再也无法回到起点。次日一早,陈鹏谦接到电话,得知“最难搞的一家”已经松口,赶忙兴冲冲地去向贾经理报喜。贾经理很是满意,当场拍板,决定带他一同前往市里参加即将召开的协调会。她要他写一份声情并茂的发言稿,在会上代表村民表达对填海项目的支持,并承诺事成之后一定不会亏待他,暗示着职位和利益上的种种好处。
然而,那一晚陈鹏谦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霓虹灯闪烁,城市的喧闹在玻璃后变成了模糊的闪光,他却仿佛听见潮水在黑暗中退进、涌出。他反复翻看手中的发言稿草稿,上面写满了“改善民生”“带动发展”“提升城市品位”之类的华丽词语。可是王副局长在红树林里的话,却一遍遍在耳边回响:曾经海蛙遍地、林影翻涌的海岸,正迅速变成一层层水泥和钢筋堆砌的岸线。他想到自己多年来拼命奔走,为的确实是让村民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再被台风一来就淹得一塌糊涂,不再在低矮的旧屋里忍受潮湿和霉味。可如果这一切的代价,是彻底毁掉那片几百年来守护着大沙村的红树林,那么所谓的“发展”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起女儿琳琳曾经天真地问他:“爸爸,你小时候真的可以在红树林里抓到好多好多海蛙吗?我长大了也想看那样的红树林。”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在黑暗中越发清晰,让他心里一阵刺痛。发言稿摊在桌上,他却迟迟落不下最后的定稿之笔。
第二天天还未大亮,陈鹏谦就随贾经理坐车进城。车窗外掠过一条条新修的高架路和拔地而起的楼群,他盯着远处逐渐隐去的海面发呆。行至半途,前方路口忽然围了一大群人,吵闹声隔着车窗都能听得清楚。司机放慢车速绕行时,陈鹏谦看见人群中心被堵得动弹不得的,正是王副局长——几名情绪激动的村民围在他身旁,有的挥舞着手里的文件,有的大声抱怨红线范围、补偿标准,还有的质疑环保部门“只会说不让干,却不解决村民的出路”。场面混乱不堪。陈鹏谦下意识地伸手去拉车门,他想下车劝几句,将矛盾从激化的边缘拉回来,多少也算对王副局长的“难听话”有所回应。可贾经理却不耐烦地拦住他,冷冷地说:“让他吃点苦头也好,谁让他老跟我们作对。”她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报复的意味,仿佛王副局长眼下的窘境是一种“活该”。司机随即加速离开,喧闹声迅速被抛在车后。陈鹏谦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堵得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那份复杂的愧疚与不安咽回肚子里。
市里的协调会在一栋装饰得光鲜亮丽的会议中心举行。会场里灯光明亮,长桌垫着浅色桌布,一排排话筒与矿泉水瓶整齐摆放。各部门的领导、开发企业代表、村里选出的代表依次入座,表面上井然有序,实际上暗流涌动。从程序上讲,这场会议是为了“协调环保与发展之间的矛盾”,但每个人心底都清楚,它将决定大沙村红树林的命运。会议一开始,贾经理便抢先发言,她条理清晰地展示了项目规划图、投资额和预计产值,用一系列耀眼的数字,描述砍掉红树林、实施环保填海工程之后,海岸线将如何焕然一新,村民的居住条件如何“飞跃式”改善,地方财政收入如何快速增长。她刻意强调“环保填海”的概念,反复申明项目会采用先进的环保技术,对海水进行监测与净化,以此淡化人们对破坏原生态的担忧。说到动情处,她又提及自己多次深入大沙村实地调研,看到村民在破旧的房屋里生活的种种不便,呈现出一副“以发展为民请命”的姿态。
按照会前安排,贾经理发言结束后,便轮到陈鹏谦作为“村民代表”接力,继续为项目背书。然而,正当工作人员准备把话筒递给他时,会议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略显狼狈却神情坚定的王副局长姗姗来迟。他披着路上的风尘,简单道歉后,径直走到投影幕前,打开自己准备的资料。他并未因刚刚遭遇的围堵而退缩,反而语气比以往更为坚定。他首先指出,所谓“环保填海”的提法本身便充满悖论,任何大规模的填海活动都会不可逆地改变近岸水流、泥沙运移和生态链条,带来远比预期复杂的后果。紧接着,他出示了一系列详实的照片和监测数据:某片海湾在被填海开发之后,海水自净能力显著下降,水质多次超标;沿岸防风防浪能力削弱,遇上台风时,风暴潮顶着高水位直接冲击新建的海堤,造成的损失远超当初的预估。各种数据和图片逐一呈现在大屏幕上,让会场里不少人微微动容。
在一阵略显沉默的气氛中,王副局长目光转向陈鹏谦,让他如实说出大沙村红树林目前的真实状况。他的语气里带着提醒,也带着试探,仿佛在催促着对方做出某种抉择。主持会议的市领导赵文远也微微点头,示意陈鹏谦继续原定发言。所有人的视线突然集中到他身上,会场安静得有些压抑。陈鹏谦手里捏着那份“精心准备”的发言稿,纸张在掌心里被攥得起了皱。他脑海中闪过贾经理临行前的叮嘱,也闪过王副局长在红树林里那双满是怒火和悲哀的眼睛,更闪过琳琳兴奋地描绘“海蛙一只挨着一只”的天真画面。那些不同的声音在心中交叠,让他再也说不出事先背熟的那一串漂亮话。
沉默良久,他终于站了起来,却没有照着稿子念,而是抬头望向台下的众人,用略显沙哑却清晰的声音,讲起了大沙村和红树林之间绵延几百年的关系。他说,从老人们的口述里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那时候大沙村的房屋低矮简陋,村民却从不担心风浪会直接扑进家门,因为村外那一片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红树林像一道绿色的城墙,在无数次风暴潮中替他们挡住了最汹涌的力量。红树林的根须盘根错节,紧紧抓住泥沙,让海岸线在几十年里始终稳稳地躺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严重后退;退潮时,成群的鱼虾和海蛙栖息其中,让村里一代又一代人得以在贫瘠的土地之外,多了一条从海里讨生活的路。他承认,自己和公司都希望村民能搬进新楼房,住得更安全、更舒适,他也真心期望大沙村的发展能赶上整个城市的脚步,但他更清楚,这一切的前提不应是把红树林视作阻碍发展的障碍物,而应该把它看作守护这片土地最忠诚的伙伴。
话说到这里,陈鹏谦深深鞠了一躬,说自己作为大沙村走出来的儿子,也作为此次项目负责协调的工作人员,愿意代表全村表达态度:村民们愿意配合搬迁,愿意为更好的生活作出改变,也愿意在合理规划下支持必要的填海工程,让城市与乡村一同迈向现代化,但他们坚决不同意砍掉大沙村的整片红树林,更不会接受以破坏生态为代价换取短期利益的做法。他话音刚落,会场一角坐着的几位村民代表率先鼓起掌来,掌声不算整齐,却格外真诚,很快扩散到整个会场。那掌声里,有对他突然转向的惊讶,也有对他敢于说出真心话的认同。
协调会在这种出人意料的气氛中接近尾声。各方代表围绕方案进行了更慎重的讨论,市领导也开始认真审视是否有可能在保留红树林的前提下调整填海规模和搬迁规划。最终,会议形成的结论是:大沙村整体搬迁工作继续推进,村民按计划搬入新建楼房,以改善居住条件;而村外那片仅存不多的红树林则予以保留,并划入重点保护范围,暂停一切可能导致进一步破坏的开发活动,同时要求有关部门对堆放渣土等违法行为严格追责。消息传回大沙村时,许多已经打包行李准备搬家的村民站在海边久久不语,看着潮水在红树林根间轻轻拍打,有人红着眼眶说,不管将来住在哪里,只要这片林子还在,大沙村就还在。搬迁的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村里,旧屋在岁月的尘埃中渐渐空落下来,但村民们知道,那些曾经遮风挡浪、孕育海蛙的树影不会就此消失,而会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他们走向新的生活。对陈鹏谦而言,这一次抉择让他失去了某些唾手可得的好处,却让他在女儿的眼神和村民的掌声中重新找回了自己面对这片土地时应有的底线和尊严。
1990年,世界格局风云激荡,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关键阶段。南海之滨的深圳,仿佛一夜之间从寂寂小城蜕变为机会与风险并存的热土。高楼在工地的轰鸣声中拔地而起,霓虹灯与广告牌把夜空点缀得五彩斑斓,而在这座新兴城市的心脏地带,一股名为“股票”的热浪正在迅猛蔓延。街头巷尾,人们议论最多的,不再是粮票、布票,而是“涨停”“跌停”“新股认购”这些陌生又迷人的词汇。证券交易所的大门口,从凌晨开始便排起了长队,队伍像一条蜿蜒的长龙一直绵延到街角。大门尚未开启,人群中焦躁的议论声已此起彼伏,而远离交易所的角落里,私下交易股票的“黑市”同样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近乎狂热的投机气息。人们相信,只要搭上这班“先富快车”,命运就可能因此彻底改写。
南风证券交易所门前,更是这一切狂潮的缩影。每当晨曦初露,天色还泛着蓝灰,门口早已挤满了通宵守候的股民。有人带着小板凳和干粮,有人裹着外套在冷风中打盹,只为等到开盘那一刻,能抢先一步冲进大厅。随着开市钟声敲响,人群像被点燃一般蜂拥而入,窗口前你推我挤,吵闹声、叫喊声不绝于耳。许多人手里紧攥着刚借来的钱,一边擦汗一边把写好的申购单递进柜台,可就算如此,仍有大量散户买不上热门股票。无奈之下,一部分人开始转向隐秘的黑市,以远高于面值的价格购买所谓“抢手股”。然而,伴随高价而来的,却是风险与陷阱:假股票、伪造凭证、空头承诺层出不穷,关于被骗倾家荡产的传闻在茶楼里、在街边档口间悄然流传。深交所筹建小组的年轻工作人员梁莹,每天路过南风证券交易所,亲眼目睹这一切乱象,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更加坚定了要改变这个混乱局面的决心。
为了让新兴的证券市场尽快走上正规化、法制化的轨道,筹建小组在于组长的带领下,几乎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制度建设上。办公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窗外的城市逐渐安静下来,屋内却仍有人埋头在成堆的资料与草稿里反复推敲。梁莹和同事们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对国外成熟市场的规则进行梳理,对国内实际情况逐条比对,再一一转化为适用于深圳证券市场的管理条款。他们熬红了眼睛,改废了无数稿,终于编写出了一本系统规范、凝聚心血的规章手册。拿到样书的那一刻,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在每个人手中却显得格外沉甸甸。梁莹主动请缨,将手册亲自送往各大交易所,希望这套制度能成为规范市场秩序的起点。当她把书郑重放到南风证券交易所王经理的办公桌上时,语气真诚,殷切希望对方能配合筹建工作。王经理表面上满口答应,保证会“全力以赴”支持改革,脸上堆着笑,语气却略显敷衍。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梁莹不是没有察觉,但她仍选择相信,只要规章真正实施,混乱的市场终有被理顺的一天。
与此同时,证券交易所内部和周边,也上演着另一幅与理想主义截然不同的现实图景。王经理关上办公室门,随手翻了翻那本规章,短短几页之后便不耐烦地合上。他眼里看到的,是每天蜂拥而至的散户,是源源不断的资金流,是盘旋在交易所上空的无数“机会”,而不是那本处处写着“约束”“禁止”“监督”的规章书。他对下属俊生摆摆手,语气漫不经心地说那书“没什么用”,要他干脆扔进垃圾桶。俊生一愣,低头捡起那本还带着油墨味的规章,虽然表面上答应下来,却没有当场丢弃。或许出于本能的谨慎,或许是对梁莹的在意,他把书悄悄收进了自己的包里。这一轻微的举动,在此刻几乎无人察觉,却在不知不觉间,埋下了未来改变走向的一颗小小种子。
情场与职场在这座城市里交织碰撞。俊生听说女朋友梁莹要来找王经理,早早就找了个借口端着咖啡出现,装作偶然路过办公室门口。他推门而入,笑着说是来给王经理“加油打气”,视线却下意识地落在梁莹身上,假装不经意地与她撞个满怀。短暂的寒暄之后,他主动提出送梁莹下楼,却在证券交易所大厅前,与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阿杰迎面相逢。阿杰神色疲惫,手里空空如也——他天一亮就赶来排队买股票,结果热门股早被一抢而空,只能无功而返。望着大厅里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他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得知俊生在交易所工作,阿杰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拜托老同学帮忙想办法买股票。梁莹在一旁听得清楚,语气严肃地提醒他们,千万不要去黑市买股票,那里面假票泛滥、陷阱重重,一旦被骗,辛苦钱就打了水漂。她的忠告掺杂着亲眼见过的惨痛例子,可在快速暴富的诱惑面前,这些警示却显得那么微弱。
阿杰回到简陋的出租屋时,天色已经偏西。这个城市对他而言既陌生又残酷,他却没有多少退路可言。家里只有年迈的母亲靠着一手做肠粉的手艺,在街边支起一个小小的摊位,从清晨忙到深夜,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肠粉,是他们母子俩全部的生活来源。阿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无法忍受母亲继续这么辛苦下去,又对眼前有限的收入感到无能为力。于是他把希望全部压在了股票上,幻想着只要抓住一次机会,就能一步登天,让母亲从此远离油烟、疾病和疲惫。他四处借钱,拼凑出一笔并不算大的资金,却在黑市的漩涡中一次又一次跌倒。几支所谓的“热门股”全都被证明是假票,他的钱像被人从指缝里硬生生掏走,每一次翻看手里的票据,心里那点仅剩的侥幸就被事实冷冷撕碎。可阿杰不甘心,他固执地相信,失败只是暂时的,只要再赌一次,也许就能翻盘。
在希望与恐惧的拉扯下,阿杰再次想到了黑市里名声赫赫的“伍哥”。传言说伍哥手眼通天,能拿到交易所买不到的紧俏股票,更与内部人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阿杰既渴望抓住这条“捷径”,又害怕再一次深陷骗局,他终于鼓起勇气找到俊生,苦苦哀求他陪同前往,还借钱给他凑齐资金。俊生起初犹豫,毕竟梁莹一再叮嘱不要卷入黑市,但在阿杰软磨硬泡与“发财后一定还你”的保证中,他终究心软,同意一同上阵。那一夜,几个人穿过幽暗的小巷,来到黑市的秘密交易点,灯光昏黄,人声杂沓,纸张与现金在桌面间悄然流动。俊生把阿杰介绍给伍哥,希望这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物能“照顾”一下老同学。伍哥抬眼打量,半是敷衍半是认真地叮嘱一句“愿赌服输”,这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实际上是对这个疯狂时代最冷静的注脚。
交易结束后,阿杰特意请俊生和梁莹去母亲的肠粉摊吃宵夜。夜风中,路边摊的灯光晃晃悠悠,母亲的身影在蒸汽与油烟中显得有些佝偻,却依旧麻利地翻动蒸格、调配酱汁。阿杰看着母亲忙前忙后,眼眶微微发红,嘴上却依旧开着玩笑,说自己一定会赚大钱,让她早日收摊回家好好休息。母亲笑着骂他“别做白日梦”,却在擦汗时悄悄抬眼,满是心疼与期盼。梁莹在桌前,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当她得知俊生竟然真的陪阿杰去了黑市,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压抑着怒火质问他是不是把她的话当耳边风。俊生一时心虚,赶忙解释说只是陪阿杰“随便转转”,根本没有真正出手买票。可他眼神中的闪烁,让梁莹难以全信,这份隐瞒在两人之间埋下了裂痕。
回到工作上,梁莹原以为至少在证券交易所内部,改革的努力能得到应有的尊重。没想到,偶然间她发现那本全组人熬了两年写成的规章,竟完好无损地躺在俊生那里,而不是像王经理口中所说的那样“正在落实”。在俊生犹豫的神情中,她立刻明白了事情真相:王经理根本没把这本书放在眼里,更别提真正研读和执行。她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与愤懑,那不仅是对自己付出的否定,更是对整个筹建小组心血的践踏。那一刻,她连饭都吃不下,转身甩下只剩愧疚与焦灼的俊生,独自离开。俊生慌忙追上去,想解释、想安慰,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城市的夜色仿佛一下子沉重下来,霓虹灯再耀眼,也照不亮他们之间逐渐加深的误解。
与爱情世界的波折相比,股市里的风云变幻更加无情。东发展股票在挂牌时定价80元一股,短短时间里却被炒至黑市上的160元,翻了一番,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摇钱树”。对不了解内幕的散户而言,不买仿佛就是眼睁睁错过一辈子一次的机会。梁莹看到这一切,心里满是担忧,她清楚这种脱离基本面、完全由疯狂情绪推动的价格,只是悬在半空的泡沫,一旦破裂,底层散户将会被深深埋葬。于组长则更为警惕,他开始怀疑交易所内部已经有人暗中与黑市勾结,用信息不对称和假消息引导散户盲目接盘,再从中渔利。一旦真相大白,受伤最重的必定是那些拿全部家当去拼一把的小人物。面对这种局面,于组长在会议上语气郑重,他鼓励所有组员抛开杂念,齐心协力加快深交所的建设进度,把公开、公平、公正的交易平台尽快搭建起来,用制度和透明度去挤掉泡沫,堵住黑市疯狂的口子。
然而,理想的步伐永远追不上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冲动。阿杰终究还是被“东发展”的狂飙行情冲昏了头。东拼西凑之下,他按每股160元的高价从伍哥手里重仓买入,把几乎所有借来的钱都压在这一支股票上。他一边安慰自己“有内幕消息不会错”,一边又在人群中打听各种风声,白天盯着行情,夜里难以入眠。可现实像一记当头棒喝——东发展在短暂冲高后,股价开始一路下跌,从160元跌到140、120,跌到让人心惊胆战。阿杰坐立难安,每一次下跌都像在往他心口重重捶上一拳。害怕继续跌下去会血本无归,他终于咬牙在低位割肉,忍痛全部卖出。股票清仓的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命运往往在你绝望转身之后,才悄悄露出另一副面孔。阿杰刚卖出不久,东发展竟然止跌反弹,像脱缰野马般一路狂奔,股价从他卖出的价位迅速回升,一口气冲到了260元。交易大厅里有人欢呼,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而阿杰只能站在人群边缘,呆呆望着大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心头的悔恨几乎要把他压垮。那是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如果再多坚持一天,如果不那么害怕,他也许已经翻本甚至大赚一笔。可世上从来没有如果,只有冷冰冰的结果。他默默算着自己赔掉的本金和利息,最终仍然咬牙按约定把向俊生借的钱连本带利还清,声音却变得异常平静。他拍了拍俊生的肩膀,拜托他日后多去照应一下母亲,说完就转身离开。俊生看着阿杰的背影,察觉到其中透出的一丝决绝与异样,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把忧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