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露鱼肚白,山里的雾气还未散尽,程书记便急匆匆敲响了岑矜的门。她从浅睡中惊醒,还未来得及完全清醒,就听见程书记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声音——李雾从昨晚起,一直站在门外,倔得像一块石头。程书记一早回村委会处理事务,前脚刚走,又听人说李雾被姑父拖回家,按在工地干活去了。话音未落,岑矜已经披衣起身,匆忙跟着程书记一路小跑往李雾姑姑家去。院门还未踏进,争吵声便夹着哭腔冲出门槛,狭小的屋子里充斥着指责与咒骂,仿佛连昏暗的屋顶也被吵得嗡嗡作响。
屋里,李雾脸色苍白却站得笔直,眼神固执而清亮,一如昨夜站在门外的身影。岑矜看清他的态度,便再没有多作旁观,径直走上前来,用尽量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表示,愿意亲自把李雾带到宜市念书。多年来寄来的资助款既然没有真正用在他的学业上,她不再追究,过去的账一笔勾销;而为堵上那双紧盯钱袋子的眼,她愿意一次性补足李雾在工地打工可能挣到的所有费用,当作补偿。姑父却仍旧嫌钱少,嘴里嚷嚷着自己吃了多大亏,死咬着不松口。岑矜眉心一点一点拧紧,当即掏出手机,说要请律师过来,仔细算算当初遗产与学费究竟是被谁挪了用处。姑父心里原本就发虚,听到“律师”“追责”几个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没了底气,只能含糊地点头答应,把“孩子你爱带就带走”的话说得又心疼又怨毒。
屋内的争吵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李雾房间里简单的行李与陈旧的课本。岑矜看着那几件单薄的换洗衣物,忽然醒觉,自己拦下了所有人的话,却忘记当面问问这个少年本人是否愿意离开。她放缓声音,认真地问他想不想去宜市读书。李雾的眼睛微微发红,却没有流泪,只是用力点头,张口第一句便是感谢,第二句便是保证,将来无论如何都会把这些钱一点点还上。那股倔强的自尊和隐忍,让岑矜胸口一紧。两人正准备出门,姑姑却忽然追到门口,又一路小跑到车前,抓着衣角,显得手足无措。她半躲半闪地把皱巴巴的一叠钱塞到李雾手里,说是自己私下攒下的,让他到了宜市好好念书,千万别再回云丰村。那句“永远别回来”,说出口时带着解脱,也裹着难以言说的酸楚。
车门刚关上,李雾便又推开,向岑矜小声开口,说还想去跟爷爷告个别,只需几分钟。得到允许后,他像离弦之箭般跑上山坡,沿着熟悉的小路一路冲到墓碑前。山风拂过,墓碑被岁月磨得有些斑驳,他却十分郑重地跪下,连磕了几个重重的响头。泥土的气息混着石碑的寒意,撞进他的额头,也撞进他的记忆——爷爷临终前拉着他手说过的话,关于“念书”“走出去”“不要一辈子困在这个山坳里”。那些期盼仿佛在耳边重新回响,使得他离开村子的决心像在风里扎了根,越发牢固。他站起身,再看一眼墓碑,转身时步伐不再踉跄。
再次回到车旁,阳光已经斜斜地打在车窗上,车厢里闷热而安静。岑矜靠在座椅上,眉眼间还留着疲惫,睡得很沉。李雾没有出声,只是悄悄站到车门外,用瘦削的身子挡住透进来的烈光,就那样静静守着。等岑矜醒来,天色已经由白转黄,她略带惊讶地发现竟睡了好久,而车门旁的少年却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下午。等车子缓缓驶进宜市时,天边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霓虹与车灯交织成另一重陌生的世界。岑矜这才发现,他们连一口正经的晚饭都没吃。李雾摸着肚子,明明饿得发空,却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在车停下后抢先下车,跑到便利店买了几袋最便宜的面包,当作简单的果腹。就在这时,她母亲的电话追了过来,带着一贯的质问和不安。
电话那头,岑妈妈说自己刚去吴复家一趟,发现那里连岑矜的一件日用品都没有,语气里藏着怒气和心疼,追问这对夫妻又闹了什么矛盾。岑矜知道再掩饰下去也终究瞒不住,只好推门下车,在路边停步,压低声音吐露实情——两人已经走到准备离婚的地步,而她刚从云丰村把李雾领回宜市,准备先安顿下来。听得岑妈妈一头雾水,气不打一处来,责怪女儿自己的婚姻一团糟,还要操心别人的孩子,仿佛为了一个外人,把自己的日子逼上了绝路。岑矜听着也压不住脾气,话语里透出这些年的委屈:若不是当初父亲带头资助李雾,这个孩子根本不会找到她,更不会在村里走投无路。如今亲眼看见他的窘迫,她做不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过身去。当“可怜”“责任”这些字眼涌到喉间,她觉出一种近乎顽固的坚持。车里的李雾,将两人一来一回的争执听得清清楚楚,却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垂着眼睛看着手中已经凉硬的面包,指节却不自觉地攥得发白。
通话在不愉快中匆匆结束,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冷。岑矜把手机塞回包里,仿佛也把那些混乱的情绪一并按下。宜市这么大,一时间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安置李雾,她只好硬着头皮把他先带回自己的公寓。灯光亮起时,屋内的家具简单却整洁,让这位一身尘土的少年显得更加局促。她在手机上点了外卖,把热乎乎的饭菜放到餐桌上,让李雾先吃饱。吃饭间,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明自己的打算:会帮他联系宜市条件最好的高中,请最合适的老师补上落下的功课,但她也有自己的要求——既然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走到这一步,就得往前奔着看,目标至少是考进一所211大学,将来有底气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话语听上去像是要求,又更像是在他前面的道路上点亮了一盏灯。饭后,她把空着的卧室简单收拾了一遍,把那间屋子的床和书桌都留给他使用。自己的卧室有独立卫生间,客厅的那一间便完全腾出来给李雾,尽量让这个初到陌生城市的少年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等一切忙完,时针已经悄悄滑向深夜。手机又一次震动,是闺蜜春畅的来电。岑矜靠在沙发上,声音里带着倦意又夹着几分释然,与她提起自己终于把多年来资助的那位高中生接到了身边。春畅本想追问个明白,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阿姨不耐烦的催促,要她赶紧收拾准备去相亲。春畅被家人催得没办法,只得先把好奇压在心里,匆匆挂了电话,留下岑矜对着黑下来的屏幕出神。屋子里恢复宁静,窗外的城市灯光在远处闪烁,仿佛与她的生活一样,热闹又杂乱。
到了半夜,安静的客厅里却渐渐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门锁轻响。岑矜翻身醒来,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披上外套推门出去。客厅灯光昏黄,李雾面色发白,一趟趟从卫生间出来,扶着墙壁走得小心翼翼。原来一路劳累,再加上急急忙忙的晚餐,终于让他脆弱的肠胃抗议起来。岑矜没有多问,只是让他坐到沙发上休息,自己翻出药箱,找出合适的肠胃药和温水递到他手边,叮嘱他吃完药就赶紧回房间躺下。少年一时不知该把“对不起”还是“谢谢”说在前头,只能笨拙地点头。清晨来临时,她悄悄又点了外卖当早饭,却被李雾阻止——他说自己在老家常帮着做饭,简单家常菜都能做,让她别总破费。岑矜想了想,反正厨房里锅碗齐全,索性答应下来,把围裙丢给他,让这间冷清许久的厨房终于有了烟火气。
简单吃过早饭,她出门去了附近的水果店,准备买些新鲜水果回来给李雾补补身体。刚走到街角一家餐厅门口,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吴复正推门而入,身侧还跟着一位打扮精致的陌生女人。那一刻,时间仿佛缓了一下,她没有冲上去质问,也没有掉头离开,而是平静地跟了进去,在不远处找了个位置坐下。吴复见到她,只淡淡解释说那位女士是客户,还刻意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距离。岑矜没有拆穿,也没有阴阳怪气,只是顺势帮忙点菜,寒暄几句,把自己关在一道看不见的界线之外。吴复却似乎对这种“帮衬”颇为不耐,话里带着冷意,暗示自己的客户并不需要她来维持。岑矜心里一凉,却仍笑着说,他们既然已经不在同一家公司发展,很多场面话本就该提前说清楚,别总让别人猜来猜去。那位陌生女人很快听出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略显尴尬,赶忙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把这间小小的餐厅留给这对表面平静、心里波涛翻涌的前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