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昌馆旧事如风掠过,多少年少意气与书声交错成今日的人事因果。彼时燕贺与肖珏同窗切磋,一个勤苦好学却终究屡屡屈居第二,一个沉稳寡言却年年独占鳌头。千帆过尽,再逢已非昔年少年。奉陛命随行而来的,正是那位昔日“千年老二”的大魏骁将燕贺;营中相见,往事烟云翻覆,禾晏一眼便认出这位旧人,心底有风雨乍至的预感。
圣旨由楚昭传来,金樽璀璨亦遮不住暗涌。禾晏因功受封“武安郎”,褒赏光耀,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对肖珏的严厉处置——以擅离职守为名,责二十军棍,功过相抵。此举轻重之间,刀锋藏在锦绣背后。禾晏看得通透,分明是要挑拨她与肖珏之间的信任。杖责由燕贺执刑,军杖落处,劲力沉稳如山,打得肖珏气血翻涌、背脊迸裂。楚昭只淡淡一语:禾晏之功,确是他在陛下面前所陈;然军中统帅理当以身作则,法度不可废。至于禾晏擅离掖州卫之罪,丞相徐敬甫于御前力谏,方得免责。
行刑之后,血气腥甜。程鲤素忙为肖珏敷药熬汤,手中纱布沾着苦涩的药色。帐外,禾晏悔意如潮,她靠在门侧,指节发白,却不敢掀帘而入。燕贺亦来探视,提及华原守卫战的部署——陛下命何如非挂帅出征。旋即,沈瀚潜入营帷,带回飞奴密探之报:鸣水之战后,丞相徐敬甫与何如非往来密切;而战事爆发之前,曾有人出入玉华寺,拜见何家大小姐——正是何如非的亲妹何晏。至于楚昭,曾赴阙城与柴安喜有一面之缘,但飞奴未得其与鸣水之战相关的确证,线索到此如被雾霭遮断。
夜深风硬,楚昭独来相见。他开门见山:朝局多变,惧忌肖珏者不在少数,大势未明,危机四伏。以此为由,他向禾晏抛出橄榄枝,邀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随他出走天涯,另辟蹊径。禾晏眼中光影一沉,既不为利诱,也不为权势所动,她摇头与他错肩而过,心中明镜自照:人心可疑,然道义可凭;她的去留,自有准绳。
未几,华原传来捷报,羽书如飞,士气为之一振。然而战功背后,七员大将尽皆折损的冷硬事实,如冰锥穿心。肖珏枕戈以对,直言此中另有深机——抚越军“八虎将”,岂会轻易俱陨?暗礁必伏波下。真相如刀出鞘:何如非在密夜中与乌托丞相玛宁布密议,以八虎将的生命与一张润都兵防图为筹,换取华原之胜,保其青史留名不伤。胜利的旌旗猎猎作响,血泪却在旗影下悄无声息地流淌。
噩耗由王霸等人口中道出,字字如锤击在禾晏心头。她怒火攻心,胸间逆血翻涌,几欲呕出腥甜。练武场上,她以刀为声,劈风裂影,直至虎口渗血。肖珏赶至,稳住她颤抖的手,将她带回营帐,低头替她上药,语气如春霖,既宽慰亦克制。话未说尽,内卫已至,传召严急:陛下一纸令,命肖珏速往陪都面圣。两人隔着药香与灯影相对,千言难尽,只能由一声“保重”替代。
营外的烟火气里,也有另一种悸动。宋陶陶口上强撑,否认对某个男子的牵挂,自称事务缠身无暇他念;程鲤素却坦陈胸臆,笑言心中有一位姑娘萦回不去。她听明白了,也不再掩饰,眼角染上了少女的明媚与羞怯,像一朵临风初放的花。
大魏行宫,承安殿内棋声清脆。陛下观棋如观天下,落子沉稳,目光温凉。念及肖珏守城之功,意欲于他处予以弥补。肖珏躬身称惭,却提出一桩所求——不言自明,这份求请绕不开禾晏与她背后的隐秘。殿外寒风入骨,何如非匆匆而来欲邀功,却因“对弈不许扰”之令,被迫在廊下守候一夜,寒意浸透铠甲。翌日清晨,肖珏出殿,与何如非狭路相逢,言语之间针锋相对,何如非终究底气不足,落了半分下风。陛下终未召见于他,他只得灰头土脸而返,满腔锋芒化作一声闷哑的叹息。
掖州卫中风色不宁,禾晏伏案推演军情,心象若雷。她明白得很:润都一旦告急,何如非绝不会及时驰援;八虎将如今仅余李匡独撑城防,若被乌托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她收敛情绪,留下一行寥寥字句给肖珏,既是告知也是诀别,然后取走青琅剑,轻束甲衣。灯火映着她的侧影,如同一柄刚出鞘的寒刃,清决、坚定、无可回避。
风从西北起,天色压得低沉,像把未完的棋局。荣光与肮脏在功勋簿上并行,忠诚与权谋在长街上角力。有人以他人之血铺成锦途,有人负剑而行只为守住心底的一城一人。禾晏的背影渐行渐远,青琅剑在暮色中划出一抹清光。前路荆棘未除,暗流未息,可她心中那团不灭的火已然点亮:若无人替亡魂伸张,便由她亲手斩开迷雾;若无人护住润都城廓,便由她一身赴之。至此,命运的棋局悄然换边,新的落子,正于风声里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