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字条轻若鸿羽,却压着千钧决意。禾晏把字条留在案上,拂袖离开掖州卫,风口微凉,衣襟猎猎,仿佛将她心底最后一丝犹疑也一并裁去。她本欲独自踏上通往润都的路,以免牵累旁人,谁知甫出军营不远,便见王霸、江蛟、黄雄与小麦诸人早已勒马相候。夜色如墨,他们的眼神却坚定如炬,未发一言,已表明一切。
当初禾晏换上女装,随肖珏赴季阳时,几人便意外识破她女扮男装的秘密,却从未露声色,只把这份知悉当作并肩作战的信义收藏。她对他们心怀感佩,知此行艰险,仍劝众人各安其位;谁料四人一口同声,誓要与她共赴润都,断不容她独身涉险。彼此情谊,便在这无声的坚持里,凝成铁石。
又有楚昭牵马而来,衣袂清简,目光澄定。以兵部郎中之职,他本应统摄军中诸务,何况当务之急,不容丝毫踟蹰。他不多费唇舌,只言“事关国计”,便与众人并骑启程。几人连夜疾行,星河为灯,晨霭为纱,马蹄碎裂山路的清寂,终于在天光微熹时分抵近润都。远远望去,乌托军队黑潮压城,阵列密不透风,如海啸将临,令呼吸都生出沉重的铁锈味。
禾晏早算到何如非不会遣兵救援,他将李匡置于绝地,意图以其为饵,诱她现身,再借乌托人之刃除之。城门已被重重围死,箭楼冷光流转,守城士卒疲色尽现。禾晏却晓得一道密道,可直通城中——这是她得自往昔风声中的细碎线索,犹如埋在土里的藤蔓,关键时刻伸出援手。
彼时城内,李匡的妾室绮罗捧食而来,汤羹尚热,蒸气氤氲,他却心系军务未曾入口。风声乍起,暗处走石,禾晏与同伴顺密道潜入,悄然如影。李匡闻动,持剑出屋,天井昏灯下,他瞥见那人的背影与飞鸿将军极相似,心中一喜,疾步上前,然而对方回首却是一张陌生面容。城中古道,竟是当年飞鸿将军命他所挖,李匡心弦骤紧,怀疑霎时攀上眉梢。
楚昭此际上前,以兵部郎中之印信示人,言辞简练而凛然。李匡谨慎如旧,只许二人进屋,其余人等皆留在院内戒备。门扉阖上的一瞬,刀光电闪,李匡突引长剑直刺禾晏,试之以险。禾晏身形微侧,手如游龙,一记擒拿卸力反制。那一招熟稔凌厉,正是飞鸿将军昔日独门手路。李匡惊骇,剑势亦为之一滞。
她沉着以对,谎称自己乃王七将军麾下,密道由王七转告,擒拿之术亦出王七亲传。李匡逼问王七安危,禾晏默然,目光在屋中孤灯与剑影间徘徊。直至李匡言必守城待何如非解围,她才低声道破实情:王七与其余六位虎将,尽殒沙场;何如非绝无来援之意。静极之后,是重物坠地般的沉痛,李匡的指节握得泛白,眼底却一点一点被怒火与羞愤占满。
战机不待人。禾晏劝其勿坐困孤城,转守为攻。探得乌托人箭矢如山而城内羽矢见底,她遂定下一策:夜半以草人为饵,绳索轻垂,自城头缓缓落下。夜风猎猎,草人影影绰绰,仿佛真有人影游走城下。乌托弓手不察,竞相张弦,万箭如雨,霎时将草人钉得千疮百孔。城上诸人屏息以待,任由对方虚耗利器,一点一寸地榨干敌方的锐气。
乌托主将终觉不对,急令停射。片刻后又见数个影子自城头坠下,营中将校以为仍是虚招,试射数矢便不再理会。此时禾晏已率人换上夜行黑衣,借黑云遮月之机,自另一侧垂绳而下,轻身如燕,潜入乌托军营深处。她循着粮仓气味,潜火暗放,火舌顿起,映红了夜半的天。
火势惊乱营幕,呼喊四起。混乱之中,几处木栅后传来低低的哭泣和锁链牵扯的声响——那是被掳来的大魏姑娘。她们鬓乱衣褴,目光因惧而浑浊。禾晏与同伴破锁救人,短促利落,领她们在火光与浓烟间曲折穿行。每解救一人,便像把一块沉石从胸口挪开。她心内清楚,这不只是袭营,更是从深渊里拉人回生。
为震慑乌托铁骑,禾晏又戴上面具,剪影与步伐皆学飞鸿将军。火光映影,甲叶相撞的铮然,仿佛往昔战神再临。乌托主将纳古尔远望那人,面具森冷,背脊一凉,他身后士卒亦不由自主地后退。短兵相接之后,纳古尔认定对手正是“飞鸿”,当即怒斥何如非食言失信,恨意如狼,阵脚亦为之一乱。疑影与真名在火光中交织,成为撕裂敌胆的利刃。
城外风云翻涌之时,肖珏已命飞奴集结九旗营,星夜驰援润都。他案上青琅剑不在,唯留娟秀字迹一纸,言明暂借非取。指下流连,他知那人行险若履薄冰,亦知这份借剑之意不带分毫遮掩,是将信义压在刀锋上的坦荡。马踏霜华,他与九旗营破夜而行,誓为城与人撑起第二道天。
连番奇计得手,禾晏与同伴安然返城。她劝李匡趁势整军,鼓士气,谋主动之胜,同时叮嘱务必妥善安置救回的姑娘:她们历尽折辱,须以温食与安室抚慰其心。李匡却面色冷峻,言辞间透出轻蔑,斥这些以身侍敌者为大魏之耻,竟不许绮罗给她们分得一粒粮米。绮罗怔在原处,顿觉热汤也凉了三分。
禾晏闻言,怒意如雷,自胸臆直上眉梢。她厉声斥责:耻不是落在刀尖上挣命的弱者,而在于袖手旁观、以道德之鞭抽打伤者的人。若连同胞之痛都不愿分担,兵戈鏖战所护何物?她的话掷地有声,仿佛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城里,敲响一记警钟。李匡沉默,握剑的手指悄然一松,夜色中的城墙,也像是轻轻吐出一口郁结已久的浊气。
烽烟尚未散尽,谋与勇仍在暗河中相撞。密道、面具、草人、火势,皆是刀尖上的棋子;信义、救赎、轻蔑与叱责,才是人心的疆域。有人以黑夜为衣潜行,有人以热血为灯前行。而更远的地平线处,铁蹄将至,旗影森森,新的搏杀已在风声里翻卷。可在这一刻,润都的城心里,终又点亮了不肯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