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阴翳，夜色如墨，郎野狐拖着一条伤腿在林间踉跄而行，汗水与血迹一路洇染枯枝败叶。前路陡然一亮，他与六郎、七郎冷不防狭路相逢，三人本是同伙，此刻却皆目露戒意，手指兵刃。几句试探尚未说完，话锋便从寒暄转为争执，贪念在眼底悄然滋长，原本约定好的分赃之策顷刻化为泡影。六郎与七郎各执一词，郎野狐又不肯退让，三人怒气渐炽，刀光一晃，杀机立现，硝烟在这片寂静山林中无声弥漫。

　　短兵相接之际，树影摇曳仿佛也随刀势颤动。郎野狐技艺不弱，却终究敌不过二人联手围攻，手臂被划开长长血口，身形愈发迟滞。六郎刀势凌厉逼人，七郎匕首如毒蛇吐信，招招奔着要命的要害。郎野狐心知今日恐难脱身，眼中闪过一抹悔意，却已来不及回头。数合交锋后，他胸口重重挨了一刀，踉跄后退，喉间腥甜翻涌，终在一片落叶间长眠，再无声息。血腥气在林中弥散，风过树梢，却吹不散这一地的贪婪与杀戮。

　　鲜血未干，七郎的眼神变得更加阴鸷。方才同生共死的情义在财宝面前不堪一击，他心中暗自盘算：既然已沾染人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何必再与人平分？趁六郎收刀之际稍一分神，他掌中匕首骤然发力，自肋下斜刺而入。六郎尚未来得及惊呼，眼中光彩便迅速黯淡，身体软倒在地。七郎喘着粗气站在两具尸体之间，嘴角勾起一丝满足而扭曲的笑意，仿佛胜利者般环顾四周，旋即迫不及待拖着宝箱至一块粗石旁，举石重砸箱锁。沉闷声连响数下，铁锁崩裂，他双手用力掀开箱盖，满心以为金银珠宝近在眼前。

　　箱盖乍启，寒光未现，一抹金影却如箭般破空而出。那是被囚禁已久的金钱豹，筋骨劲健、眸若寒星，蓄势一扑便将猝不及防的七郎扑倒在地。利爪撕开皮肉，血花溅上枯枝败草，凄厉惨叫转瞬寂灭。山林再度恢复死一般的沉寂，只余风声在枝叶间低语，仿佛在替这场因贪婪引发的连环惨剧做最后的挽歌。另一端，卢凌风却并未急着追踪盗贼踪迹，他立于林外，静观局势变化，心中自有盘算——真正的猎物，仍在长安城内等待收网。

　　早在此案尚未水落石出之时，卢凌风便洞悉贼人之谋。他以“偷梁换柱”之计，事先将金钱豹悄然与玄火班班主调换，令众人眼中的苍颜老者——袁梨，实为昔日玄火班的原主，而那头悍兽则被秘密移入贼匪觊觎的箱中。半月之前，袁梨领着戏班奔波江湖，却在途中遭一伙江洋大盗劫持，对方见戏班随行箱笼众多，误以为中藏巨款，横加逼迫。袁梨危急之中只得称自己在长安柜坊存有重金，必须亲往提取，方保住一命。那一夜，歌女们分立堂下，有人泣诉屈辱，有人怒气难平，唯有桑儿紧抿唇线，目光低垂，将满腹苦楚压在心底，无言胜有言。

　　阮大熊身为阮氏酒楼主人，豪气好客，当即命伙计阿郎重张宴席，佳肴美酒如流水般送上，以安众人心神，并请玄火班献演绝技，以慰宾客。笙箫声起，灯火摇曳，数名舞姬身着华裳步入场中，腰肢轻折如柳，衣袂翻飞似云。袁梨缓步来到正中，双掌微抬，掌心之间霞光流转，顷刻间竟凝成一朵七彩宝莲，于光影之中缓缓旋转，映得堂中宾客目眩神迷、啧啧称奇，惊叹此技当得起“玄火”二字。觥筹交错间，人们只觉杯中酒清冽非常，却未曾察觉暗流已在酒面之下悄然翻涌。

　　然而美景未央，异变陡生。宾客方将酒液咽入腹中，便觉天旋地转，眼前景物如水波般晃动，楼宇、桌椅、灯火皆似在烈焰中扭曲沉浮。一声低喝犹如号令，袁梨倏然张口，滚滚烈焰从喉间喷薄而出，两名舞姬在半空凌空疾旋，双袖鼓荡为火势扇风助威，一时间红光满堂，如入幻境。卢凌风纵有一身本领，一时也被这来势汹汹的玄火之术逼得难以招架。裴喜君见状，焦急呼喊桑儿莫要再助纣为虐，言辞坚定，仿佛要在火海与迷梦间为她指明一条回头之路。

　　火光最盛之际，一道身影破火而入，如急雨扑灯，正是素有“费鸡师”之称的奇人。他一面施展秘法扰乱火势，一面挥袖破开幻术，将众人从迷离梦境中拉回现实。玄火被制，烈焰消散，堂中烟气缭绕，狼藉一片。费鸡师当众揭破袁梨真面目，沉声指出此人正是朝廷苦寻多日、行踪诡秘的“墨影幽焰”。袁梨自知阴谋败露，趁众人惊魂未定之时调转身形，意欲逃遁，却被早有防备的卢凌风飞身截下，手腕一扣，如鹰捉小兽，牢牢制住。阮大熊、高达、王幼伯三人迅速合围，将尚在发懵的歌女团团围住，厉声喝止任何反扑的企图。

　　那些年随袁梨颠沛流离、被迫行恶的歌女们，在此刻终于精神涣然，有人掩面痛哭，有人颤声认罪。她们忆起多年来被胁迫的种种血泪，心底积压已久的惧意与愧意一齐翻涌而出，纷纷丢下手中兵刃，跪地伏罪。费鸡师于是向众人讲明缘由：原来苏无名早已获悉“墨影幽焰”潜回长安，且目标正是声名显赫的阮氏酒楼，因此索性佯装醉汉以作掩护，等对方稍露破绽，便可一网成擒。同时，他又揭开一段尘封旧事——二十年前，他曾在鬼市底层混迹，以一己之力救下被仇家追杀的袁梨，本以为结下善缘，岂料对方为夺灵丹，不惜残害药王门四位弟子，自此恩义化为血仇。

　　旧账未算，新恨又添。今日在阮氏酒楼重逢，费鸡师目光如刃，誓要与袁梨清算前尘旧怨。他掌指微颤，怒火几乎难以抑制，就待一掌拍下令此人死无葬身之地。褚樱桃眼明手快，当即出言阻拦，劝他以朝廷律法为准，将袁梨交由官府发落，以免再添无谓杀戮。苏无名则步步紧逼，质问袁梨隐匿二十载后，为何又重现江湖、连连犯案。袁梨苦笑，声称“身不由己”，话语之间满是苍凉。费鸡师闻言却冷冷一笑，一语道破：他八成是接到了江湖中最阴毒的“血滴令”，才不得不再次出山沾染血腥。

　　话音未落，薛环率衙役匆匆赶至，铠甲撞击声在楼中回响。他依照苏无名早前所递密信，迅速接管现场，将袁梨及其同党一一缉拿，押解归案。被卷入是非漩涡的桑儿见局势已定，终于鼓起勇气讲述自身身世：原为良家女子，却遭命运欺压，被迫入歌班为奴，期间虽曾受袁梨胁迫，却始终不愿滥杀无辜。苏无名衡量利害，念在她协助破局有功，且本心未泯，便允诺替她脱去奴籍、重获自由之身。桑儿闻言泪如雨下，一拜再拜，既是谢恩，也是向过去那段被锁链束缚的人生做最后的道别。

　　风波暂平后，众人再度聚于阮氏酒楼。杯盏重新摆上桌案，然而席间气息已与先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歌舞升平，而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感悟。众人静听费鸡师娓娓道来：他如何察觉苟孟尝在酒食中暗下药物，又如何反其道而行之，以秘术迷晕贼人，再驯服金钱豹，将之安置于木箱之中，层层布局，引得贼匪自投罗网。每一步筹谋都暗藏险象，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众人听得入神，禁不住对他的胆识与智计折服不已。

　　当夜酒宴渐入佳境，卢凌风与众人把盏谈诗，言辞间将江湖与文道相连。他坦言，昔日曾以为诗意全在华丽辞藻、巧对精句之间，后来纵横山河、踏遍市井，方悟诗心不在字面，而在胸中气象。欲成佳作，需胸怀天地浩渺之气度，又须懂得红尘烟火之温度，将人间百态、喜怒哀乐一并纳入，方能写出真正动人心魄的句子。阮大熊、高达、王幼伯等人听后连连点头，皆感慨良多。王幼伯趁势提议，将阮氏酒楼更名“英雄楼”，一则彰显诗家胸襟，二则不负众位侠士仗义执剑之名。

　　高达闻言拍案称快，爽朗应和，当场表示愿亲笔题写“英雄楼”三字匾额，以赠阮大熊。众人对视而笑，仿佛经过这场血雨腥风之后，彼此之间的牵绊已不止于江湖过客，而更像一群在乱世中惺惺相惜的同道。夜色渐深，灯火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或沧桑、或释然，皆在无声诉说着各自的过去与未竟的前程。杯中酒被一再斟满，又一再饮尽，笑语谈诗与远方之志在楼中回荡不绝。

　　次日旭日初升，约定的时辰已过，冷籍却迟迟未现。卢凌风心生疑窦，与众人一同赶往客房查看，却见房内陈设整齐，无半点挣扎痕迹，人却早已不知去向。床侧地毯微微隆起，揭开一看，只见地板下隐有机关，一条幽暗地道蜿蜒伸向城外。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了然——冷籍与奴娇多半已循此路悄然离城。此时此刻，两人或许早已策马扬鞭，双骑并辔，远离官府追索，向着云烟浩渺的天涯疾驰而去，从此相伴天涯，誓作一对逍遥眷侣，不再受俗世牵桎。

　　高达与王幼伯素来重情重义，原本已做好随卢凌风回雍州府受审的准备，此时却被卢凌风与苏无名一前一后交换的眼神所打断。二人心照不宣，干脆佯作不知，言辞间只字不提地道之事，反而含蓄暗示高达与王幼伯亦可循密道离去，以免被官府牵连。如此一来，既能保全二人仗义行事之名，又能在上头问责时不至为难。高达与王幼伯心领神会，原本坦然待捕的神情顿时柔和许多，对卢、苏二人心怀感激，江湖同道之间的默契恰在此时无声显露。

　　很快，阮大熊依言将酒楼改名为“英雄楼”，亲自登梯悬挂匾额。新匾在晨光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为往昔种种恩怨画上句号，也为未来的侠骨柔情揭开新页。他并未因先前风波而迁怒旧人，仍让侯掌柜掌管店务，言辞之间尽显宽厚与信任。苏无名得知当日盛宴本是阮大熊为成全冷籍与奴娇重逢所设，更是感慨万分，叹服阮大熊胸襟坦荡，果然当得起“英雄”二字。高达、王幼伯同样折服于他的为人，待阮大熊亲手送上干粮盘缠之时，当即相邀同行出关，一同奔赴塞外，去那更辽阔的天地看山川起伏、河汉漫漫。

　　阮大熊闻言，眼中光芒一闪，那是被尘务压抑多年的豪情再度燃起。他爽朗大笑，拍马应允。于是清晨薄雾中，三人收拾行囊上马，缰绳一抖，骏马嘶鸣，蹄声如鼓。英雄楼渐渐远去在身后，城门在朝阳下缓缓打开，一条通往塞外的道路铺展在前。三人并骑而行，衣袂翻飞，背影被曦光镀上一层淡淡金边，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对旧日羁绊的不舍，纵马绝尘而去，将各自的故事交给漫漫江湖与滚滚红尘续写下去。

　　长安城阙巍然，高阁如云。余晖铺洒在朱漆城楼之上，卢凌风与苏无名并肩而立，衣袂在晚风中微微振动。二人望着这座波澜壮阔的帝都，心中情绪翻涌难平。提及那些执笔能成锦绣华章、提剑亦可纵横沙场的文士侠客，他们不只以才名见称，更以一个“义”字立身。王幼伯、高达、阮大熊之间肝胆相照的情谊，冷籍为红颜不惜以生死相托的决绝，旗亭画壁间题下的豪情，皆让人思及“英雄”二字真正的重量。

　　卢凌风忽然转首，问苏无名何为大唐之真意。苏无名目光深沉，缓声答道：横刀当胸，诗成于纸，即是大唐气象；在钢铁与文字并存之地，在诗意与危机交织之城，方能称之为长安。这里只有琼楼玉宇，也有血雨腥风；既有歌舞升平，也有暗流涌动。卢凌风对“诗心”的理解同样犀利深刻，他将锋芒藏于沉静温润之内，令苏无名心中颇感欣慰。二人相视良久，终是缓缓俯身深施一礼，将这些年携手破局、共历生死的恩情，尽数藏于这一拜之中。

　　与此同时，在长安另一隅的闺阁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绣帐香暖，罗帷轻垂，韦葭一身凤冠霞帔，明艳如画，正与嫂子杜橘娘笑语晏晏。杜橘娘亲手奉上一碗药汤，言辞温柔殷勤，只道有安神之效，以助喜日好梦。韦葭丝毫不疑，举碗一饮而尽。尚未来得及细品药味，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兄长韦韬怒气冲霄地立于门槛，目光如刀，吓得韦葭花容失色，含泪哭诉阿兄为何不许自己出嫁。杜橘娘追出相劝，柔声安抚夫君莫要被怒火迷了心窍。向来以冷静断案著称、身为长安县尉的韦韬，能为坊间百姓分清曲直，却偏偏在这自家门内的情与礼之间，深陷无解之局。

　　不远处的丰乐坊，霓灯初上、人声鼎沸，本该是花团锦簇、欢声不断的一夜，却被突如其来的命案撕开了阴霾的一角。千姿花店掌柜花福暴毙店中，死状诡异。卢凌风与苏无名得讯后亲自赶赴现场，长安县尉韦韬亦闻命而至。新任仵作涉事未深，心中慌乱，只得由苏无名代行验尸之责。苏无名俯身细查，不放过一丝血迹与瘀痕，最终断定：花福后脑遭受重击，右侧颈部更留有镰刀砍刺之创口，先晕后杀，手法凌厉而熟练。偏偏此案无人主动报官，死者于繁华坊中悄然断命，更增几分诡谲之气。卢凌风思量一番，将案件暂交由韦韬主持，令其查清前因后果。

　　韦韬迅即传唤店中张掌柜问话。张掌柜供称，案发当日花福心情极佳，似有大事将成，便格外慷慨地准许伙计们在后厢休憩半个时辰，自己独自在前厅摆弄新到的牡丹花。满屋花影浮动，香气氤氲，本应是春意盎然的吉兆。不料众人从后厢返回之时，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具冰冷尸身。苏无名在现场搜查，察觉一把染血镰刀极为可疑，遂与韦韬一同逐户访查，得知安社讨债人青葱曾在案发前登门。张掌柜复述花福过往：其本姓“乌”，原以贩炭为业，经商失利，债台高筑，只得向安社借贷五万钱。后从鬼市得闻洛阳牡丹之风气盛极一时，便赌上一切，将炭铺改作花店，连姓氏也改为“花”，寓意转运。此举果然扭转颓势，生意蒸蒸日上，花福也因此筹齐本息，只待安社上门收账。

　　顺藤摸瓜之下，安社催债人青葱被缉拿到案。他与人称“斗郎”的同伴同属安社，负责通义、通化、兴化、丰乐四坊的讨债之事，人称“索债双煞”。然而两人性情迥异：斗郎嗜赌如命，所得银钱十之八九流入赌坊，平日又爱与有夫之妇私通，不知收敛；青葱则性情内敛，只钟情于波斯馆的一名舞姬——莓莓。案发那日，斗郎以要去幽会为由，将讨债之事全数推给青葱。青葱持镰入店，本意只是借刀之势威吓花福，迫其尽早还债。不料花福却言自己已投身金光会，若遭加害，必招来报应。青葱心中忌惮，终究未敢轻举妄动，悻悻离去。

　　然而情欲与贪念往往比利刃更难驯服。为筹集足以赎出心上人莓莓的银钱，青葱踟蹰再三，终究折返花店，打算趁夜色潜入，盗走花福暗藏的银锭。谁料进入店内便见满室静寂，花影摇曳之中，一具尸体横陈地上，正是花福。惊惧之下，他仓皇失措，手中的镰刀滑落沾血，却仍被贪念驱使，从暗处匆忙窃取银锭，转身逃离，径直奔往波斯馆投奔莓莓。经此供述，斗郎的嫌疑愈发重大。韦韬和卢凌风随即推断，真正的杀机，很可能藏在这对“索债双煞”的纠葛之中，于是立刻遣人缉拿斗郎。

　　苏无名则与卢凌风转而潜入波斯馆暗访。珠帘轻垂，胡旋乐响，香烟缭绕中，人影交错。他们循着蛛丝马迹，在后巷一举撞见正欲携莓莓逃离的斗郎，将二人当场擒下，押解回衙。当堂对质之时，斗郎承认自己确曾唆使青葱返回千姿花店窃银，却矢口否认杀害花福，反指青葱谋财害命。青葱则咬定斗郎心狠手辣，不仅贪恋钱财，更将他当做替罪羊。两人唇枪舌剑，互陈指控，令案情一时愈发迷离。与此同时，褚樱桃奉命尾随张掌柜，察觉其背负行囊、神色惴惴。追踪途中包袱散落，银锭滚落满地，银光刺目，直指他心有鬼祟。

　　张掌柜被押至堂上，不得不低头认罪。他坦言自己一时贪念窥伺东主的藏银之处，却在推门之际亲眼目睹一名身着白袍、面覆黑布之人，从背后突袭花福，手起刀落，毫不迟疑。张掌柜被惊得不敢出声，只能躲在暗处观望。等凶手离去后，他方才起意偷银，却意外撞见折返的青葱，于是有了镰刀遗落、银锭失踪的一连串错综情节。案情在诸多供词交织之下，渐露冰山一角。卢凌风、苏无名与韦韬将线索反复推演，比对伤口手法与白袍蒙面人的特征，终将怀疑落在祆教徒身上。三人随即分头查探，谋求真相。

　　为探祆教内情，韦韬亲往祆神庙，暗中打探教徒动向与秘仪传说。苏无名则与卢凌风前往万年县靖恭坊，恰逢坊中游神盛会正值高潮。街道上旌旗翻飞，香案罗列，祆教信众与好事百姓混杂一处，人声鼎沸。苏无名借此机会向卢凌风详述“七圣刀”的秘仪来历——此仪式将幻术融入宗教仪轨，七人各执利刃，有人互刺，有人自戕，直至鲜血淋漓，面目皆染，以极端方式表明虔诚。施术者再以幻法迷惑众人，使虚与实难以辨明，在血光与幻象中“请神降临”，令信众如痴如醉。

　　夜幕悄然垂落，灯火在暗色天幕下摇曳成一片朦胧之海。卢凌风与苏无名隐身人群之中，静观其变。随着游神队伍渐行渐远，火焰映照在布幔之上，仿佛巨兽的影子在吞吐呼吸。百姓依俗排队钻越火焰布幔，只盼借此驱散晦气、转运求福。然而，当布幔被重重掀起的一刹那，人群骤然失声——原本参与游神之一的马奎，竟横倒在地，颈中插着利刃，当场毙命，血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骇人。苏无名眼底寒光一闪，而卢凌风已然腾身上前，大声喝止骚乱，压制场面，避免百姓互相践踏。

　　万年县尉杜玉火速赶来，与此同时，萨宝府祆祝何弼亦匆匆出现。两人在尸首旁分立，一言一语之间暗潮汹涌，旧日恩怨似被鲜血重新唤醒。杜玉虽怒火中烧，却仍勉力压制情绪，下令将余下六名仪式参与者与马奎尸首一并收押，以待彻查。而何弼面对突如其来的命案，并未退避，仍执意维持游神仪式继续，仿佛这一切不过是祭礼中注定要出现的血牺。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使其神情更显晦暗莫测。至此，花福之死与游神血案隐约交织出一条幽暗的线索，将卢凌风与苏无名一步步引向长安阴影深处，那些潜伏于盛世繁华背后、以信仰之名行诡秘之事的真相，正静候他们抽丝剥茧，一一揭开。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脊梁，东为万年县，西为长安县，坊市棋布，宫阙巍然，天子脚下自成一方森严世界。苏无名闲步城中，将这套森然有序的城制娓娓道与卢凌风：东万年、西长安，分辖皇城内外万千黎庶。万年县尉杜玉与长安县尉韦韬皆出自京兆高门，自幼便在权贵云集的深宅大院中长成，凭藉门荫入仕，才能亦不相上下，时人赞为“京兆双星”。其家族世代簪缨，府邸与皇城咫尺相望，故市井流传一句顺口溜：“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既是羡慕，亦是揶揄权贵之近天威而居。

　　卢凌风看出苏无名对杜玉颇有兴致，尤其想一观这位高门县尉的断案手段，便顺势相邀，同赴万年县公廨旁听公案。堂上灯火明亮，气象森严，杜玉端坐案后，审讯刘全、欧阳蒲、张贵、王宝及石千、石万兄弟六人。七圣刀游神仪式原定七人同行，有人供出主持者何弼早已选定参仪者，谁料胡商马奎暗中重金贿赂大萨宝史千岁，强行挤掉一人，方得立于刀阵之中。石氏兄弟则一再强调，他们与马奎同做胡椒买卖，情谊匪浅，绝无加害之理。杜玉却不肯轻信，只命二人绘出当日游神仪式中的站位图，以便参看分析。审讯之间，他忽而指着窗外路人，故作玄虚，佯称此人神色可疑，是案中真凶。旁人或被戏耍，苏无名却看得分明：看似闲散儿戏，实则步步试探，将众人反应一一收入心底。

　　及至夜深，长街灯火渐稀，石千、石万兄弟背起行囊，欲趁黑逃离长安，岂料城门未近，便被埋伏多时的杜玉截了个正着。二人自知事败，凶相顿露，杀机乍起，一人猛拳直取杜玉面门，另一人则转身钻入暗巷，妄图脱身。杜玉果然身手不凡，轻巧卸去来拳，而那逃窜之影才入巷口，便被早有防备的卢凌风一招制住。石氏兄弟被押回公堂后，杜玉当众剥去他们粉饰已久的伪装：二人仗着胡椒买卖起家，又在东市自立门庭，专事放贷取利，广收门徒，只为在胡商与市井之间营造虚浮名声。五年前，他们曾借银与马奎同行经商，不想马奎眼光长远、商路通达，短短数年便成东市胡椒巨贾。石氏兄弟悔不当初，只得将余债折为股资，偏偏石千贪婪难填，屡提增股之议遭马奎拒绝，愈发怀恨在心，遂借游神之机，图以刀刃将马奎灭口，既泄私愤，亦图独吞利益。

　　在杜玉授意下，仵作验尸，称马奎致命伤出自喉部一刀割裂。石千、石万见形势逼人，加之自身确实行凶，终于俯首认罪。旁人皆以为案情至此已然明晰，唯有苏无名眉心微蹙，总觉其中另有蹊跷。他重新覆检尸骸，细察伤口，竟发现马奎颈侧残留两道刀痕，一深一浅，角度略有差别，断定致命一刀并非石氏所为，真凶另有其人。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尽皆愕然。杜玉虽自恃才名，闻之却不以为辱，反而神色一凛，向卢凌风虚心求教。顺着这条线索，他亲身前往何弼府邸查访，不想在暗访间得知，当初被马奎顶替之人，竟是何弼同母胞弟——何乾。

　　与此同时，黑影悄然潜入何乾书房，无声无息间以湿纸覆于何乾面上，令其窒息难呼，再趁他挣扎无力之时，以重物猛砸其面，骨碎血溅。及至卢凌风等人破门而入，屋内桌案翻覆，卷轴散乱，何乾早已气绝身亡，凶手踪迹全无。苏无名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案头字帖之上，只见纸面留有一滴水渍，他俯身细嗅其味，隐约觉得熟悉，却一时难以想起缘由。又因案发地点属长安县地界，韦韬见杜玉越界来查，早心怀不满，遂在现场厉声呵斥，将杜玉与卢凌风等人斥为闲杂，欲逐出门外。苏无名只得急呈马奎尸验结果，以事实支撑己见，这才稍稍平息韦韬怒火。待二人回到酥山店，费鸡师闻言细察字帖气味，断言那滴水渍乃风狸兽尿液，传闻可治风疾，尤善缓解头痛顽症，多被胡商秘用。

　　众人闲谈间不免提及粟特商人史千岁，此人既是安社社统，又是长安城中最大的香料商贾。诸多远来胡商皆信奉火祆教，朝廷特设萨宝府，以“萨宝”一职统摄胡商信俗与商贾事务，而史千岁正身兼其任。卢凌风与苏无名遂决定亲赴祆神庙，与此人当面一晤，以探七圣刀游神仪式与连环命案之间的暗线。另一边，裴喜君与褚樱桃亦按捺不住好奇，想同往祆神庙一探究竟。费鸡师对他们离店颇多抱怨，两人只得相互打趣，许诺归来时必拎一整只烤鸡，以偿他心头口福。

　　祆神庙内香烟缭绕，火焰摇曳如金蛇起舞。史千岁面对卢凌风与苏无名的质询，从容不迫，缓缓道出七圣刀入选之规：凡欲立于刀阵之中者，须是在火祆教众中颇具声望与影响力之人，既能安抚教徒之心，又可借神仪彰显信仰之力。至于马奎，有人质疑他信仰不虔，不过将仪式当作敛财之门路，史千岁却以其近年在商界声名鹊起、财力雄厚为由，称其足以代表胡商之面目，故而破格允其入列。另一侧回廊之中，韦韬在庙内偶遇何弼，二人虽是至亲，却因门风、性情各异而关系疏冷。闲谈之际，韦韬提起上月金光会兴工时，意外掘出韦家旧日阀阅，家门荣耀再度引人瞩目，当时他特意广邀宾客，其间便有卢凌风，而河东裴氏与韦家同属高门，自然亦列席筵中。

　　苏无名自知出身寒微，当日并无资格赴宴，只好与褚樱桃一同前往书阁查阅关于风狸兽的古籍，沿着那一滴水渍追索风狸杖的古老传说。纸页翻飞间，尘埃在斜阳中浮动，两人论及胡商行医秘方与神杖异闻，愈读愈觉案情扑朔迷离。其时，书阁忽有少年而入，衣衫虽不华贵，却自有一股昂然之气，他正是尚年幼年的颜真卿。少年谈吐不俗，言语间胸怀天下，笔墨间锋芒初露，虽尚未立名，却已显凌云志气。苏无名与他短短一番交谈，便觉此子胸襟宽广、骨格不凡，不由在心中暗暗嘉许：长安城中高门权贵固然星罗棋布，而真正能为后世所铭记的风雷之才，可能正悄然生长在这静谧书阁的一隅之中。

　　苏无名依照恩师遗留下来的秘册线索，循迹来到一间名为“四方奇杖”的老店。店中陈设斑驳陈旧，柜架上尽是蒙尘的药瓶与木匣，空气里弥漫着药草与陈木交织的气味，仿佛连光线都被这股药香熏得发昏。店主松翁须发皆白，一身旧衣洗得发白，见到客人踏入，却好似全然提不起精神，言谈举止间满是不耐。唯独当谈及店中镇店之宝“风狸杖”时，竟骤然来劲，唇角含笑，竭力鼓吹其神妙。只不过，他随即又轻描淡写地拆穿世间流传的种种神杖传说，称那些所谓灵杖多是坊间讹传，真正起效的，乃是取自风狸身上的灵液。话音未落，他便小心翼翼地从柜底抱出一坛密封的陶罐，神色间既有炫耀又有警惕，仿佛手中捧着的不仅是药物，更是一桩不欲人知的秘密。

　　褚樱桃早已从蛛丝马迹里察觉此中古怪，一见那坛子，便笃定店中必藏着风狸真兽。她当机立断，亮出腰间令牌，寒光一闪，语气陡然凌厉，故意以官府名目相压，逼松翁说出实情。松翁见势不妙，眼底惶恐一闪而过，先前的懒散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战战兢兢的恭顺。他慌忙供述：这间奇杖店开张数十载，确曾有豪商大贾、不惜重金求购风狸液，只求一药除风疾、延性命。然自从名医费鸡师研制出针对风疾的良方之后，风狸液立时失宠于世，再无人问津，库存自此积压尘封。话虽如此，苏无名与褚樱桃对他这番供词却始终存疑，只觉字里行间仍有隐匿之处。二人佯作恼怒，声称要将他押往雍州府问罪。松翁听罢，忙称多年账簿可作清白之证，口口声声要回内室取账本，转身之间却骤然消失。待二人追入室中，才发现地板下竟藏有一条幽深地道。二人心念电转，来不及细思，拔足追入。

　　地道狭长阴冷，墙壁渗着湿气，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苏无名与褚樱桃一路追至尽头，只见眼前陡然开阔，灯火摇曳，人影幢幢，竟是传闻中只在深夜开市的“鬼市”。而城中另一处，卢凌风受邀携裴喜君赴韦府赴一场夜宴。朱门高耸，灯火如昼，门外车马如龙，华盖锦舆层层叠叠，内院则冠盖云集。崔相在内的诸多名门显贵齐聚一堂，皆是五姓七望中声名显赫的世家族长。席间礼仪森然，宾主各据次序落座，诸人依次自报家世来历，几无一人出自寒门。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渐热烈，崔翁端杯而起，言辞铿锵，纵论门阀勋贵于社稷的功绩。他提及历朝天子多由布衣寒微处起，却总需借重世家门阀辅佐治国，尤以崔、卢两族并峙天下，犹如梁柱撑住风雨。他话中既有自矜，又带警策，令座中诸人皆隐隐自得，又不敢掉以轻心。

　　崔翁话锋一转，提到前朝开科取士之制，表面上为寒门子弟敞开仕途，却使得无数读书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远离宗族乡里，只为求取功名。宗族因之零落，祖业无人守护，往昔荣耀渐渐颓毁。他指着立于厅中的“阀阅柱石”，感慨今日韦氏尚能守住祖宗家声，实属不易，既是追念先祖余辉，更是警醒后辈不许沉沦。韦韬与妻杜橘娘当众引众人近前观石，杜氏高声朗诵柱石铭文，字字铿锵，句句都在颂扬门阀功业，激得满堂世家之辈热血翻涌，恍若从陈年旧梦中再度看见往日荣光。宴饮正酣之际，一阵急促脚步打破了笙歌笑语，韦葭神情恍惚地闯入庭中，衣襟凌乱，双目通红，自言自语，将自己指斥得一无是处，口口声声说身为世家女却下嫁商贾，有辱门楣，愧对祖宗。话音未落，她已绝望地朝阀柱猛撞而去，意欲以死谢罪。

　　幸而韦韬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将这条人命从鬼门关前拉回。裴喜君与杜橘娘忙上前搀扶，将韦葭送回内室，这才从近侍口中得知，她已久患疯疾，心神时常离散，时而清醒，时而狂乱。裴喜君见她神智混乱、言语颠倒，心下怜悯，当即郑重允诺，要延请名医费鸡师前来诊治，希望能为这位困囿于门第枷锁的女子寻得一线生机。宴席散去之时，厅堂渐渐寂静，只剩残灯未灭。崔相却独留卢凌风于侧厅密谈。他目光深沉，言语极尽委婉，却句句暗藏锋刃，指苏无名心思深沉，惯以朝廷社稷、狄公名望为旗号，实则暗中操控局势，引导众人依其意向行事。崔相提醒卢凌风，唯有崔、卢这等顶级门阀之人，更应守住本心，不可被旁人牵着鼻子走。其后他更露出真正心志，直言当今天子性情多疑，难堪大任，若想重振士族威仪，须得另辟新局——惟有拥立长公主登基，方能既稳朝纲，又尊门阀，使世家再度共掌治国大权。

　　与此同时，苏无名与褚樱桃已在鬼市中寻到了惯走此地的费鸡师，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他带往城郊土地庙，打算在那里找寻松翁的踪迹。谁料昔日香火旺盛的土地庙如今门扉半掩，蛛网垂垂，殿内香案积灰，寥无香客。三人向附近百姓打听，这才得知不远处新建了一座祆神庙，连往日供奉土地公的善男信女，也渐渐转投祆神门下。三人循着钟磬与诵经之声而去，只见那座新庙香烟缭绕，人潮涌动，香客如织。殿中一位戴着面具的主祭正通过古怪仪式与神像对话，手势繁复诡异。苏无名定睛细看，才认出那人正是旧识史千岁。他原以为史千岁不过借祆祠之名敛财生事，谁料史千岁却坦然声称，此庙并非出自他手，而是鬼市中的商贾自发筹资修建。因鬼市阴气重，与亡灵更易沟通，他们便借祆神之名，求为横死异乡的商旅请安魂、寻归路。主祭又提到，庙中香火钱俱由安社代为管用，专门为遭劫的商人收敛尸骨、料理后事，一文不入私囊。苏无名闻言顿起警兆，追问除花福、马奎、何乾三人之外，是否还有更多商贾在近来离奇遇害。史千岁略一沉吟，随即取出一份萨宝府密录呈上，其上密密列出十日之内接连失踪的六名商人，详记姓名来历、经营买卖、失踪时辰以及最后一次出现的里坊所在。史千岁直言，之所以此前秘而不宣，正因不信任卢凌风等士族出身之人，在他看来，世家骨子里向来轻贱商贾，未必真肯为这些亡魂讨公道。苏无名找了处摊位坐下，将密录反复研读，又以案上纸笔依照各名商人失踪地点在长安城中标记方位。待所有地点连线，图形赫然，竟凝成一个分明的“士”字。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各自生出难以言说的寒意，立刻循着线索赶往通济坊暗中探察。褚樱桃一路疾行，一面已遣人传讯三大捕快，命他们即刻前来接应，一场掩在繁华背后的阴谋，正悄然揭开帷幕。

　　通济坊内巷陌幽深，行人稀落，早已不见昔日繁华的影子。苏无名与褚樱桃一踏入坊中，便觉一股冷清之气扑面而来，市肆半掩，门楣蒙尘。二人不敢耽搁，立刻唤来坊正，以卢凌风之名相问坊中豪商住户情形。坊正满脸为难，却也不敢隐瞒，只得道出实情：此处地势偏僻，商贸不振，富贾大户多不肯在此久居；坊中略有声望者，唯有前朝名臣桓彦范旧宅，如今几经转手，终落入商人陈崇之手。此言一出，苏无名心中一沉，隐约察觉一股不祥之兆正悄然酝酿。

　　与此同时，陈府深处灯火昏黄，祠堂内香烟缭绕。陈崇身着素衣，独自跪在祖先牌位之前，双肩微颤，泪水无声滑落。他抚着案上陈氏族谱，声音哽咽，向列祖列宗倾诉这些年的屈辱与忧惧：身为汉魏名门之后，却无缘入仕，只得转而经商谋生，在士林冷眼与世俗偏见中艰难立足。尤其近来与金光会众人周旋，更令他寝食难安——那些人表面衣冠楚楚，暗里行事卑劣，屡屡干出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使他每一次与之同席，皆仿佛蒙尘祖宗门楣。言及痛处，他一头撞在蒲团上，悲声道自己愧对祖宗清名，死而无颜见之。

　　祠堂背后阴影中，一道杀气原本悄然凝聚，凶手早已潜伏多时，手中凶器寒光如霜，只待陈崇叩首起身，便欲一击封喉。然而耳中听见的，并非求饶和狡辩，而是一个士族后裔对家门破落的羞惭，对同流合污的憎恶，对金光会行径的由衷不齿。那一声声“有负门楣”，似重锤敲在黑暗中人的心上。凶手指节收紧，又缓缓松开，目光移向供桌上陈氏先祖画像，神色竟隐隐多了几分庄重。他终究收回利刃，向祖先画像郑重叩拜，仿佛在无声告罪，而后轻若幽风地退去，将未竟的杀意留在满室香烟里。

　　凶手前脚刚走，苏无名与褚樱桃便急匆匆赶到陈府。陈崇仍惊魂未定，听见脚步踏入祠堂，只道是杀手折返，顿时面无人色，失声惊呼求救。慌乱之声很快惊动了街上巡夜的金吾卫，人影、甲响与火光一齐涌入这座原本肃穆的祠堂。卢凌风闻讯赶到，见苏无名竟擅自冒用自己名号，脸色霎时阴沉如水，当众严厉斥责：查案原当循规蹈矩，他却一意孤行，凭一己臆测便冒名行事，若有差池，不仅损及雍州府威信，更有辱狄公清誉。

　　褚樱桃急得上前分辩，只说苏无名不过一介寒士，无官无衔，若不借卢凌风之名，根本调不动地方吏卒，更别谈夜探坊市、盘问豪商。卢凌风却不为所动，当即屏退裴喜君与褚樱桃，只留苏无名在厅中对峙。他目光炯然，言辞锋利，直指苏无名此番查案，自始至终将怀疑目光牢牢锁定在通济坊与士族门第之上，仿佛凡涉及旧门阀者，便自带罪名，这岂不是出于根深蒂固的偏见？言至激烈处，他更将朝廷科举与士族之争摊开论述：当今进士多长于制艺虚文，只知应试求禄，满腹经纶却未必能理世安民；反观世家子弟，自幼浸润家学，熟悉朝仪礼制，若能痛下决心革除积弊，摒弃骄矜与盘剥之恶，重新振作门风，方可成为稳固社稷、匡扶时政的中坚之力。

　　这番言语掷地有声，在厅中回响良久。苏无名原本一腔锐气，此刻却难以再逞口舌之快，只得沉默相对。回想昨夜一桩桩线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过于执着于“士族”二字，不自觉间将所有蛛丝马迹朝一个方向牵扯。也许，在真相面前，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公正无私。这个念头如针刺般扎在心上，使他不禁放缓了呼吸，暗自反思自己查案之初的偏颇与狭隘。

　　正当雍州府中暗流涌动，褚樱桃却在心底猛然一惊——昨夜追查鬼市之时，竟将费鸡师遗落在那片人心叵测的阴影之地。她不敢怠慢，连忙拉上裴喜君赶往酥山店寻人。费鸡师虽然怪癖多端，却医术高绝，被寻到时正慢条斯理地啜茶。闻得韦葭疯疾一事，裴喜君恳切相求，他终究还是随二人入府诊病。医者入室，细察脉象与气息，费鸡师眉间虽有讶色，却并不悲观，断言此症并非不治之症，只是缠绵已久，需以针灸长久调理，方有复清明之望。

　　然而韦家体面观念极重，断不肯让韦葭出门抛头露面。杜橘娘望着病榻上眼神涣散、时而呢喃的女子，心中既怜且恨，怜其身不由己，恨那层层礼法将她推入深渊。权衡再三，她做出一个令众人皆惊的决定——亲自追随费鸡师学习针灸之术，以便日后留在府中为韦葭施针。费鸡师原本只把她当成心善好事之人，谁知不过数次示范，她便能举一反三，记忆不差分毫，下针稳准，天分出众得近乎惊人。老医者眼中精光一闪，当即改口，以谢师之礼受她一拜，将这位女子正式收入门下，自此一脉医术，另启新枝。

　　从韦府返程途中，褚樱桃心思活络，嘴上更是巧舌如簧，对费鸡师夸赞不绝：一会儿将其医术比作国手华佗，一会儿又称其济世之心足可流芳百世。费鸡师故作冷漠，嘴里嫌她油腔滑调，眼底却明显受用。待她提出再走一趟鬼市，追寻那神秘莫测的松翁踪迹时，他表面连连摆手，实则稍一犹豫，便被她三言两语说动，最终半是不耐半是好奇地应下。就此，一条通往鬼市深处的暗线，又悄悄续了起来。

　　此时长安城中，暗夜杀机未歇，连日来商贾接连失踪或死于非命，一桩未解，另一桩又起。朝野对此议论纷纷，民心惶惶。卢凌风权衡再三，下令将几起离奇命案并案合查，统一归入雍州府之手。苏无名再度开棺验尸，凭借对尸体创口的细致观察，推断出凶手所用的并非寻常刀剑，而是某种极为锋利的石刃，形制古怪，力道狠辣，却少了金铁器物的痕迹。这一推断，为案件披上了更诡谲的一层面纱。

　　另一方面，一场看似无关案情的施粮场面，却在城门外悄然上演。安社的施粮队列在晨风中排得极长，米囊堆起小山，只向贫寒百姓与商贾散发，却对前来求粮的士族子弟一概拒之门外。人群中有个家道中落的士族青年，衣衫已补丁累累，却仍挺直脊背。他为了一袋活命的米粮，只得当众否认自己的出身。话音未落，便招来同族子弟的喝骂与拳脚，指斥他辱没宗族，甘为贱民。眼看事态愈演愈烈，一道冷静而威严的声音插入——杜玉现身制止，以自身威望压下纷争。众人退散之后，他却似有所感，提起家中杜氏阀柱新近出土，借机设宴邀约卢凌风，并在席间漫不经心地提及：安社施粮、区分士庶的规矩，皆出自何弼一人之手。

　　卢凌风心中一凛，随即循线寻至何弼处，与之对谈金光会的来龙去脉。何弼言辞谨慎，却难掩蛛丝马迹，尤其当卢凌风点出连环命案与金光会成员之间的微妙关联时，他眼中那一瞬闪过的慌乱，更让卢凌风确认：凶手选择下手的对象，绝非随意，而是专挑金光会中人，仿佛在有意清算某段隐秘的旧账。

　　线索渐渐交织成网，卢凌风再度踏入陈府，与陈崇对坐详询那夜情形。陈崇已从惊恐中稍稍平复，回忆起凶手潜伏时微弱脚步，想起黑影一闪而逝时，那柄凶器透出诡异寒意的轮廓，断断续续地描述出其形似石、非金的怪异器形；更在谈话中提及，陈氏与杜、韦两大阀阅，竟皆出自同一旧地，源头相近，枝叶分流。此言如石入深潭，使得案情之中盘根错节的门阀关系，又添几分扑朔迷离。

　　入夜之后，风过雍州府衙檐角，灯影摇曳。卢凌风暂且放下案卷，特意提点心前往探望裴喜君。屋内灯下，她正凝神描摹韦葭的容颜，笔下那双黯淡而固执的眼睛，仿佛在纸上延续着某种挣扎。卢凌风静静站了一会儿，见她收笔，便问起韦葭往昔。裴喜君轻声道出那段尘封往事：韦葭少年时便嫁入扶风窦氏，夫君仗着门荫入仕，不久便病故，留下她在族中受冷眼；此后，她毅然改嫁长安一位豪商，为此与家族决裂，宁愿抛下门第光环，只求一线自主人生。话音落下，屋中愈发清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卢凌风听得心中一震，许多此前零散而难以相接的线索，仿佛在此刻被无形的线紧紧牵到了一处。那位长安豪商的身影，缓缓与何弼的名字重叠。他目光沉了下来，隐隐嗅出一股更大的阴谋正在暗处翻涌：金光会、安社施粮、门阀兴衰、商贾接连遇害，这一切，都似被某只看不见的手织成一张巨大罗网。夜色更深，长安城灯火如星，然而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正循着那一抹石刃的冷光，悄然逼近真相的边缘。

　　卢凌风自裴喜君口中得闻杨稷近况，心中难免触动。当年那在街巷间瑟缩取暖的瘦弱乞儿，如今已褪去孱弱，长成肩宽背阔的少年郎，眉宇坚毅，目光清亮。别院之中，菜畦成行，露珠凝在菜叶之上，映出少年躬身劳作的身影。他靠着贩卖蔬菜维持生计，双手虽因粗活而布满薄茧，却仍保留着少年的赤诚。杨稷本就厌恶与安社那群搜刮百姓的奸商来往，但念及那些为生计奔波的苦力，他仍常常提篮往来，为他们送去新鲜蔬菜与一片温情。卢凌风见状，既感慰然，又生计虑，于是语重心长地叮嘱杨稷，若再入安社营中，便借机多听多看，细细探询些异样消息，以备将来查案所需。

　　祆神庙内香烟缭绕，石像阴影森森，费鸡师忽于烛火摇曳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久不露面的松翁。他心中一惊，立刻拔步追出。一路追至一座荒废已久的土地庙，只见庙宇四壁斑驳，蛛网垂地，昏暗的火光在残破的神像上跳跃，将整间小庙映得诡谲非常。庙外风声呜咽，庙内烛影晃动，人影却不见踪迹。费鸡师暗觉不对，正要高声唤松翁现身，忽听头顶风声陡起，一张早已布好的巨网从梁上猛然落下，将他牢牢罩住，绳索收紧，如铁索缠身。松翁这才得意现身，口角挂笑，手中紧握风狸杖，灵力隐隐翻涌，似欲一击置之死地。不料他尚未来得及施法，屋外却有寒光电闪，一道凌厉身影破门而入，正是褚樱桃。她出手干脆利落，一柄兵刃逼得松翁心神俱震，瞬间失了方寸。松翁见势不妙，只得束手就擒，往日的老成深藏顿成笑柄。

　　卢凌风返抵雍州府时，天色微沉，衙门灯火却仍未熄灭。堂中案几之侧，苏无名正俯身细验尸身，神情专注，似对先前争执全然不放在心上。卢凌风望着这位冷静清明的同僚，回想前日言语间的锋芒，终觉有失周全，于是主动趋前一揖，言语诚恳致歉。苏无名抬眸相视，唇角微扬，二人相视一笑，积郁尽消，反因这场争执更生几分惺惺相惜。近来尸案接连不断，连同先前六名死者在内，已有九人横死于非命，案情如乱麻交织。苏无名详加检验后察觉端倪：除马奎、何乾二人死状异于常理之外，其余尸体皆因后脑遭重击而毙命。更细辨之，则长安县境内所发现的尸身，后脑皆遭二次重砸，创口锋利凌乱，如利器连击；而万年县一带的死者伤口却相对平整，力道一致，似出自另一人之手。两县之间手法差异，引人深思，仿佛背后潜藏着更深一层的布局与分工。

　　言谈之间，门外忽传脚步声急促，费鸡师与褚樱桃押着松翁快步入内。松翁在众人面前再难逞强，只得低首供认，称半年前曾将一只风狸兽暗中卖予一名女子。裴喜君凝神倾听，对女子的身形仪态与言行细节稍作比对，未及绘制画像，便已笃定此人正是杜橘娘。费鸡师亦在旁沉吟，想起先前入杜府时曾闻一缕异香，既非寻常香料之气，似是檀香中又夹杂着风狸液特有的腥甜清冽，如今豁然贯通，更加印证了这番推断。案情线索自此牵连至杜氏一门，雍州风云愈显压抑。

　　未几时日，杜玉亲赴雍州府，郑重投帖邀约，欲请卢凌风与苏无名入府观阅家族阀阅，似有意当众表明门第渊源，以示坦荡。当日宾客盈门，堂上衣冠楚楚，世家子弟与旧日故人依次落座，丝竹声中杯盏交错。忽有数名家仆合力抬入巨柱，石柱高耸，立于厅中，柱身之上镌刻杜氏历代功勋，字迹遒劲，历经风霜仍不减锋锐，气象恢宏，令在座宾客无不为之一凛。杨勋借敬酒之机，频频向卢凌风示好，言语间推崇备至，又称陆仝年事已高且双目失明，往后无论府中要事抑或关乎官场往来，都须多倚重卢凌风鼎力相助。这般言辞，既似示好，又隐含结盟之意，使人难以全然揣度其真心。彼时，另一处的陈家祠堂内却风云暗涌。何弼与史千岁依约前往，不料踏入祠门，眼前景象触目惊心：陈崇被绑缚于柴房之中，面色惊惶，难以动弹。随即，韦韬与杜玉现身，神情冷峻，言明为在长安城中布下“士”字大局，特意选定通济坊为血案之地，以阀柱残石作为惩戒之器。

　　二人携阀柱残石在手，杀意已决，正欲以此重击何弼与史千岁，以血偿辱。危急关头，柴房门扉猛然被撞开，尘埃飞散，卢凌风率苏无名疾步而入，一声厉喝打断了将要落下的杀招。何弼见大势已去，却仍强自镇定，抢先开口欲独揽罪责，将所有阴谋与行凶之事一力担下，以护杜玉周全。杜玉却不肯退缩，直言此番行径本为两家旧怨所累，他与姐夫同谋一事，断不可能只让一人受罚。苏无名细细陈述案情，指出三日前陈崇未死之时，真正下不了手者，其实正是杜玉而非何弼。何弼急忙改口，坚称九名商贾皆由自己杀害，但此言在杜玉眼中不过是徒劳掩饰。他清醒而冷静，坦然道出：卢凌风与苏无名既已亲至此处，又能直指“三日前未杀陈崇”这一关键细节，必然掌握了足够的实证，决非空言试探。

　　面对二人困局，苏无名并未急于定案，而是揭开更深一层隐秘。他道出真相：他们并无所谓“铁证如山”，真正关键之处在于杨稷潜入安社，从那些日夜劳作的苦力口中探得的秘闻——金光别馆扩建之时，曾从地基中掘出韦、杜两家旧日阀柱。那本是两族门第象征，韦杜两家闻之惊怒，各自派人重金求赎，只望取回先祖遗物，重塑门楣声望。岂料何弼不仅拒绝出让，反而将阀柱凿碎作馆基，又将残石扣于馆阶之下，任人践踏。此举无疑是将世家门阀的荣耀踩于脚底，既辱韦氏，也辱杜氏，亦是对繁华长安旧秩序的一次无声挑衅。苏无名严声质问何弼：既然当初曾娶韦葭为妻，好歹也是京兆韦家的女婿，又怎能做出如此悖逆之举？韦韬闻言怒火中烧，立刻出言斥责，断言何弼不配自称“韦氏婿”。话锋一转，他又承认自己与杜玉曾于深夜潜入金光别馆，夺回那块阀柱残石，藉此重修两家情谊，弥合多年的裂痕。何弼闻之，再度认罪，催促杜玉放下兵器，独自赴死，以保家门与旧情最后的一丝体面。

　　然而杜玉却不肯退后半步，他目光坚定，坦然表示：韦、杜两家既同出一枝，荣辱理应与共，如今既已共举此事，便要共受其果。卢凌风只得出手，将韦韬与杜玉一并擒下。他察觉韦韬杀人并非出于嗜血，更像是一种积年屈辱压抑之下的反抗，其间必有隐情与无奈，但韦韬始终闭口不言，只求速死，宁愿以血偿恨。杜玉亦意欲同殉，将自己的命与这场纷争一并葬送。苏无名却选择在此刻以理相劝，他既不完全苛责，也不为私情偏袒，只以案情轻重与世道因果晓之以法、动之以情。两人终究在他反复劝解之下，放下兵刃，接受伏法问罪，任由命运在清冷的案卷中落下裁决。

　　翌日清晨，雍州府鼓声骤响，声震府前街巷。众人闻讯聚拢，只见击鼓之人竟是杜橘娘。她并非为夫、弟二人鸣冤翻案，而是神情冷静，态度坚定，只为索回韦、杜两家阀阅残石。那几块残石于旁人不过寻常石料，但于她而言，却是两门先祖威名与旧日血脉的最后象征。卢凌风对她心迹颇为敬佩，当即允诺，并命费鸡师与裴喜君同行同往韦府。行至韦氏宅前，却见宅门外人声嘈杂，何弼派来的一群打手正团团围住院落，企图强行夺走韦葭。局势陡然紧张之际，杜橘娘却毫无畏惧，她执丈二长枪立于院前，眉目冷峻，身姿如松。婢女与家丁列阵于后，皆不退避。她一声令下，两侧十余名弓手齐齐登上台阶，弓弦拉满，箭矢森然，直指院中那些来势汹汹的打手。对方不过是一群仗势之徒，受此阵势惊骇，当即抱头鼠窜，四散而逃，浑不复先前嚣张。

　　卢凌风与同伴赶到时，目睹这一幕，心中不由赞叹。众人交口称誉，言杜橘娘有荀灌娘驰突敌阵之勇，又具谢道韫从容言诗之风骨，既能持枪立阵，又能筹谋应对。她曾以针灸之术为韦葭诊治疯疾，银针行走于经络之间，使其狂乱之症渐有缓解。然而，就在病情稍有起色之时，杜橘娘却突然中断治疗。有心人察觉其中蹊跷，问及原因，她只是不动声色，未予明言。实则她心知韦葭的疯癫与过往之事纠缠不清，一旦病情完全痊愈，尘封记忆极有可能苏醒，而那背后的真相，或许比疯癫更为沉重。她宁愿暂且以迷乱护其心神，也不愿贸然揭开旧日伤痕。众人虽苦于无从探究前因，却隐约意识到，围绕着阀柱残石、世家门楣与血脉情缘的一切，远未到真正落幕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