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罗裳堆叠如山,珍馐香粉盈满几案,廖停雁却常以一室为囚,枯坐半日,只在新裁的衣领与细巧的珠珥间打转。她清楚这份侍奉的差事在旁人眼中何等风光,心底也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一切辛苦都值得。可每当夜深人静,风过檐铃,华服的流光也遮不住那一丝空落与惶惶。
某日,司马焦负手而来,不容分说唤她随行。廖停雁闻言,心口一紧——又要见血?她最怕望见师祖大开杀戒的景象,血腥如雾,沾染眼睫就洗不净。她支吾着想退,司马焦却已提气而起,衣袂一卷,将她载上坐骑。谁知他早听见她的心声,竟换了行程,不去屠戮,不去问罪,只带她下山赴一场花宴,要让她见一见人间的绮丽与温柔。
花宴上,糕点缠唇,香果沁齿,廖停雁正与细食作伴,耳边忽传来熟悉的嗓音,带着屈辱与哀求。她循声望去,几名无赖正横行霸道,围困清古山的师傅。对方污言秽语,指责师傅“弄撒玉浆琼露”,张口便索百颗灵石。廖停雁心中一突——这数目她一时拿不出,便想缓和局面,试探能否分期相偿。话音未落,恶徒已伸手卡住她的咽喉,力道逼人,像要给她一个“教训”。
那一瞬,风声忽紧。司马焦身影如电,从人群边缘踏步而来,指尖轻拂,几名无赖如断线风筝,被抛至十数步外。人潮随即哗然,有人认出是师祖,纷纷叩拜。清古山的师傅素来卑微,这是头回亲见这位传闻中杀伐果决的主宰,他看着方才那一掠之间的冷厉,不自觉为徒弟捏了把汗,低声叮咛:伴君如伴虎,你若有路,早些离开这位大魔头。廖停雁何尝不知?师祖待她格外宽宥,然而她每日仍心惊肉跳,唯恐哪一处斟酌不及,便要化为剑下游魂。
司马焦耳力极好,早将二人言语收入耳底。他上前质问清古山的师傅“何意”,提及当初诸门掌门亲自献上弟子,以为神殿效力。待弄清这位师傅不过担心徒弟日后侍奉有误、性命堪忧,他长笑一声,挥手便赏——四条灵脉,当场赐下。众人倒抽冷气,暗赞清古山师傅天降鸿运。司马焦却又随口警示:白鹿崖之灵脉,凡身不堪承受,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尸骨无存。短短数语,如惊雷炸入众人心湖,偷修者面色煞白,心虚者冷汗涔涔。
天无崖一脉素来暗中窃取白鹿崖灵脉修炼,如今府中天资卓越的弟子一个接一个疯魔失常,他心里骤然惶乱。司马焦更是在天无崖府内巡视,将凡在用白鹿崖灵脉修持的弟子一一点化施术,顷刻间,个个呆蠢疯癫,神魂翻涌,成了行尸走肉。天无崖胆寒如冰,连夜去寻师千缕,低声下气,求他代为转圜于司马焦之前,盼能免去这场因擅修而来的反噬。
消息四散,原本慕名而来的少年人见天无崖的仙术竟如毒瘴,纷纷离去,生怕一脚踏进是非渊薮,沾上一身祸患。没过几日,门庭冷落,府中空空。天无崖气急攻心,自觉门派颜面扫地,竟上门质问,破口大骂司马焦“不讲道义”。谁知旧恨未消新怨又添。司马焦年幼时曾受八门掌门商议的极刑,唯天无崖提议以八枚铁钉钉入其胸口灵脉,以保封印不破。针针入骨,血肉穿透的痛,从小贯穿他的人生。他从自己胸臆拔出的八颗钉子至今冰冷如昨,而今原样奉还,尽数插入天无崖的经脉要害。天无崖喋血仆倒,命绝当场。
师千缕得知死讯,心口一沉——司马焦的报复终于落子。他想起自己当年种种不堪,惴惴不安,急召其余七位掌门密议,要趁早讨论重封之策。众人各怀鬼胎:夜洳凌眼底寒光一掠,担心一旦封印重启,便失去亲手诛杀司马焦的机会,遂不表态;天之涯掌门袁澈亦沉默不语,袖中算盘珠子转个不停。暗流在席间无声涌动,仿佛下一阵风,便要掀起山海狂澜。
与此同时,曾在廖停雁身上下了傀儡术蛊毒的暗手开始行动。他循术召唤,意图遥控其形,却发现她竟不服节制。便加重咒力,低声念诵,毒蛊顿时翻滚,廖停雁腹痛如绞,冷汗涔涔,只得踉跄去求师祖。司马焦眉心一动,抬手引气,将自家精血渡入她体内,血气温热,宛若燎原火,层层冲散蛊毒阴寒。他注视着她紧锁的眉心一点点舒展,目光深沉难辨,嘴角却浮出一丝讥诮自己的苦笑——他是人尽皆知的杀人狂魔,偏对她一而再地施以援手,甚至以己身为药,何其讽刺。
痛楚消弭后,廖停雁惊异地发现体内灵力奔涌如泉,修为平地拔起。她握拳试探,视野陡然如鹰隼穿云,千里之外山形如在掌心;再凝神,风声捎来极远处窃窃私语,顺风耳的神通也悄然开启。她腾空而起,在殿宇穹顶盘旋,云光翻涌,心底生出一丝不真实的恍惚——自从踏入这片领域,成为师祖的侍从,她竟也能触摸灵力的温度。案几上堆满新鲜果子,她兴起生念,斜倚榻上,张口调戏一般,欲以心意牵引,使果子腾空入唇。谁知每每将至唇畔,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指轻描淡写地拨开,落在她眼前又远又近,如与她玩闹。
她仰头看去,司马焦眼尾藏笑,唇边薄凉。她噘唇佯怒,灵气一抖,果子们哗然飞起,宛若群雀,司马焦袖中风起,指尖风雷一合,便把那些小小的“胜利果实”拦了个干净。殿中光影流转,杀伐闻名的主上,竟有这般顽劣的一面,偏偏只对她显露。廖停雁心头一软,喜意暗自涌起,又在下一瞬被惧意压下——她明白这份宠溺像悬在悬崖上的细丝,一旦风向突变,便会被凌厉的刀风割断。
门派之间的阴云未散,白鹿崖的灵脉祸福未卜,天无崖的陨落只是序章。师千缕、夜洳凌、袁澈各自算计,暗棋层叠,封印之议或成或败,皆在转念之间。廖停雁立在这座冷峭的神殿之巅,望见山河在远处明灭,心中却像藏着两股潮水:一股是血与火的浪,随司马焦的步履汹涌翻腾;一股是人间烟火的温,细碎却执拗,提醒她曾经也只是清古山门下的普通弟子。她知道,自己再无退路,只能在风起云涌之间,学会以更稳的心,更亮的眼,走过每一个险隘——不为荣耀,只求在这把杀伐与慈念同柄的刀上,找到可容一息的宽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