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玉莲池雾霭翻涌,水色如墨,一缕古老而庞大的奉山灵火自池心悄然吐息,在暗夜里宛若深海之心的微光。司马焦循着那一丝熟悉的气息而来,目光所及处,一朵血色妖艳的巨花静静盛放,花瓣层层叠叠,似以千年怨火锻出,脉络间流淌着与他血脉相呼应的震颤。他心知此花非凡,唯有大修为的奉山血脉方能炼成。怀着既期待又隐隐不安的心绪细细探查,花影忽而摇曳,血色光华敛去,真形浮现——竟是他朝思暮想、以为早已尘归尘土的父亲。
风声拂过,像有人在幽暗处轻声诉说。父亲目光温和而疲惫,开口讲起前尘:当年司马家族与奉山一脉的灵力遭诸方势力窥伺,强者环伺如狼,族中老幼日日在仇火与惧意中煎熬。为了延续生机、护住火种,族中长者以血脉为舟,以希望为灯,促成司马父与奉山女的联姻。那是一场被命运裹挟的结契,不谈情,不问劫,只为在风雨欲来之时,守下一线生路。很快,司马焦呱呱坠地,他身上那最纯正的血脉,如星火燎原,照亮了族人仓惶的目光。
希望有时是光,更多时候却烧灼成痛。为了让司马焦尽快强大,族人以血为祭,一位又一位甘愿走上献祭之途,将毕生灵力化作涓涓河流,注入他稚嫩却坚韧的魂魄。少年在血火相济里日益精进,然与那传说中的“无上不死之身”仍隔着一道天堑。父亲肩上日重一日的压力终令他作出决断:为掩人耳目,不让外界洞察族人以身殉道的秘密,他佯装疯癫,负起屠戮之名,自导自演一场“弑族”的惨剧。临欲自尽,气息尚存的他被师千缕暗党的探子悄然劫走,自此沉入黑暗的缝隙之中,生死两茫茫。许多年后,他以自身血脉为土壤、以残躯为引,炼成这朵血凝之花,藏身黑玉莲池,静待有缘之人踏火归来。
命运并未容人喘息。司马焦的娘亲走上了族人早已选择的道路,她以身驭火,与奉山灵火合而为一,将最后的温柔与全部灵力倾注入儿子体内,义无反顾。此刻父子相见,四目相对,隔着无尽悲欢,父亲眼里却是释然的笑:只要司马焦终能炼就不死之身,司马氏的牺牲便有了意义,横竖一死,也当死得其所。司马焦心头沉如磐石,既然盼得团圆,便要带父脱离这吞噬一切的黑池。父亲却轻轻摇头,语声低缓而坚定:师千缕党羽仍众,势大如云,不可因一己之念误了大局。他说罢,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以毕生修为凝为内丹,用自身为祭,再一次为儿子铺出通往巅峰的险途。
一念既出,便是诀别。父亲自断生机,取丹于胸,血光如潮,悲意如潮。司马焦眼睁睁看着那枚凝聚了父亲一世心血的内丹在掌心跳动,别无选择,只能引丹入体。两团灵火在体内并肩咆哮,筋骨与经脉仿佛被烈刃反复煅烧,他的世界只剩轰鸣与炙痛。怒极之下,他振袖而起,浩焰滔天,一把将黑玉莲池付之一炬。彼时,远方的师千缕心生不祥,急急赶来,只见他苦心豢养的血凝花踪影全无,整座莲池熔成火海,积攒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恨意翻涌,几欲发狂。他强撑残局,厉声令夜洳凌去擒拿廖停雁,欲以此为筹,挟持司马焦就范。
命令如刀,夜洳凌别无选择,只得依令而行。他寻到廖停雁,将她掳至黑玉莲池附近,想借乱势立功。然天地已经翻覆,司马焦新得一团灵火,尚未驯服,神智在烈焰与怒潮间时聚时散,他只是凭最后的清明将莲池根基彻底击穿。山体轰鸣,天地色变,黑玉莲池天崩地裂,岩浆与烈火交织成末日的穹幕,师千缕亦难招架,他麾下诸掌门各自保命,四散遁逃,能否闯出火线,全凭造化。夜洳凌趁乱挥剑,利落斩断束缚廖停雁的冷铁镣铐,欲护她突围,身影在火海与风刃间穿梭,几近以命相搏。
危亡之际,司马焦曾亲手为廖停雁锻造的法器忽地光芒大作,灵纹流转,仿佛一只温柔而倔强的手,将她从深渊边缘拉住。夜洳凌为了庇护她,硬接数道杀机,神魂几欲离窍,险些魂飞魄散。见大势危殆,师千缕亦自顾不暇,却仍不忘以言制敌,他嘶吼着提醒司马焦:廖停雁也在这座山上,再烧下去,山中无人能活。此言如一瓢寒泉浇熄狂焰,司马焦倏然清醒,强行束缚体内灵火,飞身踏破火墙去寻。断壁残垣之间,尘烟未定,他只在焦黑的岩缝中拾起一枚熟悉的长命锁,正是他昔年亲赠廖停雁的平安之物。四下空寂,无人应答,唯她的命灯未灭,微光摇曳,证明她仍在世间某处。他将那枚锁紧紧攥在掌心,像握住最后一线牵引,于无垠废墟中发疯般搜寻,嘶声唤名,直至天光再暗、再明。
山河更替,岁月冷寂。十八年悄然流过,奉山一族与师族的厮杀从未止歇,硝烟如影随形,新的仇与旧的怨一道缠成死结。彼时名为“廿九”的少女已然长成,稜角内敛,锋芒内藏,她以沉稳的魄力带领奉山子弟连番抵御师族攻伐,稳住了一隅天地。而司马焦隐遁深处,闭关苦修,整整十八载,寸寸磨炼,日夜与体内双火相持,淬骨洗髓,直至某一刻,仿佛有一缕跨越时空的召唤轻叩心门。他豁然睁眼,杀念与清明同在,抬手之间便破关而出,袖底风雷震野,顷刻间将围攻而来的强敌扑灭如尘。廿九仰望那道熟悉的背影,只觉他仙力浩荡,神光内敛,心底欣慰与敬服并起,衷心为主上之强而喜。
火种未熄,人心不死。黑玉莲池一役之后,命运的棋局仍在推演,师千缕的残部像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窥伺、潜行、伺机再起。司马焦胸中双火已逐渐交融,一团为牺牲所赐,一团为宿命所生,前者沉毅如山,后者锐不可当,彼此纠缠又彼此成全。他知晓,前方尚有漫长征途——要以更强的力量斩碎旧日的缰绳,替诸位先亡清算累累血债,更要踏遍人世与幽冥,寻回那个在火海边失散的名字。长命锁在掌间温热如昔,如同一盏不肯熄灭的小灯,照见他每一个前行的步伐;而廿九与奉山众人在身后养锋蓄锐,静候号令。待到风云再起之时,烈焰将再度拔地而起,不为毁灭,只为重铸——重铸一个再无人敢觊觎、再无人需以血相护的太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