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停雁原本只愿与世无争,心怀一份不求波澜的清宁,盼着岁月细水长流,日子软和得像窗前的风。然而脚步一踏入三圣山,便如被推入暗潮汹涌的深海。那日神殿金石森寒,香烟未散,侍女一念之差,便被司马焦的杀意当场湮没,血雾迸裂在廖停雁眼前,鲜红热辣,溅得她心口生疼。那一刻,她更恨不得立刻背起包袱,远离这座镶嵌着冷光的山;纵有万千道法,难救一个只想“躺平”的普通人。
拜见师祖之时,群弟子屏声敛息,规行矩步,敬若神明;唯司马焦自始至终面如寒铁,眉目里竟无一丝波动,不耐烦得只吐出一个“滚”字,便把众人尊敬与热忱悉数摔碎。廖停雁心里头“高老庄”三个字蹦跳不止,恨不得拂袖即回。此前在青谷山,师门敦厚,师兄和睦,她虽资质平平,倒也能在山风草露间保住小命;如今登上三圣山,只见层层结界如无形之墙,处处森严,门族出身的低微与脑袋转不灵的名声,使得旁门弟子避之不及。她反倒乐得清净:不争不抢,不邀不功,把凡尘几十年的生存经验重新拎出来用——与其费力与人周旋,不如认真地“当条咸鱼”。她挑了个阳光温妥、鱼影娑婆的小院,躺在檐下,便睡得四海无波。
她沉沉入梦时,神殿之外却已暗流涌动:从各派而来的年轻弟子排列着笑靥与心思,袖里风声凶险。有人垂涎司马焦的灵力,想着偷得半分便可修为飞升;有人窥觑他的血,传言一滴便能改命;有人贪恋殿中奇花,黑红如火的花瓣引人沉迷;更有妄念悄然生根,巴望借得“血脉”之名取而代之。欲望在静夜里像潮水悄无声息地涨,彼此递眼色,袖底皆藏匕首,香里全是毒。
司马焦岂会不知。被拘困于此五百年,他自幼童起便与世道的恶意并肩同行;当年追杀之影仍在梦里奔跑,暗巷里有人给他缓缓下毒,杀伐里有人用销魂钉将他的元神钉死,只为榨取灵力,供奉三界。他早把人心看得透亮——虚伪与贪婪在眼底不过轻尘。神殿里每个女子的呼吸与心跳,他都可分辨;只有廖停雁与众不同,她不与族人交头接耳,不打探,不趋附,只撕下一片树叶遮在眼上,安安静静睡去。他信手施法拨开那叶,见她眉心无皱,睡态恬淡,连一丝杂念都轻得像未落的露珠,不由低声冷笑:青谷山的弟子,是愚笨到了可怜,还是清澈到了极致?
日影西斜,廖停雁被院外细响惊醒,只见一位女弟子踩着回廊的影子,探手去采池畔之花。那花开得妖娆,黑红如凝血,艳得近乎危险。廖停雁正待抬手招呼,下一瞬只听嘭然一声,女子竟在原地化作血雾,碎片飘落,猩红染入荷塘,涟漪一圈又一圈扩散。她打了个冷颤,手脚发麻,却知道生存的道理只有一个——逍遥一天是一天。临行前师父赠她一只乾坤袋,她掏出果子与梅子酒,细嚼慢咽,心里给自己撑腰打气:只要命在,静等风停。
司马焦驯养的一条巨蟒时常出没,形貌狰狞,鳞甲森寒,常人见之避若蛇蝎。廖停雁却偏生不嫌弃,笑眯眯地拿果酒哄它,轻声与它闲话,像与老友对酌。巨蟒竟也认了她的温软,每当主人无事,它便悄悄滑到她的小院里,细细品那一盏梅子酒。某夜,毒疾忽袭,廖停雁腹内疼痛如刀搅,脸色惨白,当场昏厥。巨蟒惊惶之下卷起她,直奔内殿。司马焦指尖一拂,以自身血解其毒,赤色一点,凉意便从脉络逆流,痛楚转瞬散尽。她醒却未醒,仍在榻上酣然。司马焦施以“说真话术”,听她无心机、无恶念,只求苟安,便淡声道:留在我侧,做一个服侍的下人。
从此之后,廖停雁如履薄冰。每当司马焦近身,她便汗毛竖立,心跳如擂鼓,谨慎得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只求保住小命,别招惹风波。夜深时分,巨蟒撞门,用眼神示意她随行。她提着心,步步向内殿。殿中红光翻涌,似火山在幽暗中喷薄,司马焦眉目间尽是痛意,血气翻腾,像被某种剧毒灼烧。她几次想撤步离开,可额前汗珠狂落的景象钉住了她,怜悯攫住脚踝。一个踉跄,她跪倒在他面前,不慎与他额头相触。霎那间,滚烫的热潮像被一场甘霖覆上,哗然退去,狂燎化作温润。那股困扰他许久的焚烧之感缓缓偃息,他低头看她,神情微动——她的体质,竟像一味恰到好处的药。
从那夜起,命运的丝线仿佛被悄然绷紧。她仍旧愿做一尾不惹尘埃的鱼,在阳光恰好的院子里打个盹,把日子过成云卷云舒;他依然是被禁锢五百年的强者,心底的荒凉比万仞冰壁还冷。但这殿中有了些许微妙:黑红的花仍在池边盛放,巨蟒每夜来尝一口梅子酒,风吹动廊下风铃,清脆地敲在各自的心上。她以为自己只在苟活,他却在她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稳。在尔虞我诈、血腥与密谋层层叠加的神殿里,一点不起眼的人气与温度,像一簇小小的灯火,抵住无边的夜。至于日后,这份奇异的牵引会把两人的际遇推向何处,谁也不敢妄言;但在每一个风起又风停的时刻,廖停雁的平安愿望,与司马焦的劫后余生,竟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短暂而真实的落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