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着城市,高楼里灯火通明,庄序依旧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上的双远调研报告做最后的梳理。文件里的数据与文字在屏幕上反复跳动,他一条条核对、补充,试图把潜在风险、发展前景都分析得毫无疏漏。外面走廊里,几个同事终于关上电脑,松了口气,有人探头进来喊他一起去喝酒放松。庄序抬头看了一眼,眼中还有未完全收回的专注神色,礼貌回绝,说今天还有事情。话音未落,手机亮起,是叶容发来的信息:从老家带了东西,让他下楼取。庄序看着那行字,毫不犹豫地合上电脑,匆匆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走,引得同事在身后半开玩笑半羡慕地调侃他“重色轻友”,说工作再忙也拦不住他见人。庄序只是笑笑,不做解释,脚步却无比利落地走向电梯。
甜品店温暖的灯光从落地玻璃倾泻出来,空气里都是奶油与烘焙糖的香气。叶容早已等在门口,见他出现,脸上露出熟悉的笑意,从带来的保温袋里拿出几盒家乡做的泡菜,说是特地给他解解腻。两人落座后,闲聊间话题自然拐到双远和卓辉。叶容受思靓所托,顺便帮忙试探一下卓辉那边是否有新情况,问庄序在调研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庄序想了想,坦言目前还没看到明显的问题,一切似乎都在合理范围之内。叶容感叹缘分奇妙,从小学起他们就同班,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毕业后竟又来到相邻的两家公司,连下班路线上都隐约有交集。庄序却不愿多想这些“缘分”,只说自己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在上海站稳脚,尽快多挣钱,让生活有个更坚实的基础。说完,他干脆主动点餐,请叶容好好吃一顿。谈及这家店最有名的拿破仑草莓,他特意问店员还有没有现货,店员歉意地表示,刚刚已经被几位客人一口气全部打包走了。叶容只好怅然放弃,重新点了几款其他招牌甜品,笑言下次提前来排队。
此时,街口另一端,聂曦光和两位好友正提着那几盒刚刚被打包的拿破仑草莓从甜品店走出来。她拎着精致的纸袋,跟朋友说说笑笑,等在路边准备打车。冷风从街道间穿过,她忽然被一种莫名的伤感击中:脚下这条路,是庄序每天上下班必经的路线,她曾经无数次在这里徘徊、停留,故意拖慢脚步,希望能在某个转角与他不期而遇。但现实一次次告诉她,所谓偶遇不过是奢望。她站在那里,目光穿过车流与霓虹,仿佛能看到一个并不存在的身影,却从未真正等到他。她知道庄序不会知道,她曾多次在这条路上徘徊,只为等他经过。也许有些人注定只能在生命中的某一段重叠,然后在时间长河里渐行渐远。不愿再沉溺在没有回应的期待里,聂曦光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是时候停止这些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了。她用力吸了口气,把那点酸涩咽回心里,抬手拦下出租车,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条熟悉的路线移开。
另一边,林屿森到医院做手腕复查,例行检查结束后,他拎着药袋独自走出医院。夜色尚未完全落下,斑马线上车流稀疏,他一如既往地算着时间,从容穿过马路。却不料,一辆摩托车突然从旁侧窜出,刹车声刺耳,灯光晃眼,他避无可避,被侧身撞倒在地。人群哗然,司机手忙脚乱地道歉,医院门口的保安和路人匆忙将林屿森扶起。旧伤被牵扯,再加上新的撞击,让他的手腕与肩背再次隐隐作痛。很快,消息传回双远,公司内部不得不临时作出调整:双远工作由张总暂时接手,但厂房二期扩建涉及大量关键文件、资金安排与技术方案,许多决策仍必须由林屿森亲自批示。为了不耽误进度,公司决定由人专门往返,将重要文件送至上海的住所让他签字。
听到要挑人去上海送文件时,聂曦光心头猛地一沉。她才刚刚在庙里虔诚许愿,希望这个总让她心绪不宁的男人可以从自己的生活里暂时消失,谁知愿望仿佛应验得过于迅速——车祸消息如同耳光一样扇在她心口。虽然分明知道祈愿和事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心底却仍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好像自己的念头真的招来了这场意外。她不愿让这种负罪感越积越厚,便在会议室里主动开口,申请由自己负责传送文件,理由是年轻体力好、办事也还算细致。主管看她态度积极,又想到之前她与林屿森已有短暂共事的经历,便爽快答应。就这样,她带着厚厚一叠文件和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开往上海的高铁。
第二天一早抵达上海时,雨雾尚未散尽。聂曦光拎着公文包,根据地址找到林屿森的公寓。门铃响过几秒,一位上了年纪却精神矍铄的陈阿姨开门,语气客气而温柔。她一边让出门口,一边告诉聂曦光,医生说这次只是轻微碰撞,却牵扯出一些旧伤,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频繁奔波。听到“没有大事”这四个字时,聂曦光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松动了些,压在心底的愧疚减轻了一点,却并未完全消失。林屿森简单看完文件,询问了几个细节,又安静地核对一遍数据。之后,他并没有像普通领导那样寒暄或客套,只是利落地写下批注和指示,接着从身边抽出一张纸,列出一长串清单,包含需要追加补充的资料和下次必须携带的文件目录。他将那张清单递给聂曦光,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让她明天再跑一趟上海,把补齐的资料继续送来。
回公司一趟再补齐资料已是傍晚,但流程不能拖延。按照林屿森的要求,第二天,聂曦光再次站在这栋公寓楼下。她敲门进入客厅,陈阿姨早已准备好洗干净的水果,笑眯眯地招呼她坐下,边招待边闲聊,屋内气氛竟出奇地温暖。谈到林屿森的过去,陈阿姨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仿佛为这个性子寡淡的主人打抱不平。她提起,林屿森曾经是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稳健果断、名声不小,只是后来经历了一场严重车祸,他的手再也无法承受高强度的手术操作,这才不得不离开医院,转行到光伏产业。那些尘封的往事夹杂着血光与无奈,在陈阿姨不经意的话语间一点点显露,让聂曦光下意识看向卧室的方向,对这个看似冷静克制的男人多了几分复杂的理解。
文件送进卧室后,时间过去了一阵子,门始终紧闭。聂曦光在客厅坐不住,端着空果盘走到走廊,不由自主往门缝那边张望。她刚抬眼,门便被从里侧拉开,林屿森目光沉静,却直接让她进来。他简短说明陈阿姨明天有事出门,不一定在家,所以需要她留下一把钥匙,若还有文件要送,就自己开门进来放在桌上即可。语气平铺直叙,像是在安排一个工作流程,并没有任何暧昧或多余解释。聂曦光愣了愣,心里一瞬间闪过许多复杂情绪——被信任、被需要,或者只是一种对效率的考量。她点点头,从包里取出备用钥匙交给他,又默默记下这个家的每一处细节,仿佛这会让她送文件时不那么局促。
再回到公司时,同事已经习惯看到她往返上海,似乎默认她成了林屿森的“专职助理”。桌子上,很快堆起了需要他签字的各种文件,有人笑着说“反正你要去上海,就顺手帮我们捎一下”,文件一本接一本堆到她怀里。等她再一次出现在上海的公寓里时,林屿森已经能在沙发上稍稍坐直,一边翻看文件一边批示。短暂沉默间,他忽然抬头问她:是不是对他有愧疚感。问题太过直白,让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要脱口而出自己在庙里许下的那个荒唐愿望,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可笑至极——怎么能把这样幼稚的祈祷当真说出来。她支吾着否认,只说是因为事故来得突然,有点担心他。林屿森却自己接了下去,提起这是他的第二次车祸,语气里没有怨怼,倒像是在回顾某个注定的节点。他若有所指地说,如果这次意外能让聂曦光想起一些事情,那就算不算白受这一遭伤。但聂曦光只是满脸疑惑,完全不明白他暗示的是什么记忆。沉默片刻,他似乎也不再强求,只淡淡吩咐她把钥匙留在玄关就好,以后无需再特地来家里送文件。话语断得很干脆,像是又立起一道看不见的界限。
回到双远总部时,办公区的气氛明显紧绷。聂曦光刚踏进门,就看到审计部的同事将莫总“请”走,走廊里一片压抑沉默。她回到自己的工位,发现桌上又有一摞新文件,像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山。她索性把这些全部交给主管,坦白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负责往上海送文件了。殷洁忍不住好奇,追问她原因,是不是工作太辛苦,还是与林屿森之间发生了什么。聂曦光张了张口,却发现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哪里变了,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流程调整了,以后由其他人对接。那种好不容易建立起一点点联系的感觉,被一句“以后不用再送”轻易切断,她心里却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
晚上,欧琪琪提议大家一起出去吃饭,说要庆祝一个“大好消息”——莫总因为渎职、收受回扣正式被审计部门调查,很可能是总部直接报警,态度相当坚决。几个人边吃边八卦,连连感慨终于有人出事,说明公司不是对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聂曦光心知肚明,这件事背后少不了林屿森的推动,那些他悄无声息的调查与取证,此刻正发挥着作用。她低声自言自语,感慨“前盟友办事果然靠谱”,这话本是对那个曾经并肩合作、一起挖出弊端的搭档的褒奖,谁知同桌几位同事只听清了“前男友”三个字,立刻炸开了锅,纷纷起哄追问她到底是怎样的情史。聂曦光哭笑不得,只好一边否认一边被笑声淹没,那些真正的故事只能藏在心里。
不久之后,林屿森就重新回到公司。因莫总被调查,原本的采购部架构不得不调整,由陈总临时接任部长。会议室里,他语气冷静地宣布,由益信信托正式接手二期厂房扩建的资金安排,接下来半个月整个项目将全面提速,所有人都要绷紧神经。随之而来的,是完全填满的日程表——考察、会议、谈判,一个接一个。忙碌的漩涡席卷所有人,却唯独没有再给聂曦光安排任何单独任务。她反而不习惯起来,时常在工作间隙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空落。殷洁观察到这一点,开玩笑说,大概是几次送文件的经历让他对她印象变好,现在反而不舍得随便使唤她了。聂曦光却隐隐觉得不是这样,那种距离感不仅没有拉近,反而像被重新推远了一些,仿佛对方刻意把两人重新放回各自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在另一家金融机构里,庄序对双远的调研报告已做出系统分析。他从清洁能源的大趋势谈起,对行业前景、政策扶持、技术路线一一拆解,指出双远存在的问题,同时也强调其在光伏产业链中的潜力与价值。他的结论并非盲目乐观,而是更倾向于在合理风控之下,坚定押注符合清洁能源发展方向的产业。尽管盛伯凯对双远本身的兴趣有限,却留意到报告最后的调研补充——那是庄序特地抽时间回到上海,亲自实地走访工厂、与基层员工交流后写下的补充意见。这个举动让他颇为欣赏,觉得庄序不仅数据敏感,做事还足够认真负责。于是,他在会议结束后单独将庄序叫到办公室,提出希望他能调入投行部,一起负责更多高价值项目。
消息来得突然,又像是顺理成章的奖励。庄序离开办公室后,心情难得轻快——投行部的薪资和发展空间都远胜信贷部,这意味着他在上海立足的脚步又稳了一些。晚上,他迫不及待拨通了庄非的电话,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远在他乡的家人。电话那头的庄非听完,替他高兴之余,顺口劝他尽快考虑个人问题,说人一旦有了进步,总要有个可以第一时间分享的人,最好赶紧找个女朋友,不然每次有好事都只能打给家里。庄序被逗得笑了,却在笑声中含糊过去,不打算现在就告诉叶容这件事。他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吧。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似乎还没有想好,要用怎样的身份和态度去面对那段从童年一路延续到现在的羁绊。
宿舍这边,聂曦光还在为最实际的生活琐事发愁。双人间宿舍名额迟迟没轮到她,她只好抱着大包衣物跑到殷洁宿舍借用洗衣机。谁知两人一起回去时,殷洁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钥匙,宿舍门紧闭,只能干等在门口。万羽华又临时去了上海找同学,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走廊的灯有些昏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衣服还堆在手里没法洗,几人商量半天,聂曦光干脆一咬牙,决定从二楼阳台爬进去,把门从里面打开。她从走廊窗台翻出,踩着外墙的凸起,缓慢移动到阳台栏杆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心里却在默念千万不要出事。
就在她努力抓住阳台边缘时,楼下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打断了她短暂的专注。那一声“哎——”混合着担忧与惊吓,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雷,把她本就不算稳固的重心彻底打乱。脚下一滑,手指抓空,她整个人从二楼失去平衡,身体在半空中猛地翻转,惊叫还未来得及出口,就直直地向地面坠去。楼下正好路过的林屿森和一名同行的女性同时抬头,电光火石之间,他几乎没有时间思考,条件反射般向前冲出一步,张开双臂去接。他的伤尚未痊愈,手腕和肩背仍然隐隐作痛,但在那一刻,本能远远压过了疼痛。重力骤然落下的一瞬间,两人一起踉跄着倒向地面。他牢牢护住她的后背与脑袋,让冲击力尽量落在自己身上。周围人的惊呼此起彼伏,而聂曦光心里的那点惊魂未定,还未来得及整理,就感受到一个熟悉而又复杂的气息再一次把她包裹住,命运似乎在不断用猝不及防的方式,把两人的轨迹拉回同一条线上。
深夜的急诊室灯光刺眼而冰冷,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聂曦光被推进抢救室时整个人已经没了力气,只隐约记得自己从高处失足跌落,身旁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就是失重般的黑暗。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耳边首先浮现的,是一个一遍遍喊她名字的声音——低沉又克制,却掩不住慌乱。那是林屿森。医生确认只是皮外擦伤和轻微脑震荡后,他才肯稍微松口气,可人依旧坐在病床旁,一夜没合眼。此时此刻,平日里在工厂里永远冷静沉稳的厂长,眉心紧锁,指节微微发白,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病床上的人。
等到聂曦光终于醒来,白得近乎透明的病床帘被拉起一半,她看见的是头顶惨白的灯,还有床边那张极度疲惫却仍强撑精神的脸。林屿森几乎是立刻站起,不由分说地俯身过来,眼神紧张得近乎焦躁:“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是几号?知道自己怎么受伤的吗?”他问得很急,好像只要她有一个问题答错,世界立刻就会塌下来。聂曦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做脑震荡的常规测试,便一一回答得分毫不差。见她记忆清晰,林屿森刚要松口气,就听见聂曦光嗓子沙哑,却固执地问:“林厂长,你是不是因为我是聂程远的女儿,所以才处处针对我?”
这话一出口,病房里的空气立刻冷下来。聂曦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委屈和疲惫。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眼中氤氲着泪光,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出口,将这些日子积攒在心里的憋屈全数翻出来:刚进厂那会儿,她什么都不懂,盘点仓库的时候,从高处跳下,脚下一滑狠狠摔倒,还被掉落的箱子砸到脑袋,疼得眼冒金星;后来巡检时为了绕路,踩着阳台外侧往回爬,结果林屿森的朋友突然在后面大喊,她一惊手一抖差点失足。一次次的意外,次次都和林屿森或他身边的人有关,在她看来就像是命运的玩笑,又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一个看不见底的深坑里。
“自从认识你,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她忍不住哽咽起来,“仓库摔倒,盘点出错,被你当众训斥;阳台那次要不是我命大,今天怕是连医院都来不了。你说,你是不是因为我姓聂,就盯着我看不顺眼?我每天加班加点地干活,回去还要应付我爸那边的压力,已经够累了。为什么连上班都像在打仗?”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一边说一边抬手胡乱抹,仿佛生怕别人看见她的脆弱。林屿森看着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她的角度里,自己那些不动声色的冷脸和严厉,竟会被解读成刻意的针对。
然而,比起委屈的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却被记忆猝不及防地拉回到几年前的某个雨夜。那天,他和同学匆匆赶往约定地点,原本是为了见一个人——那个他已经惦记许久,却始终没机会好好说话的女孩。车子行驶在雨幕里,路面湿滑,灯光被雨刷切割得支离破碎。同学一边开车一边焦急地看时间,怕迟到了对方会不高兴。可是就在一个转弯处,对向车道突然冲出一辆车,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重叠在一起,撞击的那一瞬间,世界被撕裂,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和随之而来的空白。
醒来时,医院的天花板刺眼得让人头疼。林屿森昏迷了几天,医生说他算是命大,只是手臂的神经受损,需要很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才能恢复正常力量。当时陪在病床边的是那个一直帮他牵线的同学,对方满脸愧疚,一遍遍重复着“要不是我拉你去见她,就不会出事”。林屿森却只是淡淡一笑,说这是意外,谁也不想。只是,当他在病房里醒来后,一遍遍看向门口,期待能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时,门始终没有被推开。听说那位女孩临时有事,没能来,也没空来看他,他心里那点隐秘的期待,也就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没有怪谁,只是让同学不用再为了那段未曾开始的关系费心。
如今看着泪眼朦胧的聂曦光,他突然有些分不清心里的酸楚究竟是为过去,还是为此刻。很多话堵在喉咙里,解释也好,辩解也罢,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极轻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这句解释,在聂曦光的情绪洪流里,显得有点无力。
抢救结束后,医生叮嘱需要观察几天。林屿森索性请了假,把自己安插在医院里,继续留在病房照顾。他白天在病房外处理公司的事务,接电话、回邮件,处理各部门报表;一到饭点,就会准时出现在病床边。老同学方医生见状,忍不住拉他去食堂吃饭,一边端着餐盘一边用眼神打量他:“你这么上心,她是你什么人?”林屿森放下筷子,语气仍旧是那个公事公办的口吻:“员工出事,老板当然要负责到底。”话是这么说,他却特地嘱咐食堂阿姨再熬一锅清淡的白粥,叮嘱少盐少油,软烂好消化。方医生瞥见这一幕,嘴角止不住往上扬,故意调侃:“啧,看不出来啊,林厂长。你这‘老板’当得可细心得很,怕不是对人家有点不一般的心思?”
正说着,殷洁匆匆赶到医院,她是第一个从公司赶来探望聂曦光的同事。听说人已经脱离危险,她才松了口气。林屿森把热好的白粥交给她,要她带到病房去,说自己稍后再过去。殷洁接过保温桶,连声道歉,心里满满都是自责:明明那天是她喊聂曦光过去帮忙,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推门进入病房时,聂曦光刚从枕头上坐起,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清醒了不少。
“你别怪我啊,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殷洁话还没说完,就被聂曦光打断:“这又不是谁想的,意外而已,我没事了。”她性子一向爽朗,不愿别人为自己担太多心。反倒是殷洁忍不住把之前听说的情形一股脑吐了出来:事故发生那一瞬间,是林屿森单手接住了从高处跌落的她,一条腿还磕在地上,整个人几乎是半跪着,把大部分冲击力都硬生生拦在自己肩膀上。那画面在旁人眼里实在惊险,那姿势又别扭又吃力,像是长久伤势还没完全恢复的人,却硬撑着往前冲。后面紧接着的,也是他一路跟着救护车上医院,进急诊、办手续、签字,全程没让别人插手。甚至在救护车上,惊魂未定的聂曦光还忍不住呕吐,把他从上到下弄得一身狼藉,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些画面,是聂曦光在失去意识后完全不知道的。此时听殷洁说起,她只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那份原先理所当然的怨气,不知不觉间好像少了几分。等殷洁离开回公司后,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发了会儿呆,突然有点想不明白——如果林屿森真的那么讨厌她,又何必要忙前忙后,把自己弄得像个家属一样?
心里微妙地松动着,她拿起手机,琢磨着要不要发条短信。斟酌再三,她只简单写了几句客气却真诚的话: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也谢谢你一直陪着。她盯着“发送成功”的字样看了许久,眼皮却越来越沉,没多久便沉沉睡去。那头,刚处理完工作消息的林屿森看到短信,心里也缓缓浮上一点说不清的暖意。他随即回了一条询问她身体状况的话,等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回应,不放心之下,便提早结束手头事,再次往医院赶。
病房里灯光柔和,聂曦光刚睡醒,正伸手去拿床头的手机,准备看看消息,却发现屏幕还没解锁,门已经被推开。林屿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药和一些水果。看到她清醒着,他反而愣了下:“你还疼不疼?医生说你要按时擦药,我怕你自己弄不来。”他动作有些笨拙地帮她处理伤口,语气却尽可能保持平缓,仿佛只是在履行一个老板对员工的义务。
这一刻,聂曦光心里的埋怨已经消去了大半。她很清楚,再多的矛盾、误会,在生死边缘面前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她抬眼望着这个为她忙前忙后的人,诚恳地说了声:“谢谢你。”不仅是感谢他将她从危机里拖回来,也感谢他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没有选择转身离开。林屿森听后,难得露出一个不那么冷硬的笑意,说:“之前那些事就一笔勾销,谁也别再跟谁过不去。”像是在替他们之间尴尬的过去画上一个小小的句号。
不久,方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看到一大早林屿森还守在床边,他心里早已有数,却故作不知地翻看检查结果,为聂曦光做了一番复查,确认恢复情况良好。例行检查结束,他将病历夹合上,对林屿森说:“既然人没大碍,你就先出去透透气,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一句话巧妙地替他找了个离开病房的理由。走出走廊时,方医生看见老同学那明显不自在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这人年纪不小了,追女孩子却一点经验也没有,干脆决定帮他一把。
没过几天,医院安排了一场难度不算小的外科手术,正好是林屿森曾经专攻的领域。方医生灵机一动,把他喊来一起讨论手术方案。那天的病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投下斑驳的影子,聂曦光恰好醒着,被护士留下在一旁等候例行检查,就这么亲眼看见了林屿森另一面。他换上白大褂,神情由平日的冷淡转为专注,每一道问题都问得简洁准确,每一个判断都迅速而果断。两位医生在病床边对照影像资料讨论,他时而低头在病历上记录,时而抬眼提出新的思路,眼神沉稳,语气坚定。
那样专业的姿态,让聂曦光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在工厂里对她严厉挑毛病的上司,不仅仅是个管理者,还是一名真正有实力的外科医生。那一刻,她心里悄悄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敬佩——那不是出于畏惧,而是一种由衷的崇拜。讨论结束后,方医生看出她眼神里的变化,心中暗笑,转身对林屿森说要请他吃饭,又随口一句:“正好聂小姐也差不多可以吃点清淡的,带她一块儿,算是给病人打打气。”
就这样,接下来几天里,聂曦光几乎每天的饭点,都能看到林屿森的身影。不是他亲自端着保温桶进来陪她吃,就是食堂或外卖送来的饭菜上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起初她觉得别扭,毕竟在工厂时他们相处得并不愉快,如今突然变成了“一日三餐有人照顾”,难免有些不适应。几天下来,她终于忍不住在某个午后拉上殷洁,小声在病床边吐槽:“你说,他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以前不是动不动就板着脸吗?”
殷洁一向心思细腻,这几天看在眼里,早已有自己的判断:“我看啊,他大概率是喜欢你。”她故意压低声音,却难掩语气里的兴奋和八卦的火光,“你没发现吗?你一皱眉他就跟着紧张,你说不疼他都不信,还要跑去问医生三遍。”聂曦光闻言差点呛到,连连摆手否认:“怎么可能?刚进厂那会儿他有多针对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转个性哪有这么快的?我看他就是心里有阴影,怕员工出事又被告之类的。”嘴上否认得很快,心里却已经不自觉开始回想这些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住院的日子实在枯燥,检查有限,活动范围更是局促。为了打发时间,聂曦光重新翻出手机开始打游戏。原本只是在休息时间偶尔玩一会儿,如今却成了她一天中最期待的娱乐。那天林屿森来病房探望,正好赶上她卡在一个难度极高的关卡里,连着失败几次,急得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只是闷头盯着屏幕。林屿森站在床边看了会儿,轻声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游戏画面。看在别人眼里,这态度多少显得有点冷淡。
第二天,他再来时,手里多了一件东西——公司里的工作电脑。他将电脑放到床头柜上,打开里面的一款训练软件,语气半认真半调侃:“你不是老玩这种刺激神经的游戏吗?换个方式平衡一下脑神经,顺便练练反应和逻辑。”他说着又问起昨天的游戏有没有通关,聂曦光颓然摇头:“太难了,我已经卡在那里两个小时了。”林屿森沉吟片刻,便顺势把那台游戏机拿到手里:“那你先帮我试试这个软件,我来替你攻克一下这道难关,算是交换。”
这一来一回,病房里的气氛慢慢变得轻松了些。屏幕上闪动的画面映在两人脸上,紧张严肃不再是唯一的主旋律,取而代之的是偶尔溢出的笑声和不经意的调侃。谁也没开口说破这段关系正在缓慢改变的事实,可在那一台电脑和一台游戏机之间,在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关心、逗趣和沉默中,他们之间原本盘根错节的误会,正悄悄松动,逐寸瓦解。
因为左手受伤尚未康复,林屿森握着游戏手柄的姿势略显别扭,每一个操作都要比常人多花几秒,他却仍然固执地尝试着通关。屏幕上一遍遍弹出“失败”的提示音,气氛本该尴尬,聂曦光却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急忙解释这款游戏本就难度极高,就算是自己,两只手完好时都过不了几关,让他别放在心上。为了让他换个心情,她提议出去走走,两人缓缓在病房外的走廊散步。趁着这个机会,聂曦光把心里一直不解的疑惑问了出来:既然林屿森因为事故,已经不能再做主刀医生,为何方医生还总喜欢拉着他讨论手术方案、病例细节,这不等于是反复戳人伤口吗?方医生闻言笑了笑,语气却很认真,解释那是“专门为他设计的脱敏疗法”——与其刻意回避,不如在熟悉的知识体系中重新找到价值感与掌控感。听完这番话,聂曦光心中对林屿森的抵触、不满,悄然消散了许多。她渐渐发现,眼前这个看起来冷硬又倔强的男人,其实正努力用自己的方式,与命运和解。
有了这层理解,聂曦光不再本能地和林屿森对着干,反而在病房里和几位医生一起吃饭时,能自然地和他同桌而坐。饭桌间众人闲聊,有人提起很久没看电影了,想去电影院放松一下,可是工作排得太满,根本挤不出时间,话语里带着医生特有的半真半假的自嘲。林屿森坐在一旁,看着一群同事抱怨“苦命”,嘴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正当气氛轻松时,突如其来的急救电话打断了一切,方医生和另一位同事立刻放下筷子,匆匆赶往现场。偏在这时,一位预约来看CT影像的病人准时到医院报到,方医生走得急,来不及亲自接待,只好将影像资料交到林屿森手里,让他帮忙先看一看。林屿森接过片子,下意识恢复成医生时期的专注状态,目光在影像上快速移动,专业术语脱口而出,从病灶位置到可能的治疗方案,条理清晰地给出建议。身旁的聂曦光静静看着,眼神一点点从惊讶转为钦佩,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曾经在手术台前意气风发的外科医生,只不过现在的他,站在病房的一隅,用另一种方式释放自己的光。
病中短暂的“共处时光”让两人的关系慢慢软化。此前交给她的文案整理、数据汇总等工作,聂曦光早已加班加点全部完成并整理好,按流程发到林屿森邮箱,随后当面理直气壮地索要加班费。林屿森一听,神情严肃却带点无奈,提醒她自己名义上在替聂家打工——聂曦光在公司持有一半股份,算是实际意义上的“半个老板”,老板向自己公司要加班费,这个逻辑着实有些说不通。两人你来我往开了几句玩笑,气氛却莫名轻松起来。聂曦光见势,干脆换了一款游戏,让林屿森帮忙过关,这回选的是对左手要求不高的类型,减少频繁操作。她坐在一旁,像个狂热的迷妹一样,时不时夸他“厉害”“太稳了”,还会在关键的时候低声给他打气。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跟这个一向令人头疼的男人待在一起,也可以这么好玩、这么享受。但现实并不会因为轻松愉快而暂停,出院时间已经临近,这段病房里的靠近、适应,终究要迎来一个阶段性的告别。
临别之际,林屿森严肃地叮嘱她,从此以后不要再逞能,不要再把自己的安全当儿戏。语气明明很冷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心。他问她接下来打算去哪儿休养,聂曦光早就盘算好,想回无锡在家里安静待一段时间。她提前给妈妈打了电话,决定坐火车回家,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条。可林屿森听完,却坚持要亲自开车送她回无锡——从苏州到无锡虽然不算跨省远行,但路程不短,路况也不算完全熟悉。上车后,他递过自己的手机,让她帮忙设置“家庭地址”,方便导航。手机有锁屏密码,林屿森只好靠近,伸手解锁,脸与她近在咫尺,那一瞬间,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聂曦光莫名心跳加速,耳尖微微发热,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操作,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自然。
车子行驶到一半,窗外天色渐暗,细雨开始落下,雨点敲打挡风玻璃,像有节奏的鼓点。为了看清前方路况,林屿森推了推鼻梁,戴上了驾驶专用的眼镜。聂曦光侧过头,忽然觉得戴上眼镜的他比平日里更显沉稳,身上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既有专业人士的冷静理性,又有一点温和的疏离。她半真半假地夸赞他“有能力、有担当”,说每次想到公司里还有这样一个“打工皇帝”,就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林屿森一听,顺势自嘲,说自己不过是给聂曦光“打工”的人而已,老板都坐在副驾驶上了,他当然得全力以赴。车厢里在风雨声与玩笑话中缓缓前进,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毫不知不觉地,正悄悄发生变化。
休养告一段落后,聂曦光终于回到公司正式上班。林屿森主持完晨会,简单总结近期项目进度,在一片略显疲惫的气氛中,忽然提议公司近期来一次大聚餐。他言语间带着一点玩笑,说之前自己和聂曦光先后出意外,对公司来说像是一段“水逆期”,既然两位“重灾户”都平安归队,是时候借着这顿饭给大家“转运”一下。理由说得神神叨叨,却又有几分好笑。聂曦光在台下听着,只觉得他的解释牵强到不能再牵强,可还没来得及吐槽,更气人的事接连发生——林屿森居然很认真地表示,这次聚餐费用由他和聂曦光两人平摊。她当场差点炸毛:从什么时候起,她这个“股东”成了和他共同埋单的财政伙伴?
下班后,聂曦光跑去向好朋友殷洁“哭穷”,抱怨自己刚养好伤,还没领到补偿,转头就被拉来当公司团建的“金主”。殷洁并不知道她富二代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普通打工人,一边替她打抱不平,一边又理性分析,说林屿森一向做事稳重,消费观也很克制,不会选太昂贵的餐厅,顶多就是环境舒适一点,请大家吃顿像样的饭。两人一番分析后,聂曦光心里稍微好受一些,觉得这笔钱大概还能承受。谁知第二天到了餐厅门口,她们都被狠狠“打脸”——眼前的餐厅简直可以用“奢华”来形容,装修极其讲究,水晶灯、落地窗、精致摆盘,处处透着高档。殷洁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找个角度安慰,她说林屿森做事一向周到,既然选了这样的地方,大概率不会真让聂曦光平摊全部费用,说不定只是说说而已。结果,聚餐结束后,在同事们还在门口寒暄告别时,林屿森淡定地走到前台,几分钟后,聂曦光手机震动,收到他发来的消息:自己忘带钱包了,请她先刷卡垫付。看着这条看似寻常的短信,她哭笑不得,只好默默拿出卡片完成支付,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所有同事都毫不知情。
从餐厅回公司的路上,车内气氛轻松愉悦,一位同事在前排感慨地向林屿森道谢,说这次多亏他“慷慨解囊”,请大家吃了这么一顿丰盛的好饭,还特别提到“老板真大方”。聂曦光坐在后排,听着这番赞美,忍不住在心里偷笑,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林屿森听着同事的感谢,也没有解释真相,只淡淡笑了笑,把这件事当成两人之间独有的小秘密。车到公司楼下,大家陆续下车,各自散去。夜色中,聂曦光站在车门旁,多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实——明明几天前两人还针锋相对,如今却像老朋友一样可以共享秘密。她快步走上前,认真地确认两人是不是算正式“和解”,也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他之前到底是为什么看不惯自己?林屿森想了想,语气里带着一点玩笑意味,却又不像完全是玩笑,他说自己最受不了有人“忘性太大”,说了很多遍的事情,被她轻轻松松抛在脑后,于是便自然而然对她生出偏见。聂曦光听完,一时无语,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下这条关于“林总喜恶”的秘密注释。
与此同时,另一个城市的金融大厦里,气氛则完全不同。华亚银行针对一家名为“日芒能源”的跨境企业召开专项研讨会,讨论是否为其提供相关融资与担保支持。会议室里,投影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企业简介与财务报表。克丽丝率先发言,她认为新能源产业紧贴全球环保趋势,是未来的重要赛道,从长远看,这类项目不仅符合银行发展战略,在风险控制上也并非难以驾驭。她语气自信,分析数据时一板一眼。坐在一侧的庄序则始终保持沉默,他一边翻阅资料一边记录自己的思考,并没有在会上直接反驳。会议结束后,盛仲凯将他单独叫到办公室,询问他对项目的真实看法。庄序坦言,跨境担保涉及法律环境、监管政策差异等问题,风险并不如表面数据那般乐观,需要更加谨慎。他还事先整理了一份相关资料,从多个角度分析潜在风险,递给盛仲凯参考。克丽丝远远看见他在领导办公室待了很长时间,心中不免多想,误以为他在背后说了自己的坏话,心里升起一种被“告状”的不安与敌意。
那天夜里,加班至办公室只剩零星灯光时,庄序接到了舍友向群的电话,对方嬉笑着提醒他,下个月二号是自己的婚礼,一定要记得来捧场。这句轻描淡写的邀请,却让他瞬间想起大学毕业前,宿舍几兄弟在寝室里立下的约定——无论谁结婚,其他人都要到场见证,而他当时大大咧咧地宣称自己一定是最后一个步入婚姻殿堂的人。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家庭条件与舍友相比有不小差距。挂断电话后,空荡的办公室显得更加安静,他摊开文件,却一行字都看不进去。想到那些关于婚礼、未来、爱情的话题,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聂曦光,脑海里浮现出她明亮又耀眼的模样。可正因如此,他更加坚定一个残酷的想法——出身上的鸿沟像一堵看不见的墙,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追逐那样的她,连想象都成了一种奢侈。
现实中的聂曦光,对这份遥远而隐秘的心思一无所知。她这几天几乎天天陪着林屿森加班,和他一起在办公室熬到灯光只剩几盏。某个深夜,她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偏偏选中自己当“加班搭子”。林屿森手里还拿着文件,头都没抬就给出理由:聂家持有公司一半股份,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甲方爸爸”,要他剥削其他员工,他会有负罪感,所以最合理的选择,就是让大股东本人无偿加班。他一本正经地把“剥削”的逻辑讲得清清楚楚,听得聂曦光哭笑不得,只能用从无锡带来的“大阿福”作为某种仪式感的回应。那是无锡本地极具代表性的小摆件,她郑重地交给他,让他放在车上,说是保佑每次出行都能平安顺利。小小的护身符被放进车里,仿佛也为两人的关系,悄悄系上了一根不同寻常的线。
不久之后,林屿森的一位老朋友即将步入婚姻殿堂,按照惯例邀请他参加婚礼。林屿森没有犹豫,第一时间想到可以带聂曦光一道前往,让她不用总在工作与加班之间穿梭,也感受一下别人的喜悦人生。面对这份邀请,聂曦光却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她还没想清两人目前的关系究竟能算到什么程度,更无法判断答应这个邀请意味着什么。就在她犹豫反复的时候,舍友宿舍群再一次热闹起来,宿舍老大打来电话,热情又郑重地邀请她出席自己的婚礼。两场婚礼的邀请像是从不同方向同时抛来的橄榄枝,一头是公司“合伙人”林屿森,一头是学生时代的旧友与记忆。站在这两段关系的交叉口,她隐隐察觉,自己的人生正悄然来到某个转折点,关于过去与未来、友情与可能的爱情的选择,也许很快就要给出答案。
老大结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几位舍友早早就被拉进了筹备小组。有人负责接亲路线,有人负责场地布置,还有人盯着流程细节,群聊里从早到晚都是“婚礼筹备方案最终版(修订第N次)”。老大特意叮嘱几位舍友提前一天赶过去帮忙,说什么“亲兄弟明算账,你们是兄弟就用劳动力来证明”。大家笑骂着答应下来,只有聂曦光迟迟没有表态。月初是她最忙的时候,项目上线、数据复盘,全都挤在一起,她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提前请假。一番权衡后,她只好在群里回复,说明自己只能婚礼当天赶来,先给老大发了个大红包表歉意。顺便,她在群里问了句:“到时候是不是特意安排我和叶容分两桌?”毕业前那一场闹得不太愉快的风波,让大家都心照不宣。老大刚要解释,消息还没发出去,聂曦光又接着发了一句:“随便安排,没关系的。”在她心里,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太久,旧账翻来翻去不过徒增尴尬,她早就说服自己不必再放在心上。
临近婚礼前两天,聂曦光才想起一件更现实的问题——交通。婚礼办在老大女方的城市,离她现在住的地方不算远,却也不方便。高铁转车一来一回折腾人,她干脆给林屿森发消息,打算问问他是不是也去。林屿森是老大的老同学,也是她工作后才结识的朋友,两人一起合作过项目,又在医院陪护时互相照应,关系悄悄近了一步。果然,林屿森已经答应参加婚礼,还打算当天往返回苏州。聂曦光想着正好可以蹭个顺风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我搭你车,路上还可以帮你醒神。”林屿森那边很快回了一个“好”,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不过你得提前告诉我,你打算穿什么去参加婚礼。我可是第一次带女伴出席。”这一句“女伴”,在手机屏幕上闪了一夜,让聂曦光莫名有些在意,却又假装没看见似的,随手敷衍了过去。
婚礼当天一大早,闹钟刚响,聂曦光就被一股冷气冻醒。她翻身下床,打开窗帘,发现外面天色阴沉,冷得不像话。天气预报还停留在“多云微风”,可现实像直接跳过秋天,一脚踏进了冬天。她前一天晚上搭配好的一身轻薄连衣裙,这会儿看起来几乎等于自虐。衣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一件既像样又保暖的正式衣服,她只好从挂钩上扯下一件厚实的工作用风衣,干脆利落地罩在外面——顾不上美观,先保住命。到了约好的地点,她裹着那件略显粗糙的工作服站在路边,双手插在口袋里哈着气。林屿森的车缓缓停在她面前,他一下车,视线在她身上停顿了足足三秒,脸上写满嫌弃:“你这是参加婚礼,还是准备去工地巡逻?”
聂曦光被他说得有点心虚,下意识拉了拉衣服的拉链:“天气骤变,我也没办法。再说里面还是挺正式的。”林屿森绕着她看了一圈,偏不领情:“我第一次带女伴参加婚礼,你穿成这样一点儿也不给我面子。”他嘴上抱怨,语气却带着一点笑意。聂曦光本来想顶嘴:“要不你现在开车送我回去换?”但时间已经不允许,婚礼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开始了,路上再堵一堵,别说帮忙,连入场都悬。她只得认命:“那能怎么办?现在去商场买也来不及。”林屿森沉吟了两秒,忽然想起什么:“不去商场。前两天我去复查,医院对面新开了一家服装店,是一个病友开的,款式挺多的。我们绕一下,从那边挑一套,肯定比你这身强。”他边说边拉开车门,“走吧,今天一定不能让你穿工作服出现在婚礼现场。”
车子拐上另一条路,十几分钟后停在一家装修简洁的服装店门口。刚进门,店里暖气扑面而来,伴随着店主热情的问候。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看见林屿森的时候眼睛一亮:“哎哟,这不是林医生嘛?好久不见,上次还说带女朋友过来,今天总算兑现承诺了?”一句话说得又熟络又自然,完全没给两人解释的空间。林屿森倒也没急着否认,只是笑笑:“先帮她挑件适合参加婚礼的,时间比较赶。”店主打量了聂曦光一眼,眼神立刻变得专业起来:“你身材条件很好,稍微正式一点的礼服或者套装都能撑得住,要不要试试长款外套配连衣裙?”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从衣架上挑选颜色和版型,嘴里还补了一句,“女朋友第一次见我们这些老顾客,可不能打扮寒碜了。”
聂曦光想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此刻与其纠结称谓,不如赶紧解决衣服问题。她被店主引到试衣间,先后试了几身,从优雅的灰蓝到温柔的米杏,每一套都衬得她气质清爽。镜子里的自己不再是裹着工作服的狼狈模样,而是带着几分成熟与从容的都市女性。她站在镜子前转了半圈,不由得点头:“这件不错。”店主笑眯眯地看向外面:“林医生,你女朋友眼光不错啊。”林屿森走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目光从她的肩线滑到裙摆,再落到脚踝处包得严实的靴子上,意外地很满意:“就这套。”
结账的时候,聂曦光习惯性地掏出钱包,谁知服务员早就把小票递给了林屿森:“已经结过了。”她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他。林屿森装作很自然:“我朋友开的店,本来就给我打折,你又是我带来的,当然算女朋友待遇。你要是非要付钱,反而抬举了他们。”店主在旁边听得乐呵呵,添了一句:“对呀,以后常来,我给她记在你的会员折扣上。”聂曦光被“女朋友”三个字说得有点脸热,却又不讨厌这种误会。享受到折扣的那一刻,她隐隐有种被划进他生活圈子的错觉。离开店时,她笑着说:“以后得带殷洁也来,她肯定会喜欢这里。”林屿森懒洋洋地靠在车边,看她把新的外套整理好,才慢吞吞地提醒:“那可不一定,她要是不跟我一起来,可享受不到你这样的折扣待遇。”
重新上路时,时间已经有些紧迫,好在路况尚可,总算赶在婚礼正式开始前抵达酒店。婚礼大厅门口灯光明亮,红毯铺到门外,宾客陆续签到进场。刚一下车,陆莎就迎了上来,手里还拿着对讲机,一脸婚礼总指挥的架势。她远远看见林屿森身边多了一个穿着优雅外套的女人,眼睛一亮,正要叫“这位是……”,就看见林屿森不断给她使眼色。陆莎愣了几秒,目光在两人握得不算紧却自然并排的姿势之间转了一圈,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笑容意味深长:“欢迎欢迎,里面先坐,我一会儿再过去敬你们酒。”
不远处的方医生刚好看见他们一起进场,眼里那点“终于开窍了”的欣慰几乎快溢出来。找机会凑上前,他状似不经意地问林屿森:“感情方面进展不小啊,这次是准备正式见老师?”林屿森没急着解释,先侧头看了一眼聂曦光,眼神像在征求意见般,低声问:“你介意今天先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相处吗?只算应付一下场面。”聂曦光顿时皱眉:“不行,我不跟你演这种戏。”话虽这么说,可当老教授在酒桌上笑着开口:“小林,这位是?”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身上时,她也不好再当众反对。林屿森微微一顿,随即笑着回答:“老师,她叫聂曦光,我现在正在追求她,算是…努力中的对象。”一句话既没有虚构,也不全算坦白,却稳稳落在一个暧昧又合理的位置上。
入席的时候,他们被安排在老大同学那一桌。菜还没上齐,方医生就先端起酒杯,一副势必要“惩罚新人队友”的架势:“谁来得最晚,就得罚三杯,不然不合群。”一圈人目光刷地投向林屿森——毕竟,是他拖到最后一刻才出现。林屿森理直气壮:“我晚上还要开车回苏州,喝多了不安全。”说完非常自然地推了推旁边的杯子,“她代我喝。”聂曦光差点没被呛到,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把我当随车饮酒机了吗?”桌上几位老同学看着两人的斗嘴,哄笑声此起彼伏,有人低声调侃:“这哪是代罚酒,这分明是打情骂俏。”气氛在笑闹声中缓缓升温,先前的拘谨也消散了些。
轮到敬酒环节,新郎新娘绕场一圈,逐桌致意。聂曦光早早准备好了一个红包,里面放的金额不算少。轮到他们这桌,她主动站起来,把红包递到陆莎手里:“恭喜你们,新婚快乐。”陆莎接过红包,第一反应是看向林屿森:“你们是一家人,他已经随过份子了,哪儿还有再收女朋友红包的道理?”聂曦光却坚持:“这是我和他的两份心意,不能混为一谈。”两人正僵持着,林屿森出声打圆场:“收着。等将来她结婚的时候,你再双倍随礼回来,岂不是皆大欢喜?”陆莎听完,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他用词里的某种“默认”,不由看了看两人之间自然的距离,笑着点头:“行,那就等你们婚礼的时候再说。”
菜过半,酒过三巡,桌上话题渐渐从工作、房价转向了婚礼后的活动安排。方医生提议:“晚上大家一起去陆莎的新家热闹热闹,没闹洞房不算参加过婚礼。”这提议立刻得到一片附和。有人担心会不会打扰新人休息,却很快就被起哄声淹没——毕竟,新人自己都已经被拉进了计划。聂曦光有些犹豫,想着第二天还得早起赶回去上班,不想折腾到太晚。林屿森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去吧,难得出来放松一次,我送你回苏州,大不了明天再请半天假。”在众人的劝说和林屿森不动声色的坚持下,她最终点了头,同意一起去闹洞房。
新人新家里布置得温馨又喜庆,客厅里随处可见红色的细节。大家一窝蜂挤进来后,闹洞房的招数一轮接一轮,有人提议:“既然今天是大喜日子,就考验一下新郎的真爱指数。”于是现场临时增加一个刁钻问题——说出自己和新娘相识的时间,要具体到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哪一刻。新郎起初信心满满,张嘴就说出年月日,结果马上被起哄:“不够!具体到哪一秒!”面对如此离谱的要求,新郎愣在当场,只能抓耳挠腮,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准确答案,最后在笑声中乖乖接受惩罚,喝下加码的酒。聂曦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吐槽:“太过分了吧,谁会记得精确到分秒?”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看戏的林屿森忽然淡淡开口,说了一个极其具体的时间点,年月日时分秒连在一起,语速不快,却流畅无比,仿佛早就把那一刻刻在心里。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两秒,随即爆发出一阵起哄:“可以啊林医生,看来你将来结婚,新娘是要有福气的人。”有人笑着问他:“那你记得的是谁的时间?”他却不肯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聂曦光一眼。聂曦光没察觉到那一眼里藏着什么,只当他在逗大家,笑着附和:“是啊,他将来的老婆肯定有福气,有人帮她记住这么多细节。”
夜深了,闹洞房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大家陆续准备撤退。从婚房出来时,楼道里安静许多,只剩下零碎的笑声在远处回响。走到电梯口,聂曦光忽然想起之前方医生随口提过的一句话——林屿森好像希望早点成家。她不知为何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趣,便故意用轻快的语气去撩他:“等你将来结婚,我一定把今天学到的招数全用在你身上,让你说出和你老婆认识的精确秒数,不然就罚酒。”林屿森没有立刻回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认真得近乎固执。直勾勾的视线看得她有些发毛,忍不住皱眉:“干嘛?难道你怕酒量不行?”他这才淡淡开口:“大概……你没有机会对我用这些招数。”语气平静,却像不容置疑的结论。聂曦光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只当他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预言。
离开婚房所在的小区,推开大厅大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细细密密的雪花在路灯下飘摇,路面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夜里的风刮过来,带着刺骨的冷。林屿森下意识皱眉,目光落在逐渐被雪覆盖的路上:“这样下,等会儿地面会很滑。还是早点回苏州比较安全。”他说着,把车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在酒店门口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别乱跑,雪天容易摔倒。”聂曦光点点头,缩在门口的一小块雨棚下,看着他快步消失在雪幕中。
林屿森刚离开不久,酒店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喧闹声。小凤她们几个人忙完酒席的收尾工作,正好从侧门绕过来准备散伙,一抬头就看见门口站着的聂曦光。她原本跟舍友们说好周一要加班,所以不会参加婚礼,结果此刻一身精致打扮出现在这里,前后矛盾得一塌糊涂。小凤立刻冲上来:“你不是说要加班?这也太‘加班’了吧,直接加到婚礼现场啊?”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她百口莫辩,只能尴尬地笑。就在这时,庄序也出现在队伍里,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点替她解围的意味:“她是临时调整了安排,顺便过来看看我们。对了,她最近还跑出国留学了一阵子。”
“留学?”小凤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出国的?怎么一句都没说?”被追问得无路可退,聂曦光只好坦白:“谈不上留学,就是陪表弟去参加一个游学团,顺便在外面玩了几天。”听起来不算多光彩,却也不算欺骗。话题刚要被扯开,叶容忽然走上前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却显然是鼓起了不小的勇气:“曦光,我一直想跟你说,毕业前那件事……是我不对,我没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一直没找到机会,当面跟你道歉。”他说完这句话,又朝身旁站着的一个人靠近了一点,“现在我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身边的人也很好,所以希望你也能放下那些不愉快,好好为自己争取幸福。”
庄序站在一旁,沉默不语,那一句“我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仿佛在刻意划清边界,把过往彻底锁在门外。雪花落在地上,轻轻化开,寒意却顺着鞋底一点点往上爬。聂曦光明明知道自己早就不该对过去抱有任何期待,可在这一刻,她却有种荒唐的挫败感,仿佛所有人都在前进,只有她原地踏步。她笑得有些勉强,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说不出“我也很好”这四个字,只想从这片灯光和人声构成的包围圈里逃走,恨不得立刻消失在雪夜里。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林屿森从停车场那边走回来,肩头落满雪花,外套上沾着细小的白点。他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神情局促的聂曦光,眉头微微一皱,步子无形中加快了几分。聂曦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没思考,直直往他那边跑过去,手指下意识勾住他的袖子,整个人往他身侧靠去。林屿森愣了一下,却很自然地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转头朝庄序和几位舍友点头打招呼:“好久不见。”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把周围几个人都看愣了。小凤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什么时候悄悄谈恋爱了?还藏得这么严实?”另一个舍友也跟着起哄:“关键是,你居然找了这么帅的男朋友?这也太会挑了吧!”一时间,调侃声此起彼伏,没人去细究前后时间线是否对得上,也没人再追问所谓“留学”的细节。聂曦光没有开口解释,只是任由他们误会,反而觉得这层误会像一道保护壳,让她得以从刚才那份狼狈中抽身出来,站在一个看似更体面的角色上。
庄序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辨。沉默了几秒,他第一个开口:“时间不早了,明天还有婚礼,我们先走了。”语气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几位舍友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聂曦光:“明天一定得来,别再搞消失。”说完便陆续拦车离开,只剩下飘落的雪花和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人潮散去后,热闹褪成冷清,聂曦光原本绷紧的情绪却并没有立刻恢复,反而越发失落。那些一句句“找到自己的幸福”“好好争取”像无形的重物砸在心上,让她突然对这个城市、对眼前的一切都产生了一种逃离的冲动:“我们现在就回苏州吧,我只想赶紧回家。”
林屿森看着她,眼神比风雪还要安静。他明明刚刚才说过要早些开车回去,此刻却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回去。”他把车钥匙在掌心里一转,语气中带着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果断,“我陪你在这边疯玩一夜,怎么样?你不是总说没有机会好好放松吗?趁今晚,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全都甩在这场雪里。”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远处还亮着灯的街区,“夜宵摊、KTV、通宵桌游,你随便选一个。我负责开车,负责买单,也负责送你安全回去。”在漫天的风雪中,这番话不像玩笑,更像一份郑重其事的邀请,邀请她暂时从沉重的现实中抽身出来,给自己一夜不问过去、不惧将来的自由。
周末的午后,城市的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霓虹却已在玻璃幕墙上映出斑驳光影。街角新开的游戏城门口人来人往,灯牌闪烁,仿佛永远不会疲倦。聂曦光跟在林屿森身后,被他半推半拉地拽进了这种嘈杂又年轻的世界。平时总端着“成熟稳重”姿态的她,其实已经很久没认真玩过这些娱乐项目。一进门,扑面而来的电子音效和摇杆碰撞声把她的情绪都调动起来。她推了推林屿森的肩膀:“你不是医生吗?也来这种地方放飞自我?”林屿森只是笑,买了一大捧游戏币,随手递给她一半。两人挑了一台赛车游戏机位,刚坐上去,屏幕倒计时跳动,周围的吵闹似乎一下子远离了,只剩下引擎轰鸣。很快就能看出来,林屿森在游戏上显然更胜一筹,起步、过弯、漂移、超车,动作一气呵成,连旁边围观的几个少年都发出小声惊叹。两百元的游戏币对他来说根本不过瘾,比赛结束后,他干脆又去续了两次,玩得兴致盎然,而聂曦光从一开始的认真对拼,逐渐变成双手抱臂坐在一旁看他“炫技”,嘴上嫌弃,眼里却藏不住被感染的愉悦。
待游戏币全部用完,时间已悄悄逼近傍晚。商场内灯光柔和,影院门口排着长队,最新上映的爱情片正火热。林屿森提议顺路看场电影,算是把这一天“约会”行程补完整。买票的时候,售票口旁边的一对年轻情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小情侣,还笑着问林屿森:“你女朋友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啊?我们刚看完这一场,挺好看。”林屿森没有否认,顺势接话,颇为自然地用“她”来代替聂曦光,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点占有欲。聂曦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拉踩:“谁是你女朋友?别乱占便宜,我这么好的人设你负担得起吗?”说完还不忘朝那对情侣挥手,强调自己和旁边这位“男士”只是普通朋友。那情侣见两人的斗嘴模式,倒也不再细究,只当是打情骂俏,更笃定他们关系非比寻常。
电影开场后,影院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银幕上的画面切换得飞快,故事刚进入正题,情节才铺陈到男女主角初识相遇的阶段,聂曦光就觉得眼皮发沉。前一晚折腾得太晚,加上白天颠簸奔波,她一开始还使劲撑着,试图盯着屏幕跟上剧情,却越看越迷糊。没多久,她就支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往旁边倒。林屿森注意到她的困倦,原本以为她会调个姿势重新坐好,结果几次晃动之后,那颗头终于安稳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影厅里极其安静,只有画面光影时亮时暗,投射在她的侧脸上,把她的睫毛和鼻尖勾勒得柔和又清晰。她呼吸平稳,完全放松地睡过去了。
林屿森微微偏过头,看着熟睡中的聂曦光,思绪却从电影的剧情里悄然游离。他想起两人从初识到如今诸多交集——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对话、一起加班的夜晚、在医院走廊不期而遇的瞬间,甚至是她不服输时的倔强神情,都如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里缓慢回放。她睡着的时候,脸上的锋利褪去大半,眉宇间有一种难得的安然,让人忍不住想要替她挡一挡世间风雨。他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情绪悄悄淌出,连自己都没察觉到那份温柔里已经夹杂了近乎告白的爱意。后排的一对情侣看见这一幕,也互相推搡了一下,学着聂曦光的样子,女孩轻轻靠到男友肩上,仿佛这才是看爱情电影该有的姿态。
整场电影,她几乎都在沉睡中度过。直到片尾曲响起,字幕缓缓滚动,观众陆续起身离场,过道变得拥挤,有人脚步急促从她腿边跨过,不小心碰了一下,她才猛地一颤,迷迷糊糊醒来。睁眼第一瞬间便对上林屿森的目光,他嘴角带笑,似乎早就习惯她这种毫无防备的状态。她意识到自己居然靠着他睡了一整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故作镇定地咳了两声:“这电影一般,我闭目养神一下,也不算亏。”
离开影院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街道灯光从地面一路延伸到远处高空。林屿森本打算早些送聂曦光回酒店,让她休息调整,可聂曦光的兴致却忽然又上来了。她站在商场门口,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高楼顶端的灯光,觉得这座城市的夜景有种陌生又新鲜的美,提议再去找家能看夜景的餐厅坐坐。林屿森看她眼睛发亮的模样,原本说出口的“早点睡”又咽了回去,只好妥协,带她去了附近一家高层窗景餐厅。落地玻璃外,城市灯海一望无际,车流如河,霓虹在玻璃上折射成点点碎光。
等餐的间隙,聂曦光突然转变话题,盯着他打量了半天,试探着问起他的年龄。从读博到做神经科医生,再到现在转入商业,她按常理推算,怎么也该是三十往上的“成熟大叔”。然而眼前的人看起来却比她想象中年轻许多。她带着点好奇和调侃:“你到底多大?不会是隐藏年龄的大叔吧?”林屿森放下水杯,语气平静地答道自己刚满二十八岁,只不过走学术和职业道路的时候,节奏比一般人快得多。说到这儿,他顺势反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履历这么感兴趣。聂曦光被戳中心事,略有些局促,又不想承认是因为对他本人好奇,只能嘴硬道以后有关他的事,直接问方医生打听更方便,省得自己做功课。
餐厅里音乐舒缓,气氛不知不觉间有了几分暧昧。两人聊到第二天的安排,想到婚礼结束后就要各自离开这座城市,心中都涌上些许难以言说的惆怅。天气预报说明天一早有雪,出租车可能会不太好叫。林屿森便提议,干脆由他负责早上开车来接她一起去酒店,不让她费心。他本来也收到了几位大学室友的聚会邀请,却并未急着应承。聂曦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到时候既然要装男朋友,就干脆装得像一点,让他第二天穿得更帅气些,这样她走在旁边也算“有牌面”。最后,还不忘抬高自己:“反正我长得貌美如花,你多花点心思也不吃亏。”林屿森听了,只是轻轻笑着应下,似乎把她说的每一句玩笑都当作一项需要认真完成的小任务。
晚餐结束,他坚持把她送回酒店。雪没下,但空气已经湿冷,被夜风一吹,街道上的灯都显得格外清晰。到了酒店前台,聂曦光翻包准备办理入住,却骤然愣住——身份证不见了。行李箱翻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没有踪影。她一时慌了,只能赶紧给已经走到车库的林屿森打电话求助。林屿森很快折返,帮她回忆行程,又联系附近派出所。两人一起折腾着去补办临时身份证,跑手续、填表、签字,一圈下来已经不早。他在大厅门口叮嘱她晚上记得锁好门,又重复确认了几遍她的房间号,目送她进电梯,这才离开。一同在这座城市出现的,还有另一拨人的聚会——庄序和老同学单独小聚。他在觥筹交错间想起聂曦光曾经对他说过“会一直等”的话,如今回头再看,她身边却多出了一个并肩而坐的林屿森。他心底说不清是惋惜还是不甘,只能借酒浇胸口那块隐隐发疼的地方,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电话铃声便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聂曦光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以为距离婚礼还有大把时间,正想说再睡半小时再起,却听到电话那头林屿森平稳的声音,问她是否准备好一起吃早餐。她翻身坐起,掀开窗帘,只见窗外有薄薄的雪痕挂在屋檐,地面湿亮,行人稀少。不多时,她整理好自己下楼,一出电梯,就看见他已经在大厅等着。林屿森穿着利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那股干净的气质让人第一眼就感到安心。没人知道他在这儿等了多久,只是从他手里已经喝到一半的咖啡杯和脚边的小雪水痕,可以依稀猜到,他来的时间绝不算短。
走向餐厅的路上,两人随意闲聊起婚礼安排。聂曦光突然提起,昨天陆莎的婚礼仪式是晚上举行,而今天另一场却安排在中午,她不由得拿无锡老家的习惯做对比,说那边婚礼时间几乎一律定在中午,看起来更热闹也更“接地气”。林屿森听着,倒也不去争论,只淡淡表示自己对时间段没有太大执念,早晚都能接受,只要对新人合适就好。早餐时,他习惯性地点了豆浆和油条,而聂曦光则要了面包和牛奶,自得其乐地强调自己这份更加营养均衡,适合现代都市人类。她随口一说,却被他记在心里,笑着表示以后完全可以改掉早饭习惯,向她看齐,好像生活中的很多细节都愿意因她而改变似的。用完餐,两人走出酒店门口,迎面而来的不仅是冷风,还有一辆换了款式的新车——显然是他特地调来,照着她昨晚“要帅一点”的要求执行到位。
驶到婚礼酒店门口时,广场上已经陆续有宾客抵达。远处,庄序和叶容站在一边,正与几位老同学寒暄。作为曾经的班长,老大率先注意到这对走近的身影,视线在林屿森和庄序之间来回打量,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揣度。最后,他还是选择用最轻松的语气对聂曦光说,祝她早日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话语听上去像玩笑,却夹杂着旁观者才有的复杂心情。进入婚宴大厅后,同学们按事先安排陆续入座,几位大学时关系不错的人自然凑成一桌。林屿森落座前悄声问聂曦光,如果有人好奇两人的关系,应当如何作答。聂曦光想了想,只说一句:“别太夸张就行。”既没有给出明确定义,也没有彻底否认,让这层微妙的暧昧得以继续。
餐桌上,聂曦光身旁留着两个空位。叶容后来姗姗来迟,随意扫了一圈座位,径直在她旁边坐下。因为在盛远工作多年,她一眼就认出林屿森的身份,也大致知道他这些年在业内的履历成绩。她笑容里带着几分试探和评估,对这一对“看不出底”的组合格外好奇。闲聊之中,叶容顺势问起两人为何选择来苏州发展,明明上海那边机会更多,平台更大,暗含的意思无非是,能力不够才退而求其次。她话里带刺,眼底炫耀的光芒不加掩饰。聂曦光却不打算低头,坦然承认自己对所谓机遇和攀升并没有那样上心——家里已经给了足够的支撑与平台,她完全有空间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被某些“必须更上层楼”的标准绑架。说着,她又淡淡补刀,如果叶容在盛远那边遇到棘手情况,倒也可以来找她帮忙解决。几句话轻描淡写,却像锋利刀锋一般,轻轻就划破了叶容刻意营造的优越感。
这一番针锋相对的交谈,桌上气氛随之微妙变化。林屿森看得分明,知道聂曦光并不是非要炫耀什么,只是脾气使然,不愿轻易让人拿所谓“事业能力”来评判自己的人生选择。他在旁沉默不语,却用眼神在她收回视线时给予了一个短暂又笃定的“加油”式的回应。那种安静的支持,比任何出声的辩解都来得有力量。
婚礼仪式很快进入高潮阶段,新人宣誓、父母致辞、敬酒环节一一进行。在喧嚣的背景乐与祝福声中,庄序不知何时从别桌走了过来,直接坐到聂曦光另一侧的空椅上。有人闲聊时提到,他前不久从信贷部门转入了投行部,收入水平短时间内翻了几番,事业可谓一片看好。面对夸赞,他却轻描淡写地笑称,与真正厉害的人相比,这点成绩根本不算什么,语气中既有谦虚,也隐隐带着一点算计好的自我包装。话题兜兜转转,很自然地问到了林屿森的学业背景。小凤好奇地打听他的大学专业,得知他本科念的是医学,后来又放下白大褂投身商业领域,众人难免惊叹,这跨度之大实属罕见。聂曦光顺势在一旁给他盖章,夸他是“全才”,仿佛对他的一切选择都笃信不疑。
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无意间把心里真正的欣赏说得太直白。为缓和这份骤然升温的暧昧,她很自然地拿起汤勺,为他盛了一碗汤放到面前,动作细致得近乎亲昵。桌上几个人互相交换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都识趣地不作声,只把这份微妙的情绪收进沉默里。婚宴的喧闹还在继续,灯光在众人脸上变幻,笑声与音乐交织成一片热闹。而在这一桌不甚显眼的位置上,有些故事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走向,有人用酒精掩饰遗憾,有人用玩笑掩盖心动,也有人在一勺汤、一句夸赞之间,把对方默默放入了未来的蓝图之中,却仍未完全意识到这一步,已经跨过了友情与爱情之间那条模糊的界线。
婚宴进入高潮时,新郎新娘端着酒杯来到主桌敬酒,气氛热闹而暧昧。庄序举杯替众人道贺,却在放下酒杯时一不留神,杯沿倾斜,酒水猝不及防地泼洒到聂曦光的衣袖上,洁白的布料迅速染上一片水痕。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抽回手,旁边的林屿森却先一步反应过来,从椅背上抽出纸巾,微微俯身,认真而小心地替她按压衣袖,生怕弄得她更狼狈。这个亲昵却克制的动作落在庄序眼里,却像针一般刺得他心口发紧。他明知道林屿森是在礼貌照顾,却还是止不住心底那点隐秘的嫉妒与失落,索性苦笑着自罚三杯,说是为刚才的疏忽赔礼。叶容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想开口劝阻,又知道庄序不是因为酒洒了才要喝,只能闷声别过脸去。一桌子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拆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庄序的在意,从来不只是酒渍那么简单。
酒水浸透的衣袖粘在皮肤上,让聂曦光越发觉得不适,她借口去洗手间整理一下衣服。走廊里比宴会厅清冷许多,灯光淡淡的,她在水池前用冷水仔细冲洗袖口,再用纸巾擦干,却仍旧掩不住那点潮乎乎的痕迹。她在镜子前缓了缓神,深吸一口气才推门出去,却一出门就看见庄序站在门口,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他背靠着墙,衣襟微敞,眼里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探寻。见她出来,第一句话竟是问她是不是换了电话号码。聂曦光愣了一下,说没有换,一直都是原来的号码。庄序点点头,又说起刚才打湿了她的衣服,语气认真而疏离,说要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发给她,让她把衣服拿去干洗或重新买一件,他转账赔偿。这样一本正经的分清界限,让聂曦光心里一阵发冷。她向来不喜欢他事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却没想到分别一年,他仍旧是这样,甚至变本加厉。曾经以为时间会让他至少在自己面前卸下一点伪装,结果不过是自作多情。一想到这里,她胸口那股长久压抑的委屈与郁结就往上涌,脸色不觉冷了下来。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走廊里的空调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也许是感受到她的不悦,庄序重新抬眼看向她,像是不经意般问了一句:是不是已经和林屿森在一起了。语气很淡,可眼底却藏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聂曦光本就气头正上,想到他刚才那副要把情分折算成钱的冷静样子,心一横便不加思索地回道:“嗯,已经确定关系了。”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这句谎言吓了一跳,却已经收不回去。那一瞬间,庄序脸上的表情明显一滞,他想起曾经的那个傍晚,聂曦光红着眼说会一直等他,就算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也不会先放手。如今却得到截然不同的答复,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笑意努力挤上嘴角,却怎么也称不上自然。他嘴硬地回敬,说自己也早就已经找到新的幸福,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话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和她赌气,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他垂下眼,转身离开,背影在走廊尽头越拉越长。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拐角处,聂曦光再也撑不住,眼眶里积攒了一整年的委屈瞬间决堤,泪水一滴一滴打在被酒水浸湿的衣袖上,模糊了她原本就看不清的前路。
她在洗手间门口站了许久,直到眼眶不再那么刺痛,这才慢慢往回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林屿森正提着一件外套站在那里,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看到她眼尾还残存的红痕,他的表情轻轻一顿,却没有拆穿,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把外套递过去,说是怕她被洒了酒的衣服贴在身上难受,让她换上。聂曦光有些局促,一边接过衣服一边努力收起情绪。林屿森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自己原本想等她心情平复一点再出现,免得被误会成趁虚而入,可坐在大厅里越想越放不下,只好厚着脸皮跑出来送衣服。说到“趁虚而入”这四个字时,他刻意拉长了尾音,眼神却真诚,不见半点轻浮。话锋一转,他忽然认真起来,低声告诉她,自己其实已经喜欢她很久,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今天看到她难过,本来应该等她再稳一些,可他怕再晚说出口,很多话就没有意义了。突如其来的表白让聂曦光完全不知所措,她像是被当头一棒惊醒,心里乱作一团。换好衣服回到大厅时,宴席已经接近尾声,许多宾客先一步离席。透过酒店的大门,可以看到外头的雪还在下,路灯将雪花映得发亮。林屿森看了一眼天色,建议他们不要再多逗留,尽早返回苏州,免得路上不好走。
离开酒店时,夜风裹着雪气迎面扑来,冷得人打了个哆嗦。两人并肩往停车场走去,脚下踩着薄薄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林屿森似乎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冒失,走出酒店门口后,又补充解释了自己的态度。他说,自己并不是因为同情她才想靠近,也不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机占据位置,而是真的发现,有她在身边,许多原本空落落的日子忽然变得充实起来。他将自己过了快三十岁,开始认真思考未来的想法一一摊开,说不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暧昧上。对于爱情,他承认自己有了比年轻时更强烈的渴望,希望能好好经营一段关系,而不是随便开始又草草结束。聂曦光听着这些话,心里却越来越慌。她知道庄序那一关自己还没完全走出来,那些往事只要稍一触碰就还会隐隐作痛,她也坦白告诉林屿森,自己做不到说放下就放下,更不可能立刻投入到一段新的恋情中去。可当她抬眼对上林屿森真诚坦然的目光时,又一时不知道怎样说出更伤人的拒绝,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想先回无锡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整理一下心情和生活。
林屿森看出她话语间的退缩,却没有逼问。他太清楚聂曦光的性子,明白她不是优柔寡断,只是对感情格外慎重。她不愿轻易承诺,也不愿在还放不下别人的时候给自己一个勉强的答复。他笑了笑,语气变得轻松几分,说喜欢她是自己的事,是在知道她过去的一切之后仍旧作出的选择,她不需要因此产生负担,更不必因为没有答应他的追求,就觉得不好意思接受他的照顾。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关心不一定都要和恋爱挂钩,如果有一天她愿意,可以再讨论“在一起”的事,如果一直不愿意,他也不会拿这份好意做压迫她的筹码。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既没有廉价的牺牲感,也没有近乎道德绑架的深情,反而让聂曦光更不好意思,只能轻声道谢,心里却默默记下了这份温柔。
酒店门口另一头,叶容正在路边拦车。夜色和雪光混在一起,映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出租车刚停下,她回头去看庄序,却发现他站在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脸冷淡,显然不打算和她同乘一辆车。这样的疏离终于点燃了叶容心底积压已久的怒火。她走上前去,声音压得很低,却抖得厉害,质问庄序为什么调到投行部这么大的事情,从来没有和她提起,反而连一起工作的同事卓辉都比她先知道。她说这些话时眼眶渐渐发红,话锋一转,又提到刚才聂曦光去洗手间,他连一秒犹豫都没有就追出去,完全不顾自己坐在原地有多难堪。庄序听完,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他从来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所以也没有义务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自己的工作调动和每一个念头。那句“没有义务”砸下来,显得格外冷硬,将叶容最后一点端着的体面也击得粉碎。
叶容仿佛被戳破了伪装,许多话一股脑蹦了出来。她提起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她总像个跟班,一直追在他后头。后来家里经历变故,她变得敏感又自卑,心里多了很多复杂的想法,再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欢。她说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努力靠近他,却总也找不到适当的距离:太主动怕被嫌弃,太退后又怕被遗忘。她原以为他多少能理解,可如今看来,自己在他心里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庄序耐着性子听完,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轻声安慰,而是难得地流露出真正的愤怒。他说,自己真正不能释怀的,不是她的犹豫和怯懦,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一枚可以用来对比和战胜聂曦光的“炼金石”。当年她向聂曦光借钱,后来说起这件事时,却到处暗示是聂曦光为了追求他,才会对她如此大方,仿佛别人的善意都要被扭曲成带有目的的讨好。那一次之后,许多本来单纯的关系都变得浑浊,他和聂曦光之间也因此添了不少误会与风言风语。他说,两人从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到一个分岔口,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单纯的青梅竹马。既然如此,不如就此别过,各自往前走。话音落下,空气里只剩下出租车发动机的声响,叶容站在原地,像个突然失去方向的人,手里握着还没来得及拉开的车门把手,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
几天之后,聂曦光独自一人回到无锡。离开苏州的那晚,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闭上眼就浮现出林屿森那句认真而笃定的“我喜欢你”,和他在雪夜里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些场景一遍遍在梦里重演,混杂着庄序走远的背影,像两条纠缠不清的线,让她整夜都睡得极不安稳。第二天早晨,她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从房间里走出来,刚好碰上在家里做客的周阿姨。周阿姨是姜云多年的朋友,说话一向直接。听说聂曦光最近去苏州上班,马上叮嘱姜云要看紧女儿,别让她谈什么外地男朋友,将来两地分居,想见一面都难。她一边说,还一边举例自己认识的几个女孩子,刚结婚时甜甜蜜蜜,几年之后因为距离和生活琐事,感情淡得比水还清。姜云听得有些哭笑不得,只道聂曦光还小,自己都没考虑过婚事,不必操心得那么早。聂曦光坐在一旁,端着碗喝汤,听着两个长辈你一言我一语提到“男朋友”“结婚”这些词,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心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不知是落在苏州的雪夜,还是落在某个已经无法回头的过去。
午饭后,天色微阴,空气里带着冬日特有的潮意。姜云照例带着聂曦光去乡下看望爷爷奶奶。虽然婚姻早已画上句号,但在这一件事上,姜云一直很坚定,她不愿因为大人的选择,剥夺女儿得到长辈关爱的权利。她从没有反对聂曦光去看望二老,甚至每次都会提前准备一些礼物,要她替自己多陪陪他们。乡间的小路上泥土尚未完全干透,鞋底不时溅起细碎的泥点。到了镇上的菜市场,奶奶说家里还缺些菜,拉着聂曦光一起去买。市场里人声鼎沸,摊位上摆着新鲜蔬菜和当季果实,空气中混杂着菜叶的清气和油烟的味道,热闹得让人暂时忘记心事。正当两人挑选青菜时,对面走来一位熟悉的中年男人,是钱芳萍的父亲。两家曾是邻里,如今却早已不再走动。奶奶一眼就认出对方,脸色微微一紧,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那人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摊主讨价还价,仿佛没看见她们。奶奶冷笑一声,再压不住心头的气,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几句,语气里藏着多年来的委屈与不满。聂曦光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场看似寻常的擦肩而过,心里隐隐觉得,这些交织着旧怨与流言的往事,还远没有真正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