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急诊室灯光刺眼而冰冷,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聂曦光被推进抢救室时整个人已经没了力气,只隐约记得自己从高处失足跌落,身旁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就是失重般的黑暗。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耳边首先浮现的,是一个一遍遍喊她名字的声音——低沉又克制,却掩不住慌乱。那是林屿森。医生确认只是皮外擦伤和轻微脑震荡后,他才肯稍微松口气,可人依旧坐在病床旁,一夜没合眼。此时此刻,平日里在工厂里永远冷静沉稳的厂长,眉心紧锁,指节微微发白,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病床上的人。
等到聂曦光终于醒来,白得近乎透明的病床帘被拉起一半,她看见的是头顶惨白的灯,还有床边那张极度疲惫却仍强撑精神的脸。林屿森几乎是立刻站起,不由分说地俯身过来,眼神紧张得近乎焦躁:“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是几号?知道自己怎么受伤的吗?”他问得很急,好像只要她有一个问题答错,世界立刻就会塌下来。聂曦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做脑震荡的常规测试,便一一回答得分毫不差。见她记忆清晰,林屿森刚要松口气,就听见聂曦光嗓子沙哑,却固执地问:“林厂长,你是不是因为我是聂程远的女儿,所以才处处针对我?”
这话一出口,病房里的空气立刻冷下来。聂曦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委屈和疲惫。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眼中氤氲着泪光,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出口,将这些日子积攒在心里的憋屈全数翻出来:刚进厂那会儿,她什么都不懂,盘点仓库的时候,从高处跳下,脚下一滑狠狠摔倒,还被掉落的箱子砸到脑袋,疼得眼冒金星;后来巡检时为了绕路,踩着阳台外侧往回爬,结果林屿森的朋友突然在后面大喊,她一惊手一抖差点失足。一次次的意外,次次都和林屿森或他身边的人有关,在她看来就像是命运的玩笑,又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一个看不见底的深坑里。
“自从认识你,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她忍不住哽咽起来,“仓库摔倒,盘点出错,被你当众训斥;阳台那次要不是我命大,今天怕是连医院都来不了。你说,你是不是因为我姓聂,就盯着我看不顺眼?我每天加班加点地干活,回去还要应付我爸那边的压力,已经够累了。为什么连上班都像在打仗?”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一边说一边抬手胡乱抹,仿佛生怕别人看见她的脆弱。林屿森看着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她的角度里,自己那些不动声色的冷脸和严厉,竟会被解读成刻意的针对。
然而,比起委屈的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却被记忆猝不及防地拉回到几年前的某个雨夜。那天,他和同学匆匆赶往约定地点,原本是为了见一个人——那个他已经惦记许久,却始终没机会好好说话的女孩。车子行驶在雨幕里,路面湿滑,灯光被雨刷切割得支离破碎。同学一边开车一边焦急地看时间,怕迟到了对方会不高兴。可是就在一个转弯处,对向车道突然冲出一辆车,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重叠在一起,撞击的那一瞬间,世界被撕裂,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和随之而来的空白。
醒来时,医院的天花板刺眼得让人头疼。林屿森昏迷了几天,医生说他算是命大,只是手臂的神经受损,需要很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才能恢复正常力量。当时陪在病床边的是那个一直帮他牵线的同学,对方满脸愧疚,一遍遍重复着“要不是我拉你去见她,就不会出事”。林屿森却只是淡淡一笑,说这是意外,谁也不想。只是,当他在病房里醒来后,一遍遍看向门口,期待能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时,门始终没有被推开。听说那位女孩临时有事,没能来,也没空来看他,他心里那点隐秘的期待,也就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没有怪谁,只是让同学不用再为了那段未曾开始的关系费心。
如今看着泪眼朦胧的聂曦光,他突然有些分不清心里的酸楚究竟是为过去,还是为此刻。很多话堵在喉咙里,解释也好,辩解也罢,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极轻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这句解释,在聂曦光的情绪洪流里,显得有点无力。
抢救结束后,医生叮嘱需要观察几天。林屿森索性请了假,把自己安插在医院里,继续留在病房照顾。他白天在病房外处理公司的事务,接电话、回邮件,处理各部门报表;一到饭点,就会准时出现在病床边。老同学方医生见状,忍不住拉他去食堂吃饭,一边端着餐盘一边用眼神打量他:“你这么上心,她是你什么人?”林屿森放下筷子,语气仍旧是那个公事公办的口吻:“员工出事,老板当然要负责到底。”话是这么说,他却特地嘱咐食堂阿姨再熬一锅清淡的白粥,叮嘱少盐少油,软烂好消化。方医生瞥见这一幕,嘴角止不住往上扬,故意调侃:“啧,看不出来啊,林厂长。你这‘老板’当得可细心得很,怕不是对人家有点不一般的心思?”
正说着,殷洁匆匆赶到医院,她是第一个从公司赶来探望聂曦光的同事。听说人已经脱离危险,她才松了口气。林屿森把热好的白粥交给她,要她带到病房去,说自己稍后再过去。殷洁接过保温桶,连声道歉,心里满满都是自责:明明那天是她喊聂曦光过去帮忙,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推门进入病房时,聂曦光刚从枕头上坐起,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清醒了不少。
“你别怪我啊,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殷洁话还没说完,就被聂曦光打断:“这又不是谁想的,意外而已,我没事了。”她性子一向爽朗,不愿别人为自己担太多心。反倒是殷洁忍不住把之前听说的情形一股脑吐了出来:事故发生那一瞬间,是林屿森单手接住了从高处跌落的她,一条腿还磕在地上,整个人几乎是半跪着,把大部分冲击力都硬生生拦在自己肩膀上。那画面在旁人眼里实在惊险,那姿势又别扭又吃力,像是长久伤势还没完全恢复的人,却硬撑着往前冲。后面紧接着的,也是他一路跟着救护车上医院,进急诊、办手续、签字,全程没让别人插手。甚至在救护车上,惊魂未定的聂曦光还忍不住呕吐,把他从上到下弄得一身狼藉,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些画面,是聂曦光在失去意识后完全不知道的。此时听殷洁说起,她只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那份原先理所当然的怨气,不知不觉间好像少了几分。等殷洁离开回公司后,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发了会儿呆,突然有点想不明白——如果林屿森真的那么讨厌她,又何必要忙前忙后,把自己弄得像个家属一样?
心里微妙地松动着,她拿起手机,琢磨着要不要发条短信。斟酌再三,她只简单写了几句客气却真诚的话: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也谢谢你一直陪着。她盯着“发送成功”的字样看了许久,眼皮却越来越沉,没多久便沉沉睡去。那头,刚处理完工作消息的林屿森看到短信,心里也缓缓浮上一点说不清的暖意。他随即回了一条询问她身体状况的话,等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回应,不放心之下,便提早结束手头事,再次往医院赶。
病房里灯光柔和,聂曦光刚睡醒,正伸手去拿床头的手机,准备看看消息,却发现屏幕还没解锁,门已经被推开。林屿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药和一些水果。看到她清醒着,他反而愣了下:“你还疼不疼?医生说你要按时擦药,我怕你自己弄不来。”他动作有些笨拙地帮她处理伤口,语气却尽可能保持平缓,仿佛只是在履行一个老板对员工的义务。
这一刻,聂曦光心里的埋怨已经消去了大半。她很清楚,再多的矛盾、误会,在生死边缘面前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她抬眼望着这个为她忙前忙后的人,诚恳地说了声:“谢谢你。”不仅是感谢他将她从危机里拖回来,也感谢他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没有选择转身离开。林屿森听后,难得露出一个不那么冷硬的笑意,说:“之前那些事就一笔勾销,谁也别再跟谁过不去。”像是在替他们之间尴尬的过去画上一个小小的句号。
不久,方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看到一大早林屿森还守在床边,他心里早已有数,却故作不知地翻看检查结果,为聂曦光做了一番复查,确认恢复情况良好。例行检查结束,他将病历夹合上,对林屿森说:“既然人没大碍,你就先出去透透气,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一句话巧妙地替他找了个离开病房的理由。走出走廊时,方医生看见老同学那明显不自在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这人年纪不小了,追女孩子却一点经验也没有,干脆决定帮他一把。
没过几天,医院安排了一场难度不算小的外科手术,正好是林屿森曾经专攻的领域。方医生灵机一动,把他喊来一起讨论手术方案。那天的病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投下斑驳的影子,聂曦光恰好醒着,被护士留下在一旁等候例行检查,就这么亲眼看见了林屿森另一面。他换上白大褂,神情由平日的冷淡转为专注,每一道问题都问得简洁准确,每一个判断都迅速而果断。两位医生在病床边对照影像资料讨论,他时而低头在病历上记录,时而抬眼提出新的思路,眼神沉稳,语气坚定。
那样专业的姿态,让聂曦光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在工厂里对她严厉挑毛病的上司,不仅仅是个管理者,还是一名真正有实力的外科医生。那一刻,她心里悄悄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敬佩——那不是出于畏惧,而是一种由衷的崇拜。讨论结束后,方医生看出她眼神里的变化,心中暗笑,转身对林屿森说要请他吃饭,又随口一句:“正好聂小姐也差不多可以吃点清淡的,带她一块儿,算是给病人打打气。”
就这样,接下来几天里,聂曦光几乎每天的饭点,都能看到林屿森的身影。不是他亲自端着保温桶进来陪她吃,就是食堂或外卖送来的饭菜上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起初她觉得别扭,毕竟在工厂时他们相处得并不愉快,如今突然变成了“一日三餐有人照顾”,难免有些不适应。几天下来,她终于忍不住在某个午后拉上殷洁,小声在病床边吐槽:“你说,他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以前不是动不动就板着脸吗?”
殷洁一向心思细腻,这几天看在眼里,早已有自己的判断:“我看啊,他大概率是喜欢你。”她故意压低声音,却难掩语气里的兴奋和八卦的火光,“你没发现吗?你一皱眉他就跟着紧张,你说不疼他都不信,还要跑去问医生三遍。”聂曦光闻言差点呛到,连连摆手否认:“怎么可能?刚进厂那会儿他有多针对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转个性哪有这么快的?我看他就是心里有阴影,怕员工出事又被告之类的。”嘴上否认得很快,心里却已经不自觉开始回想这些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住院的日子实在枯燥,检查有限,活动范围更是局促。为了打发时间,聂曦光重新翻出手机开始打游戏。原本只是在休息时间偶尔玩一会儿,如今却成了她一天中最期待的娱乐。那天林屿森来病房探望,正好赶上她卡在一个难度极高的关卡里,连着失败几次,急得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只是闷头盯着屏幕。林屿森站在床边看了会儿,轻声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游戏画面。看在别人眼里,这态度多少显得有点冷淡。
第二天,他再来时,手里多了一件东西——公司里的工作电脑。他将电脑放到床头柜上,打开里面的一款训练软件,语气半认真半调侃:“你不是老玩这种刺激神经的游戏吗?换个方式平衡一下脑神经,顺便练练反应和逻辑。”他说着又问起昨天的游戏有没有通关,聂曦光颓然摇头:“太难了,我已经卡在那里两个小时了。”林屿森沉吟片刻,便顺势把那台游戏机拿到手里:“那你先帮我试试这个软件,我来替你攻克一下这道难关,算是交换。”
这一来一回,病房里的气氛慢慢变得轻松了些。屏幕上闪动的画面映在两人脸上,紧张严肃不再是唯一的主旋律,取而代之的是偶尔溢出的笑声和不经意的调侃。谁也没开口说破这段关系正在缓慢改变的事实,可在那一台电脑和一台游戏机之间,在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关心、逗趣和沉默中,他们之间原本盘根错节的误会,正悄悄松动,逐寸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