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进入高潮时,新郎新娘端着酒杯来到主桌敬酒,气氛热闹而暧昧。庄序举杯替众人道贺,却在放下酒杯时一不留神,杯沿倾斜,酒水猝不及防地泼洒到聂曦光的衣袖上,洁白的布料迅速染上一片水痕。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抽回手,旁边的林屿森却先一步反应过来,从椅背上抽出纸巾,微微俯身,认真而小心地替她按压衣袖,生怕弄得她更狼狈。这个亲昵却克制的动作落在庄序眼里,却像针一般刺得他心口发紧。他明知道林屿森是在礼貌照顾,却还是止不住心底那点隐秘的嫉妒与失落,索性苦笑着自罚三杯,说是为刚才的疏忽赔礼。叶容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想开口劝阻,又知道庄序不是因为酒洒了才要喝,只能闷声别过脸去。一桌子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拆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庄序的在意,从来不只是酒渍那么简单。
酒水浸透的衣袖粘在皮肤上,让聂曦光越发觉得不适,她借口去洗手间整理一下衣服。走廊里比宴会厅清冷许多,灯光淡淡的,她在水池前用冷水仔细冲洗袖口,再用纸巾擦干,却仍旧掩不住那点潮乎乎的痕迹。她在镜子前缓了缓神,深吸一口气才推门出去,却一出门就看见庄序站在门口,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他背靠着墙,衣襟微敞,眼里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探寻。见她出来,第一句话竟是问她是不是换了电话号码。聂曦光愣了一下,说没有换,一直都是原来的号码。庄序点点头,又说起刚才打湿了她的衣服,语气认真而疏离,说要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发给她,让她把衣服拿去干洗或重新买一件,他转账赔偿。这样一本正经的分清界限,让聂曦光心里一阵发冷。她向来不喜欢他事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却没想到分别一年,他仍旧是这样,甚至变本加厉。曾经以为时间会让他至少在自己面前卸下一点伪装,结果不过是自作多情。一想到这里,她胸口那股长久压抑的委屈与郁结就往上涌,脸色不觉冷了下来。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走廊里的空调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也许是感受到她的不悦,庄序重新抬眼看向她,像是不经意般问了一句:是不是已经和林屿森在一起了。语气很淡,可眼底却藏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聂曦光本就气头正上,想到他刚才那副要把情分折算成钱的冷静样子,心一横便不加思索地回道:“嗯,已经确定关系了。”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这句谎言吓了一跳,却已经收不回去。那一瞬间,庄序脸上的表情明显一滞,他想起曾经的那个傍晚,聂曦光红着眼说会一直等他,就算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也不会先放手。如今却得到截然不同的答复,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笑意努力挤上嘴角,却怎么也称不上自然。他嘴硬地回敬,说自己也早就已经找到新的幸福,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话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和她赌气,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他垂下眼,转身离开,背影在走廊尽头越拉越长。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拐角处,聂曦光再也撑不住,眼眶里积攒了一整年的委屈瞬间决堤,泪水一滴一滴打在被酒水浸湿的衣袖上,模糊了她原本就看不清的前路。
她在洗手间门口站了许久,直到眼眶不再那么刺痛,这才慢慢往回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林屿森正提着一件外套站在那里,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看到她眼尾还残存的红痕,他的表情轻轻一顿,却没有拆穿,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把外套递过去,说是怕她被洒了酒的衣服贴在身上难受,让她换上。聂曦光有些局促,一边接过衣服一边努力收起情绪。林屿森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自己原本想等她心情平复一点再出现,免得被误会成趁虚而入,可坐在大厅里越想越放不下,只好厚着脸皮跑出来送衣服。说到“趁虚而入”这四个字时,他刻意拉长了尾音,眼神却真诚,不见半点轻浮。话锋一转,他忽然认真起来,低声告诉她,自己其实已经喜欢她很久,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今天看到她难过,本来应该等她再稳一些,可他怕再晚说出口,很多话就没有意义了。突如其来的表白让聂曦光完全不知所措,她像是被当头一棒惊醒,心里乱作一团。换好衣服回到大厅时,宴席已经接近尾声,许多宾客先一步离席。透过酒店的大门,可以看到外头的雪还在下,路灯将雪花映得发亮。林屿森看了一眼天色,建议他们不要再多逗留,尽早返回苏州,免得路上不好走。
离开酒店时,夜风裹着雪气迎面扑来,冷得人打了个哆嗦。两人并肩往停车场走去,脚下踩着薄薄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林屿森似乎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冒失,走出酒店门口后,又补充解释了自己的态度。他说,自己并不是因为同情她才想靠近,也不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机占据位置,而是真的发现,有她在身边,许多原本空落落的日子忽然变得充实起来。他将自己过了快三十岁,开始认真思考未来的想法一一摊开,说不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暧昧上。对于爱情,他承认自己有了比年轻时更强烈的渴望,希望能好好经营一段关系,而不是随便开始又草草结束。聂曦光听着这些话,心里却越来越慌。她知道庄序那一关自己还没完全走出来,那些往事只要稍一触碰就还会隐隐作痛,她也坦白告诉林屿森,自己做不到说放下就放下,更不可能立刻投入到一段新的恋情中去。可当她抬眼对上林屿森真诚坦然的目光时,又一时不知道怎样说出更伤人的拒绝,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想先回无锡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整理一下心情和生活。
林屿森看出她话语间的退缩,却没有逼问。他太清楚聂曦光的性子,明白她不是优柔寡断,只是对感情格外慎重。她不愿轻易承诺,也不愿在还放不下别人的时候给自己一个勉强的答复。他笑了笑,语气变得轻松几分,说喜欢她是自己的事,是在知道她过去的一切之后仍旧作出的选择,她不需要因此产生负担,更不必因为没有答应他的追求,就觉得不好意思接受他的照顾。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关心不一定都要和恋爱挂钩,如果有一天她愿意,可以再讨论“在一起”的事,如果一直不愿意,他也不会拿这份好意做压迫她的筹码。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既没有廉价的牺牲感,也没有近乎道德绑架的深情,反而让聂曦光更不好意思,只能轻声道谢,心里却默默记下了这份温柔。
酒店门口另一头,叶容正在路边拦车。夜色和雪光混在一起,映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出租车刚停下,她回头去看庄序,却发现他站在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脸冷淡,显然不打算和她同乘一辆车。这样的疏离终于点燃了叶容心底积压已久的怒火。她走上前去,声音压得很低,却抖得厉害,质问庄序为什么调到投行部这么大的事情,从来没有和她提起,反而连一起工作的同事卓辉都比她先知道。她说这些话时眼眶渐渐发红,话锋一转,又提到刚才聂曦光去洗手间,他连一秒犹豫都没有就追出去,完全不顾自己坐在原地有多难堪。庄序听完,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他从来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所以也没有义务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自己的工作调动和每一个念头。那句“没有义务”砸下来,显得格外冷硬,将叶容最后一点端着的体面也击得粉碎。
叶容仿佛被戳破了伪装,许多话一股脑蹦了出来。她提起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她总像个跟班,一直追在他后头。后来家里经历变故,她变得敏感又自卑,心里多了很多复杂的想法,再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欢。她说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努力靠近他,却总也找不到适当的距离:太主动怕被嫌弃,太退后又怕被遗忘。她原以为他多少能理解,可如今看来,自己在他心里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庄序耐着性子听完,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轻声安慰,而是难得地流露出真正的愤怒。他说,自己真正不能释怀的,不是她的犹豫和怯懦,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一枚可以用来对比和战胜聂曦光的“炼金石”。当年她向聂曦光借钱,后来说起这件事时,却到处暗示是聂曦光为了追求他,才会对她如此大方,仿佛别人的善意都要被扭曲成带有目的的讨好。那一次之后,许多本来单纯的关系都变得浑浊,他和聂曦光之间也因此添了不少误会与风言风语。他说,两人从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到一个分岔口,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单纯的青梅竹马。既然如此,不如就此别过,各自往前走。话音落下,空气里只剩下出租车发动机的声响,叶容站在原地,像个突然失去方向的人,手里握着还没来得及拉开的车门把手,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
几天之后,聂曦光独自一人回到无锡。离开苏州的那晚,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闭上眼就浮现出林屿森那句认真而笃定的“我喜欢你”,和他在雪夜里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些场景一遍遍在梦里重演,混杂着庄序走远的背影,像两条纠缠不清的线,让她整夜都睡得极不安稳。第二天早晨,她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从房间里走出来,刚好碰上在家里做客的周阿姨。周阿姨是姜云多年的朋友,说话一向直接。听说聂曦光最近去苏州上班,马上叮嘱姜云要看紧女儿,别让她谈什么外地男朋友,将来两地分居,想见一面都难。她一边说,还一边举例自己认识的几个女孩子,刚结婚时甜甜蜜蜜,几年之后因为距离和生活琐事,感情淡得比水还清。姜云听得有些哭笑不得,只道聂曦光还小,自己都没考虑过婚事,不必操心得那么早。聂曦光坐在一旁,端着碗喝汤,听着两个长辈你一言我一语提到“男朋友”“结婚”这些词,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心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不知是落在苏州的雪夜,还是落在某个已经无法回头的过去。
午饭后,天色微阴,空气里带着冬日特有的潮意。姜云照例带着聂曦光去乡下看望爷爷奶奶。虽然婚姻早已画上句号,但在这一件事上,姜云一直很坚定,她不愿因为大人的选择,剥夺女儿得到长辈关爱的权利。她从没有反对聂曦光去看望二老,甚至每次都会提前准备一些礼物,要她替自己多陪陪他们。乡间的小路上泥土尚未完全干透,鞋底不时溅起细碎的泥点。到了镇上的菜市场,奶奶说家里还缺些菜,拉着聂曦光一起去买。市场里人声鼎沸,摊位上摆着新鲜蔬菜和当季果实,空气中混杂着菜叶的清气和油烟的味道,热闹得让人暂时忘记心事。正当两人挑选青菜时,对面走来一位熟悉的中年男人,是钱芳萍的父亲。两家曾是邻里,如今却早已不再走动。奶奶一眼就认出对方,脸色微微一紧,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那人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摊主讨价还价,仿佛没看见她们。奶奶冷笑一声,再压不住心头的气,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几句,语气里藏着多年来的委屈与不满。聂曦光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场看似寻常的擦肩而过,心里隐隐觉得,这些交织着旧怨与流言的往事,还远没有真正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