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院中火光微暖,炭火上梨香氤氲。凌苍苍侧身倚在凌雪峰的肩上,眉眼看似平静,声音却带着难以察觉的湿意,说自己这一生最偏爱爹爹亲手烤的梨。她的话轻得像一缕炊烟,却在静谧中格外清晰。凌雪峰眉目舒展,神情间是少有的柔软与满足,他却不由自主地忆起故人,笑着叹道妻子生前烤的梨才是真正的滋味。凌苍苍不服气似的,却极认真地强调,在自己心中,世间最好吃的梨,只有父亲烤出的这一枚。火光在两人之间闪烁,仿佛把多年来疏离又纠缠的亲情,照得格外明亮,却又不知何时开始,逐渐生出阴影。可是就在这看似温馨的片刻里,凌苍苍猛然察觉,父亲眼底真正深藏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凌绝顶”三个字。只要提起那座关乎权势与命运的高峰,他便忘了手中还有梨在火上炙烤,话说完,人已起身远去,留下半焦半生的梨在炭火上轻轻翻滚。
夜色渐深,冷风透窗而入。凌雪峰回到自己的房中,一切陈设与往日无异,却忽觉得每一处都暗藏裂痕。他很快便察觉,那位自小唤他“爹爹”的姑娘,已然洞悉了那个被隐瞒多年的秘密。灯影摇曳中,他沉默地站了半晌,目光从烛火移向墙上旧影,心底的算计与亲情在短暂的犹豫里翻涌。最终,他压下最后一丝柔软,心念一转,竟冷冷做出了要除掉凌苍苍的决定。远处的客池边,萧焕悄然站在暗处,看见凌苍苍一遍又一遍挥剑,剑光带着逼人的决意。他吩咐身旁的人,无需向外禀报,静观其变。凌苍苍的每一剑都劈向水面倒影,她说自己要把武艺练得更锋利,也许有朝一日,能以这双手护住皇上,更护住自己在乎的一切。她清楚,再继续逃避,只会被命运逼入绝境,是时候直面那层血缘与权势交织成的罗网了。
次日清晨,天色未朗,凌苍苍前去寻凌雪峰。父女二人隔着一桌茶烟而坐,话未出口,心中各怀心思。凌雪峰从她眼神里的坚定,已猜出她此行的用意,不再装作不知。凌苍苍却只是淡淡提议,说想同他一起去看看母亲。这个请求简单而突然,他几乎未多思量,便脱口应下。片刻之后,祠堂静寂如初,长明灯下氤氲着淡淡香烟。夫妻旧日的牌位端然立在高处,凌雪峰立在灵前,神色莫名,仿佛灵魂被拉回许多年前,妻子尚在人间的那些清浅日子。他想起她笑着烤梨的模样,想起她目光清澈却总带忧色的神情,一时间酸苦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将手中刚烤好的梨递给身侧的女儿,依旧像从前那样吩咐她趁热吃,仿佛只要这一串动作不变,便可维系住摇摇欲坠的亲情幻梦。
空气凝滞,时间仿佛在此处停滞不前。凌苍苍望着母亲的牌位,又看向父亲的脸,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她低声说起前几日归途中遭遇的那场刺杀,刀光匕影间,她曾在惊惧中反复追问,为何会有人对自己痛下杀手。她坦白,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件事究竟该不该说给父亲听,又应当如何说。语毕,她抬眸直视凌雪峰,眼里带着久压未宣的质问。凌雪峰并未辩解,也没有再带上那层慈父的面具,对她遭受毒手一事,他既不惊讶,也不否认。那一刻,凌苍苍心中最后的侥幸彻底崩塌——原来,当他亲自向她的茶中下毒时,便已经在权位与亲情之间做出了决绝的选择。为了那一顶冠冕,那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可以置她于死地,连一点退路也不留。
凌苍苍声音微颤,却依旧清晰地劝他收手。她只想守住最后一丝父女之情,不愿看他一步步踏入深渊。凌雪峰听罢,脸色骤变,随即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狂笑,笑声在空荡的祠堂里回响,震得香灰纷纷而落。他不再伪装温情,直截了当地亮出手中筹码,用罗冼血的性命来威胁她。彼时的罗冼血正在战阵最前线孤军奋战,血与火交织,生死只在呼吸之间。而在凌雪峰眼里,他不过是可以随时被舍弃的棋子而已。凌苍苍心如刀割,却只能强自镇定。更令她寒心的是,凌雪峰根本不曾打算让她离开这处宅院一步,他笃定地认为,只要凌苍苍握在自己手中,皇位上的那个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他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算计缜密如网,亲情却被一点一点割裂得血肉模糊。
然而,局势的风向从来不会任由一人掌控。就在凌雪峰话音未落,门外铁甲撞击声渐近,萧焕已率兵踏入,眼中寒光与火光交织。他开门见山地表明心迹——自己从未想置岳父于死地;逼宫也好,清算也罢,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不愿让皇后背负一个谋反世家的耻名。他说得平静,却字字如刃,要为凌苍苍铺出一条不被血腥与罪孽所玷污的道路。凌雪峰这才真正意识到,最疼爱的女儿,竟在他的阴谋中被越推越远,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段单纯依偎在肩头的时光。与之形成讽刺对比的,是罗冼血的选择——这位被他收为义子的青年,在关键时刻竟没有依照他的教导狠下杀手,反而以自己的方式,给了养父一堂残酷的课。凌雪峰心中隐隐生出懊恼,恨自己当年曾有过几分心软,如今看来,那一点点残余的人性,竟成了他棋局崩塌的裂隙。
风雨欲来的夜晚,宫中另处亦波涛暗涌。杜听馨正于温泉中沐浴,水雾缭绕,掩不住她眉宇间的忧惶。听闻凌雪峰失败的消息传来,她微微一怔,随即收敛表情,把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曾经,她以为自己只是被命运随意抛掷之人,身份卑微,尊严可弃,却不知自己早已被牵入皇室秘辛的中心。凌雪峰将那些尘封多年的皇族密事逐一吐露,不再遮掩。真相像一柄寒刀,毫不留情地划开过去的迷障——杜听馨得知自己竟是先皇后遗落在外的女儿,血脉高贵,却被视作禁忌,被定义为“天理难容”的存在。那一刻,她胸中翻涌的不仅是震惊与愤懑,更有深沉的悲哀:为何一出生,便要背负他人的罪孽?为何她的生命,从一开始就被世界视为错误?她如何能轻易接受这样残酷的安排?
朝堂之上,波澜暗生。凌雪峰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下冠冕,躬身请辞,以退隐来为自己的一切布下最后一层遮掩。文武百官心思各异,有人唏嘘,有人暗喜,萧焕却早看穿这只老狐狸的算盘。他明白,凌雪峰退身,未必就意味着彻底放手,但在这一步棋上,他仍然选择在群臣面前允准其辞官归隐,给这位曾经的重臣留下一丝体面。朝堂一散,风过廊柱,萧千清站在朱阶之侧,目送凌雪峰背影远去,心中却始终挥不去那股隐约的不安,总觉得有某个关键之处被自己忽略了,像是一根细微却致命的刺,潜藏在看似平静的局面之下。与此相呼应的是,凌雪峰在功名俱退之后,主动走入佛堂,在佛前长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为往昔种种求得宽恕,又似在为未来某一场仍未揭晓的局变祈福。
宫墙内外,人心各自成牢。杜听馨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神情低沉而恍惚,她拖着近乎失神的身影去觐见皇上,却被告知圣心不欲见她。这一道轻描淡写的拒绝,将她最后一点依托也击得粉碎。她的眼神愈发空洞,步伐虚浮,像是随时可能倒下。直到萧焕身边伺候的太监看出国师的失态,悄声点明皇上此刻在梅园。杜听馨闻言,心中一紧,来不及细想,便匆匆朝梅园奔去。另一边,梅树如雪,花瓣簌簌落下,萧焕在花影中向凌苍苍坦承陈年旧约——年少时,他便与凌雪峰定下约定,愿以一生之诺迎娶凌苍苍为后,并许诺届时立凌雪峰为太师,让其位极人臣。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誓言,如今一步步化为现实,然而,在无数筹谋与牺牲之后,他竟发现,自己真正引以为傲的,不是江山在握,而是终于娶到了她,将她护在身侧。这是他一生唯一笃定的幸福。
梅园深处,杜听馨悄然伫立在花树之后,静静听着两人的交谈。萧焕的每一句告白,像是沉重的石子,重重砸在她心湖之中。她听见他坦言,这段路走来,步步惊心,心机算尽,所有的胜利都沾染着血与泪,可他最心安的一步,却是牵起凌苍苍的手,给了她后位与名分。那句“这是此生最大的福分”,在凌苍苍耳中也许温柔而珍重,在杜听馨心里却宛如雷霆炸裂。她眼中的落魄与凄怆在那一刻迅速消散,被更深层、更炽烈的黑暗所取代。自卑、愤懑、屈辱、被抛弃的疼痛一并翻涌,最终凝成燃烧不尽的仇恨。曾经那一点点对萧焕的依恋与希冀,在这片梅花飘落的夜色中悄然死去,只剩满腔冰冷而决绝的恨意,在她心底悄然滋长,等待着某个时机,将所有隐忍与悲伤,化为足以撼动朝局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