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青蒿一番苦心替吴艾草出谋划策,苦口婆心地劝他学会以退为进。依照他的构想,只要吴艾草亲口说出“卖牛”的话,既是表明态度,又是给龙凤碧一个台阶下,兴许还能借机扭转局面,把媳妇的心重新捧回手中。吴艾草听得心里打鼓,总觉得这主意不着调,他从骨子里舍不得那些牛,那是他一点一滴心血堆起来的牵挂。然而麻青蒿却信心十足,分析得头头是道,认定龙凤碧怎么都不可能真的同意卖牛,这一招不过是“欲擒故纵”,表面上退一步,实际上步步为营,把感情攥得更牢。吴艾草半信半疑,只能闷着头往家走,心里还在反复盘算该如何把话说圆。
谁知他慢悠悠跨进院门的一刻,却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原本热闹哞叫的牛圈,此刻空荡得只剩下一地尘土。那些他悉心照料的牛,全都被人牵上货车,车尾板还晃荡着未拴紧的铁链,昭示着刚刚的匆忙。吴艾草只觉血气往脑门冲,眼前一片发黑,怒火噌地蹿上来,抄起放在墙角的镰刀就往院外冲,恨不得一刀砍断车轮,拦下这一桩“天大冤屈”。正当他咬牙冲向货车时,龙凤碧却猛地一步跨到车前,整个人像一道墙似的杵在那里,目光冷厉却又隐含着委屈与决绝,一字一顿地问他:今天到底是要这些牛,还是要她这个人。锋利的话像刀子一样插进吴艾草心里,他举在半空的手再也落不下去,只能僵在原地,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皮球,眼睁睁看着那辆载满他心血与回忆的货车卷起一路烟尘,渐渐消失在村口的转弯处。
与此同时,悬崖村另一头的陡峭崖壁上,另一幕惊心动魄却略带荒诞的场景正在上演。麻青蒿尝试用直播的方式,将乌蒙深处的奇峻风光展现给网友,镜头扫过云雾缭绕的山谷、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本想好好宣传家乡的山水与民宿。谁知镜头一转,竟意外拍到衮月亮正灵巧地攀附在如刀削般的石壁上采药。那薄薄一抹身影在崖壁间起落,如同一只敏捷的山雀,让屏幕前的观众惊呼连连,也把麻青蒿吓得魂不附体。他慌忙放下手机,赶紧小跑着来到崖底,张开双臂仰头大喊,让衮月亮不要逞强,直接往下跳,他一定能接住。可衮月亮仿佛没听到似的,只是稳稳变换落脚点,手脚并用,很快就轻盈地攀到了安全地带,落地时衣袖微扬,身形干脆利落。她斜睨一眼满手尘土、气喘吁吁的麻青蒿,嘴角含讥,反手一句冷冷的调侃,叫他先管好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再谈做她的“英雄”。
反观吴家院角,气氛则沉闷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爱牛被卖,吴艾草像被人生生割去了心头肉,独自蹲在墙根,双手抱头,闷不吭声,偶尔抬手擦一把悄然滑落的泪。他向来嘴硬心软,此刻却说不出一句疼惜自己的话。龙凤碧看在眼里,心里的酸楚并不比他少,却仍咬牙转身进厨房和面、烧水,亲手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出来的时候,汤面清香冒着热雾,她轻声叫他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吴艾草一开始梗着脖子,倔强得连碗都不肯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但眼神里那一抹心虚,泄露了他对媳妇的畏惧和不舍,他怕再惹龙凤碧生气,怕这段婚姻像卖掉的牛一样,一去不复返。几番僵持之后,他终究悻悻地接过碗,低头大口吸着面,却怎么也吃不出味道来。
龙凤碧看着他那副死心眼模样,心中既气又疼。她一向觉得,吴艾草钻进“养牛发财”的念头里难以自拔,高粱地荒着不种,日复一日耗在牛圈旁,既花钱又费力,最后还赔得一塌糊涂。她语重心长地劝他,牛场不适合他,不如到绣坊里找个稳当的活计,跟着绣娘们做工,挣一份踏实收入。没想到话音刚落,吴艾草立刻涨红了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在他眼里,堂堂七尺男儿若要拈针绣花,岂不是被人笑话?自尊心像被火点着,他猛地放下筷子,连面都顾不上吃完,气呼呼地转身离开。龙凤碧望着他的背影,眼底那抹失望与无奈一闪而过,终究又被她强行按回心底,只剩一声轻叹在厨房里回荡。
自从那场直播无意间将衮月亮攀岩采药的画面推上网络,悬崖村便在虚拟世界里悄然“走红”。一时间,评论区里议论纷纷,网友们惊叹悬崖村山水如画,更将那位身手矫捷、气质清冷的“崖壁采药姑娘”称作“神仙姐姐”。随着视频被不断转发,麻青蒿的粉丝量像滚雪球般飞速上涨,他的手机不停响起提示音,他几乎成了村里最忙的人:不是在回复网友留言,便是在私信里给人解答疑问。麻勇兵看在眼里,心里却满是不满,在他陈旧的观念里,整天捧着手机无异于游手好闲,哪像正经做事的人。他不懂所谓“流量”“粉丝”的价值,也不愿承认这个时代已经悄然改变。更令他恼火的是,他在视频里又一次看见了衮月亮的身影,误以为儿子仍旧对那段往事放不下,借着民宿和直播的名义继续纠缠人家姑娘。当即旧怒翻涌,再次催麻青蒿收拾行李回城工作,笃定他根本盘不活这座民宿,终究不过是一场一拍两散的折腾。
面对父亲的逼迫与质疑,麻青蒿这一次却不再退让。他早已打定主意把根扎在这片山水之间,倔强地挺直脊背,搬出多年前父亲从东北放弃打拼、毅然回乡的往事当例子,说自己正是要学他的担当与选择,为亲人、为家乡,留下来好好干一场。麻勇兵被他顶得一时语塞,心里却仍酸涩复杂,既有对儿子不服管教的恼火,也有对现实风险的恐惧——他清楚当年自己进城打拼有多艰难,如今在城里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若是儿子回乡创业失败,一家人多年积累可能化为乌有。正当父子之间的火药味越积越浓时,何上岸拎着一壶酒主动上门,笑呵呵地坐到麻勇兵身旁,先是大大方方为之前的不快赔不是,又开门见山地道出心里话。
在何上岸看来,一味想着把儿子拴在城里早已是过时的想法。如今城乡之间的界限正悄然模糊,农村并不再是“出不去”的代名词,反而成了大有可为的新天地。他坦言,自己儿子何水生大学毕业后也打算回乡发展,在家门口干出一番事业,不仅能照顾父母,还能一同建设家乡,这才是最实在的幸福。寥寥几句质朴的话,偏偏格外有分量,他循循善诱地说着,说着就把话题绕回麻青蒿身上:既然这孩子在城里能闯出些名堂,那回到熟悉的乡土上,凭着见过世面的眼界和胆识,只会比在城里更能施展拳脚。麻勇兵嘴上还在硬撑,心弦却被一点点拨动,从“农村不如城市”的固执里慢慢松动出来。
何上岸看准时机,又进一步替麻青蒿拍着胸脯包票,说这小子脑袋活络、手脚勤快,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一定能把民宿和直播干得有模有样。做父亲的若只是站在身后泼冷水,孩子再有本事也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可若肯给一份信任和支持,哪怕前路有风有雨,心里也能多一分底气。麻勇兵听得沉默,杯中酒不知何时已见了底,他的目光从坚硬慢慢转为犹疑,再从犹疑变得若有所思。两人一来一往聊着,往日的隔阂也在酒香里渐渐消散,最终相视一笑,像从前那般和好如初,结伴往家走,准备再续几杯,把心里的结一并化开。
与此同时,村里那间期待已久的刺绣厂终于热闹开张。麻秀梅与绣娘们一同剪彩,彩带飞舞,笑语喧腾,屋里屋外挂满了色彩斑斓的绣品,花鸟虫鱼活灵活现,仿佛要从布面上腾跃而出。龙凤碧忙前忙后,抽空询问衮月亮是否愿意入股,一同把这门手艺做大做强。衮月亮却婉言谢绝,说自己眼下还有别的打算,想先专注眼前的工作,把手上的事情打磨扎实。待到剪彩仪式开始,麻青蒿站在人群中,听着姑姑声情并茂的致辞,不由得暗暗赞叹,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游子心坎上,让那些曾经背井离乡的人,看见了可以回来的路。何上岸在旁得意洋洋地小声透露,那篇讲稿正是他亲自润色,每一个句子都经过推敲,就是为了给在外的人一份踏实与召唤。致辞结束时,麻青蒿主动拿起手机,给大家拍合影留念,镜头里笑颜如花,而他的目光,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追随衮月亮的身影。察觉到这一点的何上岸赶紧打断他的“出神”,笑着催他快点送自己回家,仿佛怕他再多看一眼就要被人看穿心事。
另一边,吴艾草仍在为失牛之痛郁郁不乐,整个人像被阴影笼罩。衮菖蒲提着一袋面包上门,嘴上说着是来安慰,话里话外却句句戳在他心窝上:高粱地丢着不种,任由杂草疯长;牛舍砸了大把银子,结果牛没养好,反倒折在自己手里;明明一身好力气,却总干些赔本买卖。直白的话像一面镜子,把吴艾草最不愿承认的狼狈都照了出来。他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头坐在石头上闷闷不响,心里既羞且恼。衮菖蒲却没有再继续逼他,只安静地坐在一旁陪着,看远处山风拂过庄稼,云影在田野上缓慢移动。等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眉间的疙瘩松动了一些,她才轻声劝他,男人该有的胸怀,不止是守着几头牛的坚持,更是能承认失误、学会变通的担当。
风从山谷深处吹来,拂散了一日的闷热,也吹淡了吴艾草心里的那团火。他开始低声嘀咕着反思自己的固执,慢慢意识到自己不光在养牛上走了弯路,更在夫妻相处上屡屡逞强,动辄跟龙凤碧顶牛,弄得家无宁日。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放轻了,目光不再满是倔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点羞愧的释然。山村的黄昏在他肩头铺展开来,光线柔和而宽厚,像是在悄悄包裹那些正在愈合的伤口。人生的路还很长,牛可以再养,地可以再种,吵过的架也能慢慢和解,只要愿意迈出那一步,曾经让人心疼的失去,或许正是走向成长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