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长安城外的风带着血腥与焦土的气味在营地间穿梭。叶铮躲在阴影里,远远盯着被押解前行的萧文敬,手心已经被汗湿透。自从铁秣大军压境,他便奉命暗中保护这位看似怯懦却牵一发动全身的皇族子弟。此刻队伍正穿行在城外一处僻静小道,四周荒草丛生,一旦有刺客埋伏,简直再合适不过。叶铮紧了紧腰间的刀,目光一扫,就发现前方树影轻晃,杀机陡生。他尚未来得及出声,几抹黑影便如鬼魅般掠出,霎时间兵刃交击,惨呼四起。萧文敬被人一把扯下马,短刃横在脖颈,脸色瞬间惨白。叶铮心中一沉,不再犹豫,拔刀的动作几乎是一瞬间做出的。他从暗处跃出,刀锋闪烁寒光,对准劫持者便要斩下。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高大熟悉的身影忽然横在他和刺客之间,宽大的袍袖一拂,竟硬生生挡住了他的去路。
“想活命,就把刀收回去。”来人语气不重,却像一盆冰水从叶铮头顶浇下。那人正是他自幼敬若父亲的师傅——烛之龙。叶铮愣在当场,手中长刀微微颤抖。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心中一直以正直刚烈、守护家国为信条的师傅,竟会在此刻挡在刺客之前。“师傅,他们劫持的是萧公子!”叶铮咬紧牙关,嗓音发涩,“您若放他们走,就是与铁秣同谋!”烛之龙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慈和,而是一种冷静而疏离的审视。“铁秣的军队此刻已压到长安城下,”他缓缓道,“而我——本就是铁秣人。身为铁秣之人,我自然要守护铁秣的利益。”短短几句话,仿佛刀刃一寸寸剜在叶铮心上。他曾以为烛之龙是将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恩人,是教他刀法、教他做人、教他忠义为何物的师长,却从未想到,这些年他所坚守的一切,竟有可能只是对方为了潜伏而精心布置的假象。
叶铮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握不稳刀。面对面站着的,不再是他心中那位愿为长安拼命的江湖前辈,而是一个赤裸裸承认自己属于铁秣阵营的潜伏者。烛之龙对他未再温言相劝,只是淡淡补了一句:“你若现在动手,不止你要死,你想护住的人,也得一并陪葬。”话音刚落,背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凌乱的脚步声。苏长林牵着马匆匆赶来,马背上横卧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女弟子——小青。她的衣襟大片被血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只剩微弱的气息。苏长林一边喘息,一边喊叶铮:“先别管那些!小青撑不了多久了,若再耽搁,就真救不回来了!”
叶铮下意识地回头,看清小青浑身伤口时,胸口狠狠抽痛了一下。那是陪他一起练刀、一起挨罚、在山门下面偷偷买糖葫芦吃的师妹,如今却被战火和阴谋撕扯成这副模样。烛之龙看准他心中软肋,没有再多说威胁的话,只是负手站在一旁,任由刺客挟持着萧文敬退后。叶铮知道,若在此刻硬拼,不仅自己十死无生,连小青也会死在乱军之中。他竭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最终还是一点点收回刀锋,转身扑向马背上的小青。血还在不断涌出,叶铮撕下自己的衣袖,手忙脚乱又尽可能稳地为她包扎,嗓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小青,再撑一撑,别睡过去。等你伤好了,我一定帮你亲手除掉苏长林,也一定会讨回这世间所有该还给你的公道。”
小青的目光透过血污与泪水,看着他,也看向远处那道熟悉却陌生的背影——他们的师傅。她勉强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几近听不见:“阿铮……肉体的伤,总有一天会结痂愈合。可心里的伤……真能医得好吗?我们面对的,不只是敌人,还有曾教我们执刀的那双手。”叶铮没能回答,只能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任夜色像泥沼般将他一点点吞没。这一晚,他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熬过了整整一年,耳边是小青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是远处铁骑碾过土地的轰鸣,也是心中那条关于“师徒”、“忠义”、“家国”的界线被一点点撕碎的声音。
另一边,萧文敬被铁秣王押解着前行。铁链捆住了他的双手,刀锋时不时在他后背轻轻一推,让他不敢停步。夜风吹拂着他湿冷的鬓发,他却仿佛尚在晃神之中,因为刚刚看清那名杀害顾玉的真正凶手的瞬间,几乎颠覆了他对这座城里一切秩序的理解。那人不是旁人,正是他从前敬重有加的老师——多年来隐忍沉潜、在朝堂和书案之间行走如常的朝臣,竟是潜伏在长安多年的铁秣人。萧文敬本以为自己已对世情险恶有所准备,却没想到真正的黑暗,是从最信任的人身后缓缓伸出的手。
顾玉惨死的画面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那位总爱对他严厉训斥又在细节处默默照拂的军中将领,在他心中,和“可靠”与“担当”几乎画上等号。可如今,真相却是顾玉倒在血泊中,而自己的“老师”站在铁秣阵营那一侧,冷眼旁观牺牲,甚至亲手染血。萧文敬忍不住苦笑。原来他自幼背诵的那些忠义典籍,在这乱世之中,竟显得如此可笑。无数觊觎中原与皇位的人,在筹谋布子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他做突破口——因为他够胆小,够懦弱,出身尊贵却毫无权势,既好拿捏,又方便被当作筹码抛来抛去。
这些萧文敬都明白,也从不自欺。他甚至可以冷静分析出,每一个对他伸出“善意”的权贵背后,都盘算着如何利用他的身份。但当铁刀冰凉地贴在脖颈,当生死真正不再掌握在自己手里时,他才真切感受到“懦弱”二字的重量。此刻他甚至没有余力去想所谓的皇权继承、朝局倾斜,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双腿发软跪地。铁秣王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带着某个普通囚犯散步。萧文敬知道,只要长安一破,像他这样的人,死在谁的刀下根本没有区别。
与此同时,远离战线的一处幽静宅院,谢淮安从漫长的昏迷中缓缓醒来。他睁眼时,看到的是熟悉而又略显陈旧的摆设——那是妹妹曾经住过的房间,床前小几上依旧摆着她爱用的笔砚,只是薄尘已落。谢淮安心中一阵刺痛,下意识想要起身,却牵动伤口发出一阵撕裂般的疼,他闷哼一声,又倒回枕上。这时,一个清冷却不失温度的女声在房内响起。陈芝瑛端着茶走进来,淡淡道:“你终于醒了。我在顾玉的坟前发现你时,你浑身是血,还以为你也熬不过去。”
谢淮安怔住,随即意识到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几天?”他沙哑地问。陈芝瑛看了看窗外天色:“四天。外面的局势已经乱成一团了。”四天——在战场上,足够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谢淮安心中骤然一沉。顾玉牺牲的消息,想必早已在前线的白吻虎军中传开。那支曾经锐不可当的军队,如今在失去主帅之后,军心必然动荡不安。前方的将士们都还以为谢淮安也死在了那一夜的伏杀里,而铁秣大军正借此机会步步紧逼。
身为白吻虎的统领之一,他太清楚将领之死给一支军队带来的震荡。若军心散了,再精良的战马、再锋利的兵器都不过是一堆待缴获的铁器而已。他强撑着坐起身,脑中飞快盘算局势。此刻他不能只沉浸在对顾玉的愧疚与悲痛之中,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稳住白吻虎军的心。他抬眼看向陈芝瑛,双眸中那一点炽烈的光重新亮起。
陈芝瑛原本对这场战事冷眼旁观,她出身名门,却不愿被任何一方轻易驱使。但顾玉的死与谢淮安的几乎殉国,让她心中难免有几分触动。她承认自己仍是有些“情怀”的——至少,在长安彻底沦陷之前,她还不愿就这么看着城中百姓被践踏碾碎。她告诉谢淮安,他那两个同袍好友还活着,虽然伤势沉重,生不如死,却尚有一线生机。“活着,就还有希望。”她说这话时,自己也不知到底是在说给谁听。谢淮安默然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被血浸透又擦拭干净的传令筒,那是顾玉用生命护出来的东西。
他披上外衣,在陈芝瑛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长安城门附近。城楼上铁旗猎猎,城下百姓面色惶惧。他将传令筒交到陈芝瑛手中,语气前所未有地郑重:“这是顾玉用身体挡刀换来的密令,事关白吻虎的军心,也关乎长安的生死。麻烦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封密信传出去,让前线知道——我们还没全灭,长安还没有放弃抵抗。”陈芝瑛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将冰凉的传令筒握在手中许久。最终,她轻轻点头,转身消失在人影之中。
将密令托付出去之后,谢淮安独自回到了自家旧宅。推开那扇略微斑驳的木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仿佛看见顾玉曾经来访时在院中操练的身影,又仿佛看见早已故去的父亲坐在厅中,翻看那些军报与奏折。记忆与幻觉交织,他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尚在多年前那个冬日,刚回长安时满腔的都是复仇的怒火。那时他只想着要让言凤山血债血偿,把所有的恨都集中成一柄刀,刺穿那个人的胸膛。
如今言凤山已死,他当初来长安的执念,表面上似乎已然完成。但当他站在破败的院落里,看着铁秣铁骑肆意踏过长安街巷,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哭喊与嘶鸣,他心中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复仇固然痛快片刻,可在更大的灾难面前,个人的仇恨竟显得如此渺小。他靠在门框上,仿佛又听见父亲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人并非真迹,只是他记忆中烙下的一份影子:“阿淮,你既背着谢家的名字,就不该只把眼睛盯在一个仇人身上。铁秣欺上门来,踩在长安百姓的头颅上,你若还有一口气在,就该想办法把他们撵出去。”
父亲的身影在昏暗中渐渐清晰,又缓缓淡去,最终只剩下一盏孤灯摇曳。谢淮安长久地沉默,心中那股因复仇实现而空落落的感觉逐渐被另一种更坚硬的意志替代。他重新整理案上的旧地图,摊开来,一寸寸看清城防、巷道、暗门与高楼的位置。他开始设想如何利用城中残余的守军、白吻虎尚存的力量,以及民间尚未被完全压垮的士气,拼出一条把铁秣从长安驱逐出去的路。那不再只是为了顾玉、为了父亲,甚至不单单是为了谢家,而是为了这座城本身。
此时的铁秣王,却以一种几乎悠闲的姿态回到了长安城内。他没有立刻进驻府衙,而是换上普普通通的衣裳,独自来到一条旧街上的面铺。面香袅袅,店里桌椅简单却擦拭得干干净净。面铺老板老沙熟练地为他端上那碗他最爱吃的面,汤头清亮,油花点点。铁秣王接过碗,像极了某个在外奔波多年后回到老地方的熟客,话语间带着几分亲近:“好久不来了。”老沙笑着应和,两人随意寒暄,看起来竟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与城外的硝烟隔绝成两个世界。
没过多久,苏长林匆忙赶到面铺,向铁秣王禀报前线与城内的最新情况。铁秣王一边吃面,一边听他汇报,眼中却不见紧张,只在关键处简短地发问。待苏长林说完,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搁,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长安的布防还在运转,说明那个人还活着——萧武阳。要想真正拿下整座城,就必须尽快找到他,除掉他。只要萧武阳一倒,长安也就失了骨架。”苏长林领命,心中对这位君王的城府和耐心愈发敬畏。
等铁秣王暂时离开后,苏长林看着老沙,愈发好奇这位店家何以能与铁秣王谈笑如常,甚至得到他的信任。他按捺不住,主动同老沙攀话,刻意打听起他与铁秣王的旧交。老沙擦着桌子,慢吞吞回忆道,多年前,铁秣王与言凤山曾经常来这家小面铺吃面,那时候他们都还不过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身上既有锐气,也有不谙世事的轻狂。在老沙眼里,当年的言凤山是个“不懂事的小子”,经常与铁秣王在这里争论天下、谈兵论战,对未来每个人都有自己天真的想象。
听到这段往事,苏长林忍不住将自己与当年的言凤山相提并论,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得,似乎在暗示自己今日的功勋不逊于昔年那位权倾一时的名将。然而他的自我标榜并没有赢得老沙的认同,反而引来一阵冷笑。老沙放下手中的抹布,目光里少了先前对客人的那份恭敬,多了几分不屑:“你跟他?别拿自己跟言凤山比。那小子再不懂事,也没做过连救命恩人、养育之人都要砸死的事。”他看着苏长林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件肮脏的东西,“连养你长大的义父都能亲手送上绝路,这种事,不是人干得出来的。”
这几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长林心上。那段被他极力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眼前:当初那位把他从乞丐堆中捡回去、教他识字习武的义父,最后却死在他亲手布置的“意外”之中。苏长林一直告诉自己,那只是为了脱离束缚、走向更高权势的必要牺牲,是乱世中成就大事者必须做出的选择。但在老沙毫不留情的指责里,这些自我安慰显得格外苍白。他握紧拳头,强自压下心头的烦躁与羞怒,却发现自己在这家简陋的面铺里,竟比在铁秣王的军帐里更透不过气。
长安的风从门缝间灌入,带来远处战马鸣叫与藤牌碰撞的低鸣。城中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挣扎:叶铮在师徒与忠义之间撕扯,小青在血与泪的缝隙里守着支离破碎的信念;萧文敬在软弱与清醒之间苦苦支撑,尚不知自己会被推向怎样的棋盘;谢淮安在复仇与守城的抉择中重塑自我;而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铁秣王与苏长林,也背负着远超常人的野心与罪孽。夜色愈浓,一层层阴谋与血债笼罩着整座长安城,没有人知道明晨的阳光升起时,会照见何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