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铁秣的大营在寒风中灯火如昼。谢淮安站在营前,望着高悬的铁秣旗帜,心中却早已做出决定——若想赶走铁秣、从根子上瓦解这支凶悍的军队,就必须深入虎穴,逼近那位素来城府极深的铁秣王吴仲衡。他明白,自己此行每走一步,都可能踏入万丈深渊,但唯有靠近权力的核心,才能找到一线生机。于是,他主动请缨,以“献策平乱”为名,要与吴仲衡当面相见。吴仲衡得知谢淮安求见,先是愕然,随即露出饶有兴味的笑意——他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声,知道谢淮安足智多谋、性情隐忍,是个能堪大用的人物。眼下萧武阳迟迟不见踪影,追捕一事陷入僵局,他正苦于无人可用,谢淮安此时送上门来,无疑像一枚可以随时打出的好棋。吴仲衡心知,这人若用得好,既可除去萧武阳这个心腹大患,又能给自己谋一个前程更大的局面。
帐中灯火摇曳,吴仲衡没有立刻谈条件,而是从容地端起酒杯,让侍从退到远处,只留二人相对而坐。他眯起眼睛,打量谢淮安,语气却像是闲谈旧事般缓慢而平静:“你知道,我是怎么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吗?”谢淮安心中一沉,却仍不动声色,只淡淡回道:“王上能有今日,必有过人之处。”吴仲衡闻言大笑,继而故意压低声音,开始讲述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那是他尚未称王之时的铁秣岁月,铁秣军抓到了一名女虎贲——一名身怀重秘密的女战士。她知晓虎贲营地、联络方式、暗桩所在,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活地图”。然而,不论他们如何施以严刑拷问,这名女虎贲始终咬紧牙关,誓死不吐半字,身上的伤痕一道叠着一道,却始终沉默如铁。
拷问无果,铁秣便换了一种更残忍的法子。他们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双臂吊起,整个人高悬于营地一角,任狂风吹打、烈日炙烤,从早到晚,从黑夜到黎明,一连吊了足足七天七夜。期间,这名女虎贲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唇干裂出血,声音沙哑得连喘息都带着破碎。然而,守在暗处的虎贲们却比她更痛苦——许多潜伏在附近的同袍都能远远看见她的身影,看着她从清醒到恍惚,再到濒死,却又无能为力出手营救。时间拖得越久,更多人开始绝望,他们以为这位女虎贲早已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或者已经咽了气。铁秣的人也逐渐松懈下来,连值守的士兵都觉得,再守也没有意义。
就在那片区域的守军日渐懈怠之时,有一个铁秣士兵始终沉住气,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他不急着上前,不急着逼问,只像在耐心等候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终于,在第七夜将尽的时候,周围的防守几乎完全撤空,只剩下几名打盹的士兵。那名铁秣士兵这才悄然靠近,熟练地将女虎贲放下来,替她解开绳索,为她喂了几口水。这突如其来的“怜悯”,在极度虚弱、濒临崩溃之际,仿佛成了一丝来自同伴的温暖。女虎贲费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只以为是潜伏多日的虎贲终于冒险出手救她。抵抗再强的意志,在极致的孤绝与痛苦之后,也会渴求一点希望,她咳着血,断断续续地,将压在心底的秘密一股脑全说给了这个自以为是“盟友”的人。
然而,当那人听完她的秘密,记下所有关键细节之后,却并没有带她离开。女虎贲气息微弱,勉力抬头,只见那人脸上的温情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甚至近乎残忍的淡然。他重新将她吊回原处,用同样的绳索、同样的姿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过。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去,将从女虎贲口中掏来的秘密一字不漏地献了上去。凭借这些秘密,铁秣连赢数仗,一举摧毁了不少虎贲的暗桩营地,也因此在军中声名大振。而那个“背叛信任”“献出秘密”的男人,很快就成了众人仰视的功臣,最终被推上王位,成为新一任铁秣王。
吴仲衡说到这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勾起一个自得的笑意,那笑意既是炫耀,也是对往事深以为傲的肯定。他抬眼看向谢淮安,似乎要从那平静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丝波澜:“这世上,胜者为王,何必计较手段?那女虎贲到死也未必想明白,自己信任的那个人,其实一开始就是冲着她的秘密来的。”帐内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火焰噼啪作响。谢淮安垂着眼,假意端起酒盏,指节却已经攥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隐隐浮现。他的心里腾起一股说不清的寒意与怒火,仿佛有什么沉睡多年的噩梦被人硬生生揭开。
片刻之后,吴仲衡若有所指地笑了笑,用一种似是试探又似闲聊的语气道:“你说,那女虎贲,会不会是某个人的母亲呢?”话音落下,帐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谢淮安胸腔里的怒意像被针刺了一下,却又被他极力压回去,只在极短的停顿后,平静答道:“家母一直在江南,远离兵戈。此番事了,我自会告退回乡,亲自去见她。”他一句“江南”,既是否认,也是刻意画出的界限,不让这段血腥往事与自己的身世有半点交集。吴仲衡笑而不语,显然并未完全打消心中疑虑,却也懒得再深究,他真正关心的是眼下的局面。
很快,他把话题拉回正事,给出了看似慷慨的条件:只要谢淮安肯出力,帮他找到萧武阳,并设计将其擒下,他就答应放过谢淮安的两个朋友,让他们平安离开铁秣的掌控。这条件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是一枚无形枷锁——既牵着谢淮安的软肋,又给了他一条看得见的“活路”。谢淮安权衡良久,最终“欣然”答应,他的神色看起来顺从而坚定,像真的已被利诱打动,愿为铁秣王效死力。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爽快的应允,是在胸中翻涌了无数杀意却不得不按下之后的结果。他要活着离开,要救人,更要用自己的方法在铁秣内部埋下足以反噬吴仲衡的种子。
同一时间,京城的另一端,一条冷清的街巷中,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缓缓行走。他背着一个大背篓,步伐看似慵懒,却在每一处路口、每一家临街的铺子门前都刻意停顿片刻。他不声不响地将背篓中的剑,一把一把地拆分藏入暗处:有的塞进破旧门框的缝隙,有的插在排水沟内的木板下,也有的悄悄架在屋檐之上,以布条固定。每藏好一把,他便抬眼看一眼周围的路口、屋檐与瓦当,仿佛在心中绘制一幅随时可以展开杀局的地图。这些剑被分散在城中不同角落,看似毫不起眼,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只待有人轻轻一拨,就能化作瞬间爆发的锋芒。他的身影在夜色里被拉得很长,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这些藏好的兵刃是为谁准备。
远离京畿的藏水川边,水汽氤氲,薄雾如纱。萧武阳已经在这里躲藏了六日,他落脚在一位值得信赖的老者家中。那老者早年行走江湖,识人无数,一眼便看出萧武阳不是泛泛之辈,又从眼神与举止中看出他正被大事缠身,便默默收留了他。在这六日里,老者不问太多,只在生活上尽力照顾——按时送饭、替他打点衣物,还不时在门前晾晒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旧物,用自己的方式替这个年轻人遮掩行踪。萧武阳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太多言语表达。他的心思多被放在接下来的布局上,他明白,铁秣在搜捕他,京城暗潮汹涌,而谢淮安尚未出现,许多原本掌握在他手里的线索,此刻都变得模糊而危险。
在筹谋下一步时,萧武阳遇见了陆小丙,这个看上去油滑、实则机灵的家伙。陆小丙长得一副街巷混混的模样,眼神却极为活泛,说话做事带着几分狠劲,让人一时间摸不准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就是这种“介于黑白之间”的人,最适合混迹在坊间、钱庄、酒肆与茶楼之中,打听消息、传递暗号。萧武阳一眼便看出陆小丙身上的可用之处——他不需要一个忠贞不二的随从,他需要一个能在缝隙间游走、见风转舵却又不至于立刻背刺的聪明人。于是,他故意去几家钱庄借银子,那些钱庄都雇佣了陆小丙负责收租、催账。钱一到手,消息自然就会顺藤摸瓜落到陆小丙耳朵里。
果然,陆小丙循着这些线索找到了萧武阳。谁都以为借钱的人是个求生苟安之辈,只有萧武阳在见到陆小丙时,开门见山地把白天借来的钱毫不犹豫地推回给他,当做酬金。他的态度坦率到近乎放肆,仿佛完全不担心对方会携款而逃。陆小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真要办大事的。能如此轻描淡写把银子撒出去,只为换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帮他办事,这份气魄和胆量,不是一般江湖小人物能有的。萧武阳简短交代了自己的需求:帮他找到谢淮安,并设法把谢淮安带来藏水川与他相见。陆小丙听得连连点头,既为这突如其来的横财动心,也被这股沉静而决绝的气势压服,答应将此事办得干净利落。
六日的潜伏中,原本传来的各种暗号与联络信号逐渐中断,谢淮安的消息更是一连几日杳无音讯。萧武阳站在藏水川边,看着水面被风吹起层层涟漪,心里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他很清楚,以谢淮安的谨慎,不会无缘无故断了联系。京城多半已经风云突变,他自己则像被困在雾中的猎物,既看不清前路,也无法确定身边的人是不是仍旧可信。但他不能乱,也不敢乱。他将陆小丙当作眼线放出去,让他四处打探铁秣动向,同时给了他一双靴子——那是萧武阳自己穿过的靴子,做工样式在熟人眼里一眼就能认出。他知道,若谢淮安真的来到藏水川,只要目光一扫,很可能会先看到那双熟悉的靴子,从而意识到自己就在附近。于是,在焦躁与不安中,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待那个可能改变局势的号。
很快,属于谢淮安的那一步棋落子。接到吴仲衡的命令后,他被安排前往藏水川探查萧武阳的下落。临行前,他的全身被铁秣的人从头到脚仔细搜查了一遍,连衣袖内侧和鞋底都不放过,以防他夹带任何密信或暗器。吴仲衡亲自挑选了他要穿的衣物,看似恩赐,实则是将他的原有一切都剥离干净,只留下一个“听命行事的部下”。谢淮安换上那套衣服,面上神色如常,心底却在不停地盘算。他知道,这一次出行既是试探,也是监视,身边的苏长林更像是一根系在他身上的绳,稍有异动便会勒紧。他却仍旧沉稳地踏上前往藏水川的路,仿佛只是忠实执行铁秣王的命令。
抵达藏水川后,谢淮安压下心中翻涌,开始细致地观察周遭的人群与地势。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个穿着萧武阳靴子的男人——陆小丙。他没有立刻上前盘问,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只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走过陆小丙身旁,将自己手中的伞轻巧地搁放在他附近,看似是随意一放,实际却精准得像在布下一枚极关键的暗子。对于外人来说,那不过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伞,可对于真正明白其中意味的人而言,那可能就是一条生死攸关的线索。谢淮安明白,自己无法直接与萧武阳接触,只能赌陆小丙的眼力,也赌萧武阳那一向敏锐的判断。
陆小丙曾见过萧武阳手中通缉令上的画像,对谢淮安的面容并不陌生。当他注意到那把被刻意留在自己身旁的伞时,心中立刻生出几分警觉。他并未当场拾起,而是耐心等到时机合适,才悄悄把伞带走,沿着早已记下的小路返回老者家中。萧武阳见他带着一把陌生的伞进门,目光只是略略一凝,没有多问。直到陆小丙将伞递上,他才不动声色地将伞骨轻轻拨开,从夹层中抽出一张折得极细的纸条。纸条上密密麻麻写着一行字——不长,却足以解释整件事的局势与接下来的布局。那字迹是谢淮安的,他一眼就认出来。看完之后,原本悬在心头的那块重石终于落下,他知道谢淮安没有倒向铁秣,而是在用另一种危险得多的方式与他并肩作战。只要照着纸条上的布局去做,便有机会在必死局中撕开一道血路。
任务完成之后,萧武阳没有吝啬对陆小丙的回报,他从随身包裹中取出十两沉甸甸的金子塞到陆小丙手里,让他先回去,不必再冒险。陆小丙从未如此轻松地拿到过这么大一笔钱,金子的重量仿佛把他的手都压得发沉。他眼里闪过短暂的贪念,却又很快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盖过——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正在做的事情,绝非一般小打小闹,而是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钱虽诱人,但真正让他在心底起了变化的,是萧武阳那种把生死与得失都看得很淡,却仍一心要推开局面的决然。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简陋却极为安静的小屋,隐约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被卷进了一场再也脱身不了的风暴。
不久之后,萧武阳不再隐藏踪迹,反而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苏长林等铁秣军人的面前。他的出现就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剑,一瞬间便把原本看似平静的局面划出一道裂缝。他亲手斩杀了多名铁秣士兵,出手干脆狠辣,不给对方半点喘息机会。血溅在石板地上,染红了藏水川旁的泥土。陆小丙远远看着这场拼杀,心中一阵翻江倒海——萧武阳寡不敌众,却仍冲杀在最前方,就好像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知是热血上头,还是那十两金子背后隐含的信任起了作用,他居然在犹豫片刻后,咬牙抽出武器,冲入战圈,站到了萧武阳这一边。刀光一闪,他砍倒了几名挡路的铁秣士兵,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参与了一场不再为了钱、不再为了私利的战斗。
厮杀声惊动了更多铁秣人,局势在短短时间内急剧升级。也许是觉得时机成熟,也许是贪图亲手斩杀猎物的快感,吴仲衡终于不再藏身幕后,而是选择亲自现身。他率众而来,身影一出现,便压下了场间所有的杂乱气息,像一头真正现身的猛兽。萧武阳抬眼看向他,眼中反而生出几分近乎冷静的感慨——这就是那只真狐狸,那个躲在无数阴谋背后、用别人的血与秘密铺就王座的人。谢淮安借伞传来的那套计谋,在此刻一点一点显出效用:萧武阳的出现逼出了吴仲衡,陆小丙的加入扰乱了铁秣的阵脚,而谢淮安则在更隐蔽的角落里,静候着属于他出手的那个瞬间。他们都明白,这是一场以性命为注的博弈,一旦落子,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