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藏水渊边风声猎猎。萧武阳早已算好这一局,他独自潜入乱石堆间,以身作饵,引出多日不见踪迹的吴仲衡。两人的恩怨,从长安城下延续到这荒寒之地,终于再无退路。当吴仲衡从暗处现身,眼中阴鸷杀意毕露时,萧武阳提剑而起,两人无需多言,便已杀意交锋。刀光剑影在崖畔翻涌,溅起碎石与血花。萧武阳毕竟年轻,身法轻捷,几度压制吴仲衡,将他逼得连连后退。然而吴仲衡老谋深算,每一招都藏着狠辣算计,即便落于下风,也死咬不退。这一战从黄昏厮杀到夜深,终于在一记硬碰之后,两人同时中招,各自带伤倒退,鲜血染红山石,竟是两败俱伤之势。
吴仲衡见自己伤势不轻,气息紊乱,知再战下去迟早会栽在萧武阳手中,便借着夜色退后数步,作势佯攻,随即转身欲逃。他脚步踉跄,却强撑着不肯倒下,只想先保住性命,再伺机翻盘。暗处的谢淮安一路紧随,他的仇,自父辈起便已结下,今夜原是他等待多年的报应之时。然而谢淮安心思缜密,知道吴仲衡并非孤身而来,必然另有埋伏,于是按捺杀意,没有立刻出手,而是收敛气息,悄然藏身在阴影里,准备等最恰当的一刻,一刀封喉,斩草除根。
战场另一侧,陆小丙跌跌撞撞赶到,看到萧武阳肩背皆伤,血迹斑驳,连忙上前搀扶。萧武阳却摇头拒绝,喘着粗气,将他一把推开,声音虽虚弱却依旧坚决。他知道局势远未结束,吴仲衡在藏水渊暗中布下了不知多少铁秣杀手,而那间简陋的米店里,仍有一位曾在他最落魄时收留过他的店主——那位普通又顽固的老人,是他在乱世中少有的温暖记忆。萧武阳深知吴仲衡为人阴狠,城破之前,必先清理这些可能庇护敌人的善人。于是他把陆小丙一把按在身前,低声命令他立刻去暗中保护店主,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周全。只有将这一丝恩情守住,他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再度举剑,去迎接更多扑面而来的杀机。
铁秣杀手们像潮水般从暗处涌来,隐于乱石,藏在枯林,甚至潜伏于溪水浅滩,寒光四起,宛如无数毒蛇吐信。以萧武阳的武艺,本可轻松应付一波又一波的袭杀,他剑势如虹,步伐灵动,每一次挥剑都带着逼人的杀气,将数名杀手自半空削落。然而杀戮愈演愈烈,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血腥气弥漫在夜风中。他刚将最后一名杀手挑翻在地,还未喘上一口气,一个熟悉的身影便从乱军之中缓缓走出——那竟是萧文敬。他身着朝服残片,披风染血,一副既陌生又亲近的模样。萧武阳心头一震,想起这段时间对方对自己的照拂,曾替他说话,曾为他挡过刀,于是心弦一松,这一瞬的宽慰,竟成了致命漏洞。
就在萧武阳放下戒备的那一刻,寒光突至。毫无预兆的一刀,自下而上狠狠刺入他的腹部,刀锋破开筋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萧武阳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腹中的刀,再抬眸时,对上的是萧文敬那张扭曲而苍白的脸。他不可置信,喉头涌上腥甜,声音嘶哑地质问:“为什么?”这一刀不是为了兵权,也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一场逼迫已久的求生交易。萧文敬目光闪烁,想要别过脸去,却还是被迫面对这双因疼痛而颤抖的眼睛。他曾被困于吴仲衡的营帐里,亲眼见铁秣大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兵锋直指长安,而白吻虎麾下军心涣散,旧部四散,连顾玉都不知所踪。那一刻,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所谓中原天子,都只是被裹挟在乱世中的棋子,随时可能被抛弃。
铁秣人的铁骑声在耳畔回荡,吴仲衡坐在烛光摇曳的帐中,与他细细谈判。吴仲衡告诉他,只要铁秣兵临长安城下,便会在攻城之后,分出半壁江山,让萧文敬以“故朝正统”之名自立为王,成为铁秣扶持的傀儡君主。起初,萧文敬是拒绝的。身为皇族,他曾有过少年时的骄矜与清明,自认不会苟活于敌人刀下。然而现实却不容他多做选择——他既已失了兵权,又被软禁,身边无一亲信,只有一身早被掏空的身份。铁秣人若不选他,随时可以像当年的言凤山那样,从乱民之中挑个孤儿,冠以“天命”之名,扶上高台,再让他跪着向北称臣。吴仲衡挑明原因:之所以选萧文敬,不过是因为他温驯软弱,易于摆布。想要活命,萧文敬只剩下一个办法——听话。
在长夜无尽的折磨里,他慢慢明白,所谓忠义在绝对的权力与生死面前,是最容易被拿来交易的筹码。当吴仲衡向他摊牌,要他用萧武阳的性命,换取一个“未来王者”的位置时,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那是他的亲兄长,是从小与他同吃一锅粗饭、同在祖庙前跪拜的血亲,可也是自始至终压在他头顶的影子——无论朝中还是民间,提起“萧氏”,真正被记住的永远是那个骑战如龙、杀敌如麻、可以一人挡万军的萧武阳,而不是总躲在角落里,靠血统苟存的萧文敬。最终,他在恐惧与屈辱中,缓缓点了头。
此刻,萧文敬手中的刀已经沾满了自家兄长的血。他心中翻涌的是惊惧、羞耻与难言的轻松——仿佛多年来压在他身上的身影终于被刺穿。可当萧武阳颤抖着伸手去捂住伤口,又被他第二刀补上时,萧文敬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更深的坠落。鲜血顺着刀锋流下,滴在冰冷的石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急促,仿佛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铁锈味。就在这时,吴仲衡从阴影中迈步而出,面上带着得意的笑。那笑意里,有多年来隐忍偷生的不甘,也有此刻如愿以偿的畅快。他毫不避讳地提起,当年在言凤山暗杀失败后,他如何假死逃遁,藏身深山,蛰伏多年,只为等今日翻盘的一刻。
萧武阳站在血泊之中,手中的剑不停颤抖,他只需抬手,将那剑锋横过,便能一剑了断这个对他痛下杀手的弟弟。剑柄在掌心打滑,仿佛每一次握紧都要刺破他的心脏。他缓缓举起剑,却在萧文敬惶恐的目光中停下了动作。最终,他把剑尖一点点挪开,将满是鲜血的手覆在萧文敬的肩上,力道却出奇地轻。他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仿佛要刻进对方心里:“这些年,你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你没有我那样的天分,可你一直在努力。长安的百姓,需要一个愿意为他们守住江山的人。如果有一天,这江山真落在你手里——你就替我,好好守住它。属于你的,终究会回到你手中。”萧武阳从来没有觊觎那所谓的王位,身为战将,他更像是一把为天下开路的锋刃,而不是坐在龙椅上的主人。只要江山能安稳,只要百姓能活下去,即便最后一切都交到这个懦弱却挣扎成长的弟弟手里,他也心甘情愿。哪怕那一身战功,最终成了弟弟篡命的踏脚石,他也没有再多半句怨言。
吴仲衡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又好用。他向来最愿意利用的,就是这世间荒唐的亲情与信义。见萧武阳的心神都放在萧文敬身上,他灵光一闪,忽然疾步上前,手中短刃如毒蛇吐信般直刺而出。萧武阳还未来得及回身,便感觉一阵钻心的刺痛从眼眶炸开——吴仲衡趁其不备,硬生生刺瞎了他的双眼。血水与眼泪一同奔涌而出,世界瞬间陷入无边的黑暗。萧文敬吓得失声大喊,声嘶力竭地控诉:“说好了要留他一命的!你答应过的!”然而他的嚎啕,在吴仲衡耳中不过是一声无足轻重的噪音。对吴仲衡来说,答应与否,不过是顺手抛出的诱饵,用完便可丢弃。萧武阳满脸是血,视野被彻底夺走,却仍强撑着站在原地,像一座被折断的雕像。
不远处的米店老板,也在这场乱局中被卷入。他原本只是个在乱世中艰难度日的老百姓,却在某个风雨之夜,收留了满身是伤、几乎奄奄一息的萧武阳,又在更早之前,曾将同样落魄的萧文敬藏在米囤后,只因不惯权贵相互残杀,愿在风雨中替这些被打落尘埃的人点一盏灯。此刻他远远望见萧武阳双目血流如注,脸上血肉模糊,心中怒火与悲痛一齐涌起,竟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与吴仲衡拼命。他回想当初若不是自己出手相救,萧文敬早已死在追兵刀下,又怎会有机会背叛亲兄,酿成今日惨剧?悔不当初,四字如巨石压在他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另一边,谢淮安终于寻得一线出手机会。他悄无声息地逼近吴仲衡,手中长刀带着森冷寒意,一下贴上吴仲衡的颈侧,那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就是他数十年谋算与性命全部。他只需再将刀锋往下压上一寸,便可以了结这一切恩怨,替旧日故人报仇雪恨。然而命运再次与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高大的黑影猛扑出,是朱之龙。他原本就藏在暗处,专为护主而来,此刻不惜用身躯硬生生撞开谢淮安的刀势,刀锋在半空中移,割裂了吴仲衡的皮肤,却未能伤要害。吴仲衡惊魂未定,惊呼过后,立刻命人围杀,谢淮安见势不妙,只得仓促撤退,在纷乱的箭雨与嘶喊声中消失于夜色之中。
风雨歇之后,战场只剩下血污与残破的旗帜,仿佛一切惨烈杀戮从未发生过,只留下遍地触目惊心的痕迹。萧文敬一狼狈,衣襟尽湿,脚下沾满泥水与迹,心中却一片空白。他逃离藏水渊,独自沿着荒野小路踉跄前行,身后没有随从,没有旗帜,更没有他曾被许诺的“王者气象”。他像一条失去主人、又被群咬伤的丧家之犬,行走在无人问津的旷野里,渐渐地,脚步不知不觉就将他带回了那间旧米店的门前——那个曾他饭吃、替他遮雨、让他躲过追兵地方。
米店门窗紧闭,屋内透出昏黄灯光,却没有半点温暖。萧文敬跪在门外,雨水与泥浆溅到膝头,几乎分不清是脏水还是泪水。他用尽一丝体面,轻轻叩门,嗓音沙哑地唤了一声“店家”。然而门后传来的,却不是往日和煦的应声,而是一阵掷地有声的怒骂店老板隔着木门,毫不留情地咆哮——他是个畜生,对亲哥哥下毒手,连禽兽都不如。他说当初救错了人,早知今日,绝不会让萧文敬进门半步。萧文敬伏地长跪不起,双手紧紧按在冰凉门槛上嘴里反复喃喃“对不住恩人”,却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他开一条缝,只让他在门外,听着屋内米香与灯火,体会比身更难忍的拒斥和羞辱。
朱之龙见主公心神不宁,便献上一计。他心思细密,知道谢淮安虽行踪飘忽,却终归有放不下羁绊。那位米店老板,便是谢淮安与萧武阳、萧文敬之间为数不多的共同牵连。如果谢淮安心中尚有旧情,必然会在风头稍过之后,回到米店探看。吴仲衡觉得计有理,当即派朱之龙率人潜入城中,在米店附近设伏。米店老板毫不知情,只觉近日周围行人了许多陌生面孔,却以为只是战乱将至,流民涌动,并未多想。
不久之后,夜深人静,街巷尽空。朱之龙将人隐在暗处,只留两三名兵士装作醉汉,在巷口摇摇晃晃,以免引人怀疑。当月光慢慢移到米店门前时,一个单薄又冷峻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巷尾——谢淮安来了。他身形轻捷,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脚步无声地掠过石板路,于米店后墙处停下。他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听着屋内窸窣声响,确认店老板尚安,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略微松开一寸。朱之龙在暗处屏息凝神,却始终只听见声音,却瞧不见半点人影。他派人从屋檐、后巷、对面屋顶多方包抄,却次次扑空。待他察觉不对,再回头时,谢淮安早已借着夜色,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一阵微风拂过破旧的米店招牌,让那块写着“粗米细粮”的木牌,在风中悄然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