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城门外早已排起长队,背着包袱、推着小车的百姓挤成一片,人人都打算趁天亮前出城做买卖、奔亲戚或逃荒。可当他们走近城门,却齐齐愣住了——守门的士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队身披铁甲、面无表情的铁秣人。他们横七竖八地躺靠在地上,看似懒散,眼中却冷光闪烁。为首之人伸了个懒腰,语气却冰冷而森然:“从今日起,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城一步。违者,以通敌论处。”话音落下,原本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有人试探着上前求情,说家中有亲人病重,必须出城抓药,却被铁秣人一脚踹开,倒在地上捂着肚子连声惨叫。血腥味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迅速弥漫开来,围观的人群如同被骤然压下去的草,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京城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街巷口多了巡逻的铁秣兵,手执长刀,盔甲在日光下闪着冷光。茶楼、酒肆低声议论的声音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锁的门窗和匆匆的脚步。百姓们心里明白,这些外来的铁秣人不是来“护城”的,而是来夺城的。可他们手无寸铁,更没有反抗的组织,只能把恐惧咽回肚子里,在自家门后偷偷张望风向。市井间不再有吆喝声,摆摊的摊贩一个个收了摊,连原本长年不打烊的赌坊也挂上了生锈的锁,城池像一只被罩住的笼鸟,在阴沉沉的天色下瑟缩着喘息。
就在这沉重压抑的氛围中,萧文敬独自走在大街上,衣襟披散,步履虚浮。他曾经也算一员得用的官员,衣冠整肃,谈笑间自有风度,如今却形同丧家之犬,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具行走的空壳。他走过曾经最喜爱光顾的茶楼,门楣上的金字牌匾蒙了灰,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却又像被什么刺痛般匆匆移开视线。他知道,自己行错了太多步,才会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条绝路上:误信小人,听信铁秣人的花言巧语,成了他们进入中原的踏板。想到这儿,他心如刀割,却也无力回头,只能继续混混沌沌地往前挪,任由街上的冷风抽打在脸上。
街角的一家面馆依旧开着门,油烟混着汤水的香气飘出门槛,在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面馆老板一边假装擦桌子,一边眼睛却始终盯着街上的动静,看到那个熟悉却憔悴得让人心惊的身影时,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迅速恢复自然,放下抹布,笑眯眯地走到门口,用惯常招揽生意的嗓门喊道:“客官,来碗面吧,今日炒米饭,新鲜出锅!”声音不大,却十分有力,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醒目。萧文敬下意识地抬头,看到面馆老板热情的神情,心里猛地一阵酸楚——他知道,对方是在救自己,也是给他一条活路。
他却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立即上前。心里有个声音冷冷地提醒他:你做了那么多错事,让多少人家破人亡,若是面铺老板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怕是连一碗清水都不愿施舍给你,更不会如此殷勤地喊你进去吃饭。萧文敬嘴角扯了扯,苦笑难言。他仿佛看见自己此前投靠铁秣的每一个细节:妄图凭借外力扶摇直上、渴望权势、在权衡轻重时一再牺牲百姓的利益。他心知肚明,自己若真是落到百姓手里,很难说不会被剁成碎块。可就是在这样矛盾又自厌的心境中,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迈步走进了那间香气扑鼻的小面馆。
面馆并不宽敞,几张桌凳挤在一起,墙角还堆着一袋袋面粉与米粮。老板似乎早有准备,见他入内,不再多言,只是快手快脚地进了后厨。没过多久,一碗冒着热气的炒米饭便端了出来,粒粒分明,米香四溢,简单的青菜和碎肉点缀其间,看着朴素却极有诱惑力。萧文敬闻到香味,眼眶猛然一热,他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味道……他记得,当年在军中,他曾吃过一回谢淮安亲手做的炒米饭,同样的火候,同样简单却让人难以忘怀的香气。那是他第一次觉得粗陋军粮也能如此人间至味,如今再闻此香,仿佛把他从泥潭中硬生生拉回到那个还未犯下大错的自己。
面馆老板把碗轻轻往他面前一推,又像是在随意闲聊般压低了声音,佯装埋头收拾桌面,实际却字字清晰:“这是托人带来的做法,他说……让你先吃饱。人活着,总是还有法子的,让你别灰心。”萧文敬身子一震,手指微微发抖——他明白,这“托人”三个字背后指的是谁。谢淮安心思缜密,从不轻易暴露踪迹,如今能通过一碗炒米饭递话给他,说明一切都在秘密筹谋之中。面铺老板又低声说:“他说,叫你打起精神,好好等着,时候一到,自然有人来。”寥寥数语,却如惊雷劈入心间,他之前那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忽然被一丝火星点燃。
萧文敬抬起头,眼眶湿润却透出久违的光彩。他紧紧盯着面前的炒米饭,仿佛透过这碗饭看见谢淮安那张冷静而坚定的面容。他心里明白,只要谢淮安还在,自己哥哥萧武阳便不至于无人依靠;只要谢淮安还在,铁秣人终有被逐出中原的一天。这一刻,他第一次真正渴望能把过去的罪错一件件弥补回来。他握起筷子,大口吞咽这碗看似普通却承载着希望的饭,同时在心底悄然作出了决定——此后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为赶走铁秣人做出自己的弥补与贡献。
此时的谢淮安,则远离了这条看似宁静实则风声鹤唳的街。前两日,他一直借住在岑伟宗的宅子中,与这位曾经的旧官员暗中商议形势,细数朝堂内外的势力变化。岑伟宗身在夹缝之中,表面向铁秣低头,实际上却在暗处试探每一条可能的出路。谢淮安深知,要在这种被严密监视的京城中翻盘,不仅需勇,还需极细致的布局。因此他没有冒进,而是耐心摸清城中守备、巡逻路径以及铁秣人的驻扎分布,直到略有眉目之后,才在第三天清晨带着小青悄然离宅,走向城中另一个隐蔽的落脚点。
他们来到的是一间看似普通的医馆。招牌有些陈旧,门口挂着几串晒干的草药,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苦味。可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这医馆开得实在“太安静”——附近百姓稀稀落落经过,很少有人上门抓药。谢淮安心中有数,这里藏着的是父亲刘子温当年暗中部署的旧部,是留给将来的退路与暗手。推门而入,一名打扮妖娆的老板娘映入眼帘,她眉眼风情,却在看清谢淮安面容的一瞬间,那双似漫不经心的眼里迅速闪过一抹清醒的锋芒。她轻轻勾唇,却并未热络寒暄,只转头看向小青,柔声道:“小姑娘,去门口帮着看着些客人,莫让闲人乱闯。”话虽轻柔,语气却不容拒绝。
小青心思机敏,知道接下来必有要紧的机密之谈,便乖乖退到门外。医馆老板娘随即关上内室的门,领着谢淮安穿过摆满药罐的走廊,来到了医馆深处一间隐蔽的小室。她先敲了三下木门,又停顿片刻,再敲两下,门内传来轻微的机关声,木门从里向外缓缓开启。屋内光线昏暗,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案后,面容被阴影掩去,只能看见他锋利的下颌线与沉稳的神情。他打量了谢淮安一番,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准备妥当?铁秣占城日久,若贸然举事,稍有差池,便是满城血流。你所掌握的人手,真有胜算么?”
谢淮安的目光坚定,没有丝毫犹疑。他缓缓坐下,把事先拟好的局势图摊在桌上,说话不疾不徐:“铁秣人看似锋芒毕露,实则心虚。他们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忌惮城外的五大戍守营。只要抓住他们的这个弱点,就能逼他们退走。人数上,我们不必与他们硬拼正面战场,我已想到一条计,可以不流一滴冤枉血,把潜入城中的铁秣人赶个干干净净。”他抬指点着图上的几个要点街巷,继续说道,“所需的人马,我也已经调配好了,他们此刻就潜伏在城中各处,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收网。”
原来当初铲除言凤山,铁秣人阴谋首度败露时,谢淮安就已着手布局。他深知铁秣不会轻易罢手,定会另谋路径侵入中原。因此在战事稍定的当口,他便亲自召来几名最为信赖的虎贲,将顾玉所留下的调遣白吻虎的密令交予其中一人,让他们分头赶赴城外五大戍守大营。明面上,他们只是传递军情,暗中却在悄然挑选精锐,将五个大营中最有战力、纪律最严明的一支支队伍秘密抽调出来,以“日后有急”的名义做预备力量。经过几番调换与转移,这些人早已化整为零,潜伏进入京城,在闹市、坊间、商铺与各种不起眼的角落隐身,只静静等待一个时机。
而另一边,吴仲衡却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意气风发。攻占长安之后,他虽然占据皇城,掌控了一部分军权,却始终不敢真正放下心来。城外五个戍守大营如同五把悬在头顶的利刃,稍有不慎便可能齐声落下。他深知这些大营并非纸糊,里面有许多悍将,若真被激怒,铁秣人纵有一时之利,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近来,他屡屡为自己占卜,卦象却频频示凶不示吉,令他心中越发烦躁。每一次推演未来,他都隐约看见血光与火焰,却看不清是谁在火中笑着。这样的不安像毒虫一般啮食着他的心神,让他即便身处富丽堂皇的府邸,也像随时可能被人从背后刺中。
这日,手下前来禀报,说在萧文敬送信回城的途中,有一个不起眼的面铺老板请他吃了一碗饭。那原本只是随手一查的小事,然而手下又补充了一句:暗中监视的铁秣人发现,那老板在萧文敬离开后,行踪敏锐谨慎,还刻意绕了几条街,似乎在甩什么尾巴。更有甚者,有两名铁秣人试图跟踪,却在巷口不明不白地失了人影。吴仲衡一听,心头猛地一跳,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谢淮安。那个一次又一次与他对上,却始终能撑到最后一刻的顽敌,极有可能又悄然回到了这座城中,而且已经成功与萧文敬取得联系。若再往深处去想,不难猜到,岑伟宗这样的“墙头草”,恐怕也早被他摸清了底细。
吴仲衡越想越心惊,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一边让人加紧盯防,暗中盘查可疑之人,一边却不敢轻易杀伐过重,生怕真的惊动了城外的戍守诸营,让他们以此为借口起兵。卦象的凶兆、敌人的潜伏、局势的不稳,这一切都让他如坐针毡。可是,就在他愈发失眠的时候,另一场更隐蔽的压迫却正发生在萧文敬身上。
萧文敬在将消息送达之后,并没有获得自由。他被铁秣人的亲信押入一间密室,粗糙的麻绳紧紧捆住他的手脚,勒得皮肉生疼,稍一挣扎便有血渗出。他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昏暗的灯光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潮气和霉味扑鼻,仿佛无形的牢笼锁住了他的呼吸。时间在这密不见天日的小室里变得漫长而模糊,他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铁器碰撞和压抑的脚步声。惶然之中,他甚至有几度怀疑,那一碗炒米饭是不是只是一场幻觉,是自己在绝望之中对救赎的渴望所生出的幻象。
直到密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阵比室内更冷的风灌入,他才从半梦半醒间被拉回现实。几名铁秣人走进来,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卷合约纸,纸面被展开,落在昏黄灯光下,字迹清晰而冰冷。那人用生硬的中原话对他道:“把这个签了,将来你仍旧是中原的大人,我们铁秣人也不亏待你。”萧文敬竭力抬起头,只见合约上条款赫然:中原大片良田将被铁秣吞并为“封赏之地”,归其贵族所有;每年需向铁秣进贡黄金万两,白银万两,除此之外还有巨量的马匹、布匹、粮食,数目大得令人咋舌。若真照此执行,中原百姓将永无翻身之日,几代人都要做铁秣的牛马,终日为其他国度流血流汗。
他看着那张纸,心间涌起的不再只是对自身安危的担忧,而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清醒。他如今也尝过饿肚子的滋味,知道当粮仓见底时那种眼前发黑的感觉,也见过街边为一碗粥争抢的孩童。比起过去在高堂之上淡然翻阅奏折的自己,如今的他更直观地触摸到了“民生”二字背后的骨与血。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却坚定:“这东西,我不会签。”铁秣人冷笑,似乎早有预料,威胁道:“你若不签,中原照样会被我们拿下,到时候屠城也好,焚田也罢,你以为百姓就能好过?倒不如早早认清形势,还能保下几个性命。”
萧文敬紧闭片刻双眼,再缓缓睁开。他抬眼直视对方,语气前所未有地清醒:“若你们真有本事,直接动兵入侵便是。可你们却要逼我签字,不过是想借中原之手替你们粉饰太平,将这屈辱写成所谓‘盟约’,好让后人记账时,把你们的暴行说成得自民心的归附。”他苦笑一声,“你们不懂中原百姓,或许一时会被压着头低下去,可一旦有一线反击的机会,就算是砸锅卖铁、拼上性命,也不会甘心做这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奴仆。你们要的是良田和贡物,可一旦把人逼急了,得到的恐怕会是一把火,连同那些良田一块烧成灰。”
铁秣人被他说得一时语塞,只能用更粗暴的手段来掩饰心中不安,有人上前给了他一拳,怒斥他不识好歹。萧文敬被打得嘴角溢血,整个人晃了晃,却仍旧咬紧牙关,死死不肯在合约上落笔。他知道,只要这字签下去,他便成了在史书上永远抬不起头的罪人,更是亲手将中原百姓推入深渊。那一碗曾经带给他希望的炒米饭,此刻像一团火在他胸中燃烧,提醒他此刻不再只是为自己在活,也是在为了补偿、为了那一点点迟来的担当而活。他不知道谢淮安何时会出手,不知这城最终会迎来怎样的命运,但至少在这份合约上,他绝不能再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