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将启的前夜,谢淮安已将一切筹谋写入一封密信,托付给瓦器铺老板轶之狐保管。密信中,他详细交代了整盘局的布局与推演:他先以身犯险,引铁秣一方误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突破口,以自身为诱饵换出被俘的萧文敬,好让这位中原重臣得以撤离战局、保存实力。与此同时,他暗中安排岑伟宗伺机接近吴仲衡,伪装成铁秣王的心腹和最可靠的臂膀,一步一步取得他的信任。等到吴仲衡彻底放下防备,由岑伟宗引其前往事先选定的粮仓伏击之地。在此期间,谢淮安预料到:一旦铁秣人接到所谓“铁秣王受困于藏兵巷”的假消息,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调动所有潜伏在藏兵巷的暗卫前去相救。铁秣暗卫一旦倾巢而出、集中到狭窄的巷道之中,便等于全部暴露在他早已布好的杀局之内。谢淮安深知,这不是一场可以靠运气取胜的赌局,而是一盘要以性命为筹码的死局,他必须在封信之时就作好所有最坏的打算。
那边,粮仓内静谧如坟冢,却隐藏着一场血战的前奏。夜色里忽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吴仲衡被岑伟宗一路“护送”至此,对四周情形未及细察,只觉仓中阴影晃动,似有一人自黑暗中扑杀而来。他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唯有那身形与出招的习惯,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熟悉的错觉。两人兵刃乍交,便卷起满地尘灰,杀意在狭窄的空间内翻涌。双方一招紧逼一招,刀光剑影互不相让,谁都不肯退让半步,打得粮仓梁柱都随之震颤。吴仲衡身手不凡,纵横沙场多年,早练就一身狠辣而高明的武艺,可对方的攻势同样精妙狠决,竟与他旗鼓相当。二人从地面一路杀到粮堆之间,衣襟早被血水浸透,呼吸愈发急促。在一次近身缠斗之中,对方的兜帽被震落,吴仲衡抬眼看去,竟冷不防看清了对方的脸——那张脸他绝不会认错,竟是早已被他视作“弃子”、以为已经死在乱局中的言凤山!一瞬间,震骇与难以置信几乎压过胸腔里翻涌的杀意,让他心底冷得透骨。
原来,当初谢淮安在铁秣局势最为混乱之时,并没有如外界所传那样杀掉言凤山。相反,他特意将这位曾为铁秣效力的高手悄然扣押,秘密囚在这座粮仓之中,让他在漫长的幽闭里,一寸一寸看清自己过往的一切——那所谓忠心耿耿的效命,不过是被吴仲衡当成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随需随弃,从未被当做人来看待。谢淮安将吴仲衡的种种布局、翻云覆雨的手段,和他如何利用言凤山、又如何毫不犹豫地抛弃言凤山,全都摊在言凤山眼前,让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真相:若想夺回自己的尊严与自由,唯一的出路,就是亲手斩断这条将所有人都视作棋子的毒蛇之头。谢淮安并没有空口相劝,而是冷静指出——这不仅是个人恩怨,更是对中原无辜百姓、对被铁秣荼毒者的一个交代。那一夜,言凤山在血与恨中做出了选择,他明白自己早已无路可退,于是答应以命搏命,只求在生命终点前,能将吴仲衡一并拖入深渊。方才那一番酣战,二人都已身负重伤,气息若有若无。言凤山眼见吴仲衡被重创后横倒地上,一动不动,以为终于亲手斩断了这段令他噩梦连缀的枷锁。血腥的空气中,他心中积压多年的怒火像是被烈风一扫而空,只剩一种悲凉的释然。他知道自己余下不过几口气,但这一刻,他已可以坦然赴死,不再为过去的迷茫与愚忠感到羞愧。
与此同时,遥远的藏兵巷内杀机暗涌,小青早已潜伏在巷口高处,始终不曾合眼,紧紧盯着京城方向的夜空,等待那个决定胜负的信号。她知道,只要信号一出,就意味着谢淮安的局已走到无法回头的一步。岑伟宗依照密信中的嘱咐,在将吴仲衡送入粮仓,确认铁秣王暂时被困于此后,立刻飞奔至早已约定好的位置,仰天放出信号箭。破空而起的长箭划破夜色,拖出一道刺目的光亮。小青在藏兵巷暗处抬头望见那道光的瞬间,心中一紧,立即转身去与叶铮汇合,将这一关乎存亡的消息迅速传递。另一方面,潜伏在暗处的铁秣人也陆续收到伪造的情报——他们被告知铁秣王就困在藏兵巷深处,正处于危急之中。铁秣向来以铁血忠诚闻名,一听首领有难,几乎不假思索地发动潜伏于京城各处、尤其是藏兵巷内的所有暗卫,誓要将吴仲衡救出火坑。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谢淮安早已提前将大量白吻虎精锐悄然潜入藏兵巷,把这条复杂蜿蜒的老巷改造为一座天然的迷魂阵。巷道高低错落、路口如蛛网般交织,再加上事前精心布下的伏兵与路障,使得铁秣暗卫一入巷便失去方向。白吻虎借着地利与阵法,在暗处层层伏击,逐步分割、围杀这支号称百战不折的死士队伍。短短一夜之间,无数铁秣暗卫或倒在巷口的血泊之中,或消失在阴影深处,最终再无一人能全身而出。
另一头,萧文敬在叶铮的护送下,带着白吻虎的主力悄然回到京城。城门之外风声未歇,城门之内却早已暗潮汹涌。消息传至五大分部后,各处分部将士迅速响应,暗中调集人手,对潜伏在城中的铁秣余孽展开最后一轮搜剿。那些曾经以为稳操胜券、坐看局势变化的铁秣骨干,根本没有料到自己这段时间收到的外界情报,竟全部出自谢淮安一人之手。原来,早在战局真正爆发前,他就悄然替换了铁秣的信使,将铁秣与外界来往的密信截入手中,再一点点改写内容,用精心伪造的战报与情报引导铁秣人误判形势。那些看似“可靠”的消息,让他们误以为中原兵力分散、各部节节败退,以为大局已定,只需按部就班地等待最后胜利。殊不知,一切尽在谢淮安心中掌控,他用虚假的战况一点点麻痹铁秣人的警觉,使他们在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错觉中,被愈绑愈紧,直到再也无力挣脱。待到铁秣暗卫彻底暴露,五大分部内外呼应之时,这看似缜密的铁秣大计,终于露出致命破绽,被彻底翻盘。
天色逐渐放亮,半空中轰然炸开的信号弹仿佛惊雷,将谢淮安从昏迷边缘拉回现实。他浑身伤痕累累,只剩最后一口气勉力支撑,却仍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知道,只要吴仲衡还活着,一切便远未结束。对于言凤山的武艺,他有信心,却不敢有十分把握,更不愿把同伴的性命交给所谓的“运气”。于是他艰难地支撑着受伤的身体,一步一步拖着血迹朝粮仓走去。推开沉重的仓门时,一股混合着血腥与湿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环顾四周,只见破裂的粮袋倒满一地,白色的面粉像积雪般覆盖在地上与横梁上,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粉尘。昏暗的角落里,言凤山静静躺着,血迹早已干涸,显然再无回天之力,而不远处,吴仲衡却仍然倔强地吊着最后一口气,半撑着身体,眼神中依旧藏着侥幸与算计——仿佛只要再多一点时间,他依然可以想办法脱身。看着这个依旧不肯认输的男人,谢淮安嘴角勾起一丝苦笑,那笑意之中毫无快乐,只是对命运讽刺的无奈。他轻轻叹息,心知这世上最难对付的,始终是这个将天下众生当作棋子的铁秣王。既然无人能够替他了结这一局,那便仍要由他亲手收尾。他重新关上粮仓大门,在门缝合上的刹那,最后抬眼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阳光难得地明媚温暖,照得街道金光微漾,大街上竟出奇宁静,仿佛这座城从未被战火笼罩过。那一刻,他几乎可以预见一个不再有铁秣阴影的明天。
吴仲衡见来者正是谢淮安,原本那点残存的侥幸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转为一种扭曲的兴奋。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捡起长剑,仿佛只要再赢这一局,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然而谢淮安只是含笑看着他,那笑容平静得近乎冷淡。他缓缓开口提醒,这一次,他不再用剑来争胜负。昔日吴仲衡曾不吝赐教,向他展示过铁秣人许多阴狠而实用的手段——如何借地形取胜,如何利用环境制敌,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杀伤。如今,他只是将这所有“知识”,完完整整还给老师而已。说罢,他伸手抓起一把从破裂布袋中滑落的面粉。粮仓原本就是囤积粮食之地,方才一战中无数面粉袋被划破,白色粉末如雾霾般弥漫,几乎肉眼可见地漂浮在空气里。吴仲衡在那一瞬间终于感到一种从脊背升起的寒意——他看见谢淮安的眼神,不再带有任何犹豫与软弱,那是一种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求将敌人拖入深渊的决绝。
谢淮安没有再给他多思索的机会。他缓慢却坚定地抽出插在自己腹部的断箭,那一刻,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却也让他彻底摆脱了残存的迟疑。他借着最后一点力气,将那截断箭向粮仓屋梁划去。坚硬的木梁与金属猛烈摩擦,迸出一串刺眼的火花。早已充斥在空气中的面粉微尘立刻被火花点燃,瞬间引发剧烈的粉尘燃爆——这是曾经由吴仲衡亲口讲授、却被他亲手忽略的致命隐患,如今却成为夺取他性命的终极利器。火光在仓内倏然炸开,仿佛有一头巨兽张口怒吼,灼热的烈焰在转瞬间吞没了木梁与粮袋。浑身沾满面粉的吴仲衡根本来不及逃离,整个人在火海中重重翻滚,眨眼便被熊熊烈焰吞噬。燃烧的声音混杂着木头崩裂的爆响,火焰透过粮仓缝隙冲天而起,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这一刻,曾经高高在上的铁秣王,连同他以欺骗与血腥构建起来的庞大阴谋,一同葬身于这片烈焰之中。
就在铁秣王伏诛的同时,远在御龙岭的另一场战斗也走向了终局。萧武阳被押入御龙岭的地牢,成为铁秣最后试图挟持中原、博取筹码的人质。然而当白吻虎倾巢而出,对御龙岭发起突袭时,铁秣守军在连日疲惫与错乱情报的双重打击下,早已士气崩溃,防线顷刻瓦解。各处堡垒像被烈风吹折的枯枝般相继倒塌,残余的守卫不是被俘,就是四散而逃,再也组不起像样的抵抗。一切都按着谢淮安在密信中层层铺排的蓝图,艰难却坚定地推进着。铁秣暗卫在藏兵巷彻底覆灭,御龙岭失守,京城内外的铁秣势力一夜之间如同被连根拔起。叶铮与萧文敬在战后第一时间赶往与小青约定的汇合处,原以为很快就能找到谢淮安,一起见证这场鏖战之后的黎明。然而他们等了又等,从黑夜等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炮火声渐息等到城中恢复平静,却始终没有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等来他那句轻描淡写的玩笑。好在,京城终于不再有刀兵与烟火,百姓可以重新打开被紧闭多日的门窗,在阳光下摆摊、叫卖,孩童重新在街巷中追逐玩闹。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是谢淮安用半生心血与无数义士的鲜血换回来的。他走过漫长幽暗的路,在无数个生死一线的瞬间从未退缩,才换得今日城中一声“太平”。前方的路仍旧漫长艰辛,世界不会因一场胜利而彻底变得温柔,但只要还有人愿意像他那样坚守信念,不畏艰险,在绝望中仍选择向前,那么乌云终有被拨开的那一天,花开之时,也必定有人能站在阳光下,记得他曾为这盛世付出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