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老山参出土的那一刻,泥土尚温,根须缠绕着山林的岁月与精灵的气息。老把头将它视若性命,不仅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裹,更是日日将包袱系在胸前,只在合眼睡去时才肯解下。他心里清楚,这根参不是寻常物件,它能换来枪械弹药,能为死去的兄弟们撑起一线反抗的希望。那日突起山火,火舌卷着风刮向林海,人人提桶握锹奔赴火线,偏只有哑巴男人不见了影。等到火势渐缓、兄弟们带着烫伤与炭灰回转,哑巴男人已踪迹杳然。老把头当时只摸了摸干粮与水壶的重量,并未拆看贴身的包袱,可心底像被尖石楔入,隐隐作痛。等他提起精神一看,怀里的老山参却像悄无声息的野兽,逃离了温热的胸膛,他几近笃定——哑巴男人伸了贼手。
前日黄昏,老把头循着兽行与露水,寻到一处清澈的水泡子。鲁长山判断,若哑巴男人藏身林中,迟早要来这儿解渴,于是提议蹲守,等待那人自投罗网。老把头这才郑重其事,将一叠写满姓名的纸片交到鲁长山掌心,那是死去兄弟们的名单。他叮嘱说,若能卖掉老山参,便去买枪,去打鬼子,也去给每一户牵肠挂肚的人家报个信。话未尽,命运却先翻动一页。哑巴男人装作误入陷阱,被绳网倒吊在树梢,老把头心软,挥刀解绳相救,谁知好心换来的是手中的宝物被悄然窃走。哑巴男人逃离不久就踩进另一处深坑,挣扎半晌才翻身而出,忙又用树叶掩盖洞口,仿佛要将自己的罪行也一并埋掉。那边厢,老把头连日奔走、旧伤复裂,终于力竭气尽,撒手人寰。田小贵闻讯,伏在草丛里哭得像夜雨打湿的狼崽子,一时泣不成声。
鲁长山如鹰般守在小水泡边,冷风里不住攥紧指节。终于,摇头晃脑的身影映上水光——哑巴男人心虚一闪,拔腿便跑。鲁长山紧追不舍,穿林掠影,哑巴男人却是引着他走进布好的陷阱。泥土骤然塌落,鲁长山一头栽进黑黢黢的深坑。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一直闭口不言的男人忽然在坑沿上开了口,他承认自己偷了老山参,还仰头露出得意笑容,转身扬长而去。命运的绳索在别处回弹,田小贵一路搜寻,半途撞见哑巴男人,趁其不备死命夺回老山参,旋即折返,将落坑的鲁长山救了出来。两人得知老把头已逝,心如刀割,却也只能把悲伤压进泥土里,同死去的兄弟们一道葬下,然后重新背起背篓,向松林镇的方向踏步。
深夜的劳工营,寒意像刀背从衣襟里滑过去。两名劳工鬼鬼祟祟起身,在黑影间将另一人掐死,喘息声夹杂着惶恐的咯噎。万福庆刚要起身查看,便被汤德远死死拽住,眼神告诫他别添乱。风声夹着靴底的硬响,日军的头目带人破门而入,阴鹫的目光一扫,便将怀疑指向朝鲜族劳工。那些被押到院子里的男人们一个个站了出来,或是沉默自承,或是为了同族不再受辱而硬顶下罪名。日军头子唇角一勾,命人送出刀棍,竟逼他们互相残杀,要留下所谓“最强者”。血溅泥地,惨叫被夜色吞没,院门外的星子也不敢再闪。
天色微明,冷露未干。哑巴男人却已把他口中的老大——葱山小白马唤来。叱咤的口哨声裂开林子,藏在树影中的一群兄弟蜂拥而出,枪口一齐黑洞洞地指向鲁长山与田小贵。小白马语气温和却毫无转圜,逼他们将老山参交出。鲁长山看着那双清亮却冷硬的眼睛,只得将包裹再次递出。临走之前,小白马丢下几包干粮,说是“路上要紧”,转首便领着人马退入密林。鲁长山听过葱山小白马的名头——曾经的义勇军里,他也算铮铮硬骨,谁料如今却落到带着弟兄拦路的田地。胸中的不平像火石碰撞,他咽不下这口闷气,决心尾随上山看个明白。田小贵眼睛一亮,早有此意,二人遂悄迹跟随。
那头,兰花儿像一只受惊却不肯低头的雉雉,绕山越沟,只身奔向松林镇。她小心翼翼藏在草坡与乱石之间,未料还是被两个鬼子盯上。追兵步步紧逼,兰花儿回身挥刀,拼命反抗,终于将其中一人击倒在地。枪声乍响,她肩头中弹,血沿着衣襟绽出一朵铁锈色的花。生死一线之际,葱山小白马带人疾驰而至,利落收割了另一个鬼子的性命,俯身将兰花儿托起,眉间一凛,将她带离枪火。
与此同时,劳工营里的人命像被无形的大手拎着,成串坠落。日军恣意屠戮,将无辜者整齐地推进大坑里,泥土盖过脸庞,血腥味在风里四散,连乌鸦都不敢轻落。天地不言,只有冷月照着人世荒凉。
鲁长山与田小贵紧盯小白马一伙的行踪,在一道陡坡下,他们一眼便认出那辆装着粮食与菜蔬的马车里,躺着的伤者正是兰花儿。两人心口骤然一沉,脚步却更轻更疾,远远吊在队尾,一路把山路的转折记在心里,直追到葱山的山寨外。木栅如刺,岗哨如狼,鲁长山担心兰花儿身陷险地,想也不想便寻思着设法混入山寨,探个究竟。
小白马将兰花儿安置在一处清净的厢房,褪去血污,探视伤口,亲自为她敷药包扎。兰花儿咬着牙,执拗地要自己来处理伤处,眼神冷明,落笔般的眉锋透着不屈的坚韧。小白马神色一缓,对这份干净利落生出几分钦佩,便旁敲侧击问起她的来历与去向,同时劝她在此安心养伤,待体力复原,再作打算。屋外松风过檐,吹得纱帘微微鼓起,也吹散了些许血腥气味。
天近黄昏,鲁长山摸到山寨口,正遇上二当家巡查。几句试探过后,二当家便将他带进寨里。鲁长山压下心跳,口风一转,说自己是来找女儿兰花儿的,言辞坚定又带几分焦急。寨中人马进进出出,火头房的炊烟与兵器的冷光交错,山风刮过旗面,猎猎作响。暗流涌动的眉目间,一场牵连众命的较量,已无声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