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深处,风声猎猎,木叶之间仿佛也在喃喃低语。兰花儿斟满清酒,敬给二当家与三当家,既以情动之,复以理晓之,言辞温婉却锋利如刀。两位当家面面相觑,终究点头应下,愿同她并肩赴前线。然而,小白马仍踟蹰不定,心底犹有彷徨。二当家与三当家见状,意欲借一番“强按牛头”的戏法,给这位当家的心口上添把火,让他别再犹疑不决。
未几,小白马率兄弟下山,寻仇人刘黑虎清算旧账,一番血雨腥风后凯旋而归,心急如焚要向兰花儿报喜。岂料前脚跨门,后背便被早已设伏的二当家、三当家以绳索缚住。兰花儿昂然立于堂中,开门见山:她要带着兄弟们下山打鬼子。小白马当场变色,断然不允。话锋一转,兰花儿玉容沉毅,直指他的软肋——若他再执迷不悟,她便带着兄弟和腹中骨肉另觅出路,以后休想再见自己的孩子。霎时,屋内风声顿止,只余人的呼吸起伏。小白马最终伸手松了绳结,兰花儿这才戳破那层纸:二当家与三当家不过阳奉阴违,根本没按安排真把小白马缚住,只为当着她的面做做样子。生死与共的袍泽情义摆在眼前,兰花儿却毫不留情,讥刺三人沉湎享乐、耗费光阴,与在雪与火里打熬出来的抗联战士相比,不过酒囊饭袋。小白马面红耳赤,羞愧无地,竟拔枪指向兰花儿。她巍然不动,以腹中孩儿为盾,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钉。小白马一怔,握枪的手微微发颤,终于吐出一句:容我再好好想想。
与此同时,田小贵也没闲着。他把父亲招募来的二十多名护院操练得板板整整,随后领着这股新鲜血气去与老驴子汇合。临行前,他不但从家里扛走十几坛咸鸭蛋,还顺手牵走了父亲新购的枪支弹药。老驴子点拨几句,便带着这群后生潜入山林,猫腰匿迹,伺机而动。旋即,他又独自摸到八棵松,见那棵老松上新刻了“高云虎、万福庆、汤德远”的联络号码,心头一亮,急忙下山进松林镇寻人。连日奔忙,仍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回返。此时,一位老猎人循踪而来,低声对答,接头暗号丝丝入扣。老驴子这才得知,老猎人是赵排长派来的,专为搜寻散落各处的抗联幸存者。久旱逢甘霖,老驴子激动难抑,当即安排田小贵随老猎人去寻大部队,自己则折向葱山,欲与兰花儿再谋后计。
山风又起时,小白马的迟疑终于落地成决。他拍案而起,愿率三十余名兄弟齐心上阵。老驴子闻讯喜形于色,席间满斟杯中物,众人推杯换盏,誓言掷地有声:定要把鬼子一个不剩地消灭干净。谈至末了,老驴子语重心长,劝兰花儿安心留在山寨,先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他环视帐下一众人马,直言队伍缺少几位能挑大梁的硬骨头。小白马闻言,忆及野马滩有一家人,江湖人称“野马滩的老驴子”,育有三子,三兄弟上马如飞,下马如风,刀枪剑戟皆练得出神入化。鬼子曾试图笼络,三兄弟断然不从,鬼子恼羞成怒,偷走他们家的马,还一把火烧了房,父子因此与倭寇结下血仇。小白马曾想纳三兄弟入伍,却被他们婉拒。兰花儿与老驴子都认定,此三人是难得的人才,当下拟定一计,先把人心收拢,再论去留。
计策甫定,老驴子乃装作沿路讨饭的穷汉,挑个黄昏在野马滩边上“饿晕”过去。三位后生恰巧路过,热肠难改,忙把他抬回家里。夜色如墨,灶膛里火苗舔着锅底,屋子里却草蛇灰线,暗伏波澜。老驴子与这户人家的当家——人送外号“野马滩老驴子”的老汉——促膝闲谈,话锋看似平常,实则每字每句都在试探。他故意露出几处旧伤疤痕,引得老汉眯眼一看,心中戒备陡升:这哪里像沿路乞食的?分明江湖人多刀口舔血之辈才有的伤痕。父子四目相对,屋内的风,从檐下慢慢冷了下来。
更深露重,家门闭紧。野马滩老驴子压低声音,遣三位儿子暗中将“乞汉”捆起,刀锋在灯下寒光一闪,言辞凶悍:要么说出真身来历,要么就割肉下锅。彼时,老驴子再无隐瞒,自报家门:他是抗联的旧部,部队被打散,如今四处招兵买马,重整旗鼓。野马滩老驴子却冷笑一声,佯称自己早已与鬼子同流合污,前些日子还抓了三个抗联战士送去邀功。屋里的火焰翻了一下,老驴子眼神一凛,说出“宁折不屈”的八个字。两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桌面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像两条紧绷的弦。
次日清早,父子四人押着老驴子直奔日军驻地。堂上站着个目中无人、冷眸如霜的鬼子头目,盘问不过三句,便摆出交易的口气——一个抗联战士,赏一根金条。野马滩老驴子抬起眼皮,言道金条不要,只求多要几晌好地。那鬼子头子一听不悦,皮笑肉不笑,话里带刺。只这一瞬,野马滩老驴子咽不下这口粗鄙的气,怒火自胸腔里呼地窜出,与三位儿子一个使眼色,刀枪拔出如风卷云涌。电光火石间,鬼子头子与在场倭兵倒了一地,热血溅了半窗纸。父子四人缴了枪,转身离去,临走前却悄悄留下一块“黑狼寨”的腰牌,仿佛一枚悄然埋下的钉子。与其同时,被押来的老驴子反倒怔了一怔,暗道蹊跷。
风过竹梢,回到家中,老驴子取出好酒为野马滩老驴子压惊。席间他装作随口一问,打听那块黑狼寨腰牌的来历。野马滩老驴子把盏一顿,便将缘由一五一十道来:黑狼寨与鬼子早狼狈为奸,杀人劫掠,无恶不作,还不时暗中出卖抗联踪迹。前阵子,三兄弟在山道遇着了个落单的黑狼寨喽啰,当场一刀封喉,翻出这块腰牌。今日将其留在现场,本是要离间鬼子与土匪,让两股祸水先自相攻伐。老驴子听罢恍然,心里一声冷笑:此举妙在无形,棋高一着,便是把鬼子与黑狼寨都扎在对方的眼上。
杯中酒过口,往事如潮涌上野马滩老驴子的眼前。他沉吟片刻,低声说起几年前的旧事:曾救过一名负伤的抗联战士,那青年血性如火,对他感恩至深,执意要认他做干爹。谁曾想,天不佑英雄,后来那青年被鬼子抓住,英勇就义,至此阴阳两隔。事后打听方知,那名青年正是名震一方的抗联英雄魏团长。屋里一阵寂然,只听得到酒滴在杯沿的声响。老驴子望着这位同样背有风霜的老父,轻轻把话题送上高处,提起魏团长生前之言:星火不可灭,火种要一代代传下去。话音落地,屋里几双眼睛一齐亮了。
当下,老驴子趁热打铁,诚声相邀,让野马滩老驴子召唤乡里勇男猛士、弯弓能手,汇作一股劲风,朝前线去。老汉不再盘桓,转头便令三位儿子进村挨家挨户动员。那一刻,他黧黑的脸上涌出罕见的温度,仿佛许多年的郁结豁然开朗:不是不肯上路,只是要找个值当的方向。屋外月色淡淡,犬吠远远,野马滩的夜,像被点亮了一盏灯。
再说葱山之侧,兰花儿静守山寨,以母亲的温柔守望着腹中生命,以战士的坚韧守护着兄弟们的归期。小白马整编了三十余名好手,老驴子又奔走于山川之间,既联络抗联旧部,又巧设离间之计,让鬼子与黑狼寨内争外斗、首尾难顾。八棵松下的刻痕尚新,松林镇的街角还留着他奔忙的脚印;赵排长托人传信的暗号,像一根线,牵着散落四方的同袍回归队伍。风从北边刮来,旌旗无声猎猎,旧仇未雪,新恨又添,然而人心已定,星火渐成燎原之势。
当誓言再一次在杯盏间回响,当刀锋在鞘中发出轻微的颤音,人们知道,有些路必须走,有些仗唯有打。兰花儿的眼神清澈而坚韧,小白马的背影比山还硬;野马滩父子背起枪,田小贵提着弹壳奔跑在林间;而那位在风雪里一次次转身的老驴子,仍在用粗砺的声音呼唤:把火把传下去,让更多的人看见光。山川会记得,松林会记得,每一个名字也会被记得。等到黎明落在山脊上,等到第一声号角吹醒沉睡的谷地,那些曾经的犹疑、愤怒、悲怆与热血,都会化作一股向前的力。敌人会发现,真正该害怕的,不是刀,不是枪,而是这群人胸膛里同频跳动、永不停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