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霜犹在窗棂悄落,田小贵总算踏进久违的门槛。饥肠辘辘的他每日以大鱼大肉补着身子,一连吃了好几天,才将那一路颠沛带来的虚弱驱散些许。田父看在眼里,疼在心头,白发里的叹息无言胜有言。那一刻,田小贵心弦倏然一断,他曾以为这条命早已丢在荒野硝烟里,没想到竟能重新听见灶台上汤水翻滚的声响。他一头扑进父亲怀中,像孩提时摔倒后那样,抱着泣不成声,泪水把胸口浸得一片滚烫。
父亲带着他来到母亲的灵前,香烟袅袅里,叩首声一下一下,沉甸甸落在心坎。磕完头,老父轻声询问外头究竟遭了什么难,小贵却只是摇头苦笑,把那些血与火、冷与饥,悄悄压进心底,不愿再添父亲的忧虑。老父沉吟半晌,劝他就此留在家中,做田畴间的好儿子,做灵牌前的孝子。田小贵抬眼望着屋梁,思前想后,最终点头应下,像把一身风雨,暂时挂在屋檐下。
另一头,鲁长山日复一日上山砍柴,肩上担着的不只是沉重的木头,更是压在胸口的仇恨与牵挂。他督着铁梁用木头假肢学着走,铁梁把拐杖一撇,咬牙想站稳,可终是身形一晃,重重摔倒在地。鲁长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解开假肢,见那残肢处被磨得血泡连串,心里一紧,怒把假肢掷在一旁。每每念及鬼子曾将铁梁的腿砍下喂狗,胸腔里仿佛被一把锉反复刮磨,疼得说不出话来。妻子在旁,轻言细语,像把温水一点点倒进心田,才不至于让这股恨意烧穿了他的理智。
山风之外,炊烟之中,兰花儿与小白马的情意在柴米油盐里悄然生根。兰花儿心巧手勤,细密针脚缝出一双双厚实的袜子,逐一塞到兄弟们手里。粗糙的掌心捧着暖意,大家乐得合不拢嘴,三步并作两步就回屋换上。小白马立在门口,瞧在眼里,暖在心头,觉得这辈子能与兰花儿结成连理,是上天落在他掌心的一缕光。他转身去了厨房,洗米点火,烹出一桌可口饭菜,端到兰花儿跟前。她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指腹一触碗沿,心头便柔得像春雪化水。
鲁长山白日里开荒种地,夜里把疲惫压在枕边。妻子默默把苦累拣去,又把一日三餐安排得有滋有味。二人相敬如宾,相濡以沫,那份静好被铁梁看在眼里,悄悄记在心里。妻子忽而停下了手里的针线,目光像水一样澄澈,她轻声问:“是不是又要走?”鲁长山微微颔首,眼里闪着一道冷光——那是对鬼子的切齿之恨,也是誓要清扫山河的火焰。他说,待把那群畜生赶尽杀绝,才回到这院子里,陪她等一场春花。妻子没再劝,只是把织好的袜子一双双叠起,塞进他的行囊。粗布薄线,藏着她千言万语。鲁长山接过时,眼眶红得像晚霞,热泪在睫毛上滚动。
天光微白,露珠尚在叶尖打转,鲁长山背上行囊,迈出门槛。妻子站在门梢,目送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泪水控制不住,涓涓滑落。铁梁拄着门框,忍了又忍,终是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爹”。这一声像箭,直射鲁长山心头,他回首望去,老泪纵横,抿唇点头,转身却更坚定,脚步踏得山路都微微颤响,踏向那条风雨兼程的征途。
此时,汤德远也已收拾停当,准备去投奔肖铁林。母亲围着他转来转去,千叮咛万嘱咐,把每一针每一线都塞进儿子的包里,仿佛能替他挡风遮雨。鲁长山循着旧日情谊找上门,想与他一同归队。汤父却笑里藏针,支吾着说汤德远没回家,又急急撇清与抗联的牵连,硬道儿子只是做点生意谋口饭吃。鲁长山听得明白,却不拆穿,怕的是把一家老小逼到墙角。他接过汤母亲手熬的粥,几大口下肚,热气腾腾,像把身上的尘土也一并洗净。临别,他拱手作别,说明赶往元宝镇,拜托汤父替他带个信。屋里,汤德远躲在门后,目送那背影掠过院门,心里像压了块石,大不自在。
另一边,万福庆心急如焚,一门心思想尽快与战友汇合。高云虎则主张按兵不动,等鲁长山来接洽。万福庆却认定这是找借口,言语间不免挖苦讥讽,针锋相对。高云虎连连解释,讲的是稳妥,是顾全大局,是不让兄弟们白白冒险,可这些话在万福庆听来像冷风刮过窗纸,越刮越薄。他干脆一抖袖口,立意自己去找鲁长山,宁可担些风险,也不愿让时间耗在不确定里。
村口的土路扬起细尘,保长亲自拄着拐进了田家院子,劝田小贵别再往外跑,留在家中好好侍奉老父,成个家,立个稳当的根。言辞虽不多,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刚劲。田父在旁,重重点头,保证会让小贵安心在家,把屋子拾掇得有个家的样子。田小贵沉默良久,抬眼望见屋棂上挂着的那只风铃,微风一动,叮当作响。他忽觉胸口那团漂泊的云渐渐落定,仿佛从刀光血影里抽身出来,握住了眼前这把烟火人间的暖。可他也明白,天边的烽烟未灭,脚边的土地仍需汗水浇灌。人心在两岸之间摇摆,既不忍离,也不敢忘,便只好在眼下的宁静中,蓄着下一次动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