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未展,风声却紧。田家大院里号角似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尘土在院墙间打着旋儿飞扬。田老爷广招勇壮,急募护院,银钱粮食一一备妥,只为筑一道守护乡土的藩篱。田小贵被推为头领,接过木尺与号令,指点步伐、校准枪线,从扎马步到卧倒起身,动作严丝合缝。他不肯敷衍,讲究每一口呼吸、每一次扣扳机的节奏,仿佛要把刀光火色先刻在众人筋骨里。看着一双双眼睛由懵懂到坚毅,他心里那股热浪越烧越旺,打定主意要带众人去与倭寇正面相逢。
镇上另一隅,大阔枝掏出多年攒下的银票,帮高云虎在街口盘下铺面,挂上“山货行”的牌匾。干鹿茸、野蜂蜜、松子蘑菇堆成小山,香意与木头的清润在门面里汇成一缕温暖的日子味儿。万福庆扛着风尘赶往八棵松,抚着那棵老树的粗砺树皮去找刻下的暗号,想看是否有旧部与新朋归来集结。大阔枝提来一坛好酒,笑里带着豪爽,想与高云虎对饮到天明,可高云虎借口事务缠身,只说两句客气话便把人安抚送走,门外的风一吹,酒香与人影都散成寂寞。
万福庆急急折返,神色里裹着落寞——那树上并无新刻的伙伴号码。与高云虎面面相觑,两人却都把希望放在鲁长山身上,盼着他如雷霆般赶来接应。大阔枝的热情一时无处安放,高云虎的心却像拉满弓的弦,紧紧指向远方的枪声与烟硝。言语虽淡,目光里已写下去留的挣扎。
田小贵带着护院日日操练,晴也练,雨也练。空场上脚步交错,木桩旁沙袋摇晃,汗水把粗布衣裳浸得发亮。他抽空腌了十几坛咸鸭蛋,盐与香料层层相叠,连同盖坛的稻草都带着烟火家的气息。田老爷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阵地甜,想着小子八成是想安心留在自家门下做个靠得住的干将,眉眼都舒展了起来,连饭也比平日多添一勺。
山风从松梢拂下,兰花儿在篱下徘徊多时,寻着缝儿探问小白马往昔做义勇军时与鬼子厮杀的旧事。她的目光亮得像夜里的一盏灯,把尘封的记忆照得透亮。小白马喉间一紧,坦言胸中怒火早已难熄,只是顾念兄弟们的安危,不愿拿众人的命运去赌。兰花儿当机立断,端起清水当酒,郑重其事地许下同生共死之诺,愿随他赴险踏刀山。小白马却仍迟疑,怕风雨连累了心上人的眉目,怕枪火惊碎了村庄的安宁。
黄昏近处,街角的山货店灯盏微明。高云虎特意上门,直面大阔枝。她的情意早已热得烫手,不再绕弯,言语朴直却像火中取栗。高云虎没有避闪,承认心意相投,情根暗结,但他心头那道北方的路更响亮——他还要去寻找大部队,与更大的铁流汇合。大阔枝要他留下,一遍遍地劝,一句句地挽。高云虎沉吟良久,只得先答应在镇上待上一时半刻。大阔枝喜极,箍着他不肯撒手,情到深处忍不住在他肩上狠狠一咬,眼泪却在转身间决堤,她知道留住一时,留不住一生。
另边厢,兰花儿做了几道拿手菜,热气腾腾地摆在案上,借水代酒,招呼二当家、三当家坐下开怀。她轻声却不软弱,说起两位兄弟的老母被鬼子残害的伤,像给烈焰添上一把干柴。两人眼中血线蜿蜒,握拳砸在桌沿,齐声应下愿与天理相扶,和兰花儿一道去雪前耻、祭亡魂。可话到末了,又不免担忧:小白马若不点头,这群兄弟便还要困于旧山旧寨。
夜色沉入八棵松下,汤德远独自来到那棵约定之树。指腹摩挲树皮,粗糙的纹理里跳出一串熟悉的痕迹——万福庆的号码安静地伏在那里。多日来压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曾以为旧日出逃的计划里,万福庆已折在黑夜和枪声之间,悔恨如钩日夜不退。如今那串数字像火苗,照亮他的眼,他仰头一笑,又缓缓阖目,像在向远处的兄弟报平安,也像在向自己立下沉默的誓。
清晨露重,田小贵一声不响地把新练成的护院整队带走,枪械弹药井井有条,那十几坛咸鸭蛋也一并装上车——这是给将士的加餐,也是他的心意。屋角留下一封短信,字迹刚劲,意旨如铁。田老爷打开一看,只觉天旋地转,唇角发颤。保长踏着响靴闯进门来寻人,质问声如鞭,田老爷情急之下硬着头皮支起一桩说辞:新招募的两个护院不安分,带着武器跑了;至于田小贵,他不过是去了哈尔滨找同窗。保长斜睨,半信半疑,言语里带着刀尖,威胁要去护院们家中一一清算。
长顺站出来为老爷打圆场,一口咬定那两个新来的确不老实,人既走了,枪也下落不明。田家父子因此龃龉,鸡犬不宁。几句狠话一出口,像断了的弦再也系不回,田小贵拂袖而去,自此与家门隔开一程。保长见风使舵,暂且信了这番说法,留下一肚皮的狐疑和一屋子的风浪。
林间的路曲折起伏,田小贵领着护院去寻鲁长山,衣摆猎猎,脚步生风。鲁长山的眼里燃着不屈的火,他立在众人之前,誓言掷地:保家卫国,不惧刀山火海,不负同袍热血。那边厢,万福庆又回到八棵松,见到树干上新添的刻痕——汤德远的号码赫然在目。他喜从心起,迫不及待回松林镇给高云虎报讯,两人匆忙分头去找人。片刻后,鲁长山也赶到树下,指尖抚过汤德远的刻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胸膛起伏,像擂响的战鼓。
风声鹫急,汤德远在山腰的小路上撞见一个被日伪追杀的青年,鲜血把衣襟染得发黑。他没多问一句,先脱下自己的衣服递过去,又把干粮塞到那人掌心,一把按他进灌木丛里,低声嘱咐不要出声。敌人的脚步已逼近,犬吠与叱喝混成一团,他回身挺直脊梁,仿佛换了一个人,故意踩断枯枝,吸引火舌的目光。枪声像暴雨,他引开人马,拐入丛林深处,最终被团团围住。四下一片森冷,他却把背脊挺得像松,眼神凝成霜与铁:身在局中,仍愿为同伴开一道活路,也为将至的会师守住一线生机。
那一夜,松针滴露,月色清寒。有人在路上紧赶慢赶,有人在暗处握紧拳头,有人撞破心防放声痛哭,也有人把忧惧藏在牙缝里咬成决心。八棵松的树皮下,密密的刻痕像一部无声的名册,见证着每一个灵魂的归处与奔赴。远处未燃的烽烟里,隐隐有马蹄与号声回荡,像在召唤所有人朝着同一处黎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