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招远是深圳一家大型保险公司的金牌推销员,连续六次拿下公司“季度之星”,在同事眼里,他是口才一流、业绩爆棚的传奇人物,在领导心中,则是可以派往任何艰难市场的“王牌”。这些年,他靠着一副能说会道的嘴和不服输的劲头,在竞争激烈的一线城市闯出成绩,对都市白领、中小企业主甚至菜市场摊贩都卖过保险,从车险、寿险到理财型险种,没有他啃不下来的客户。但就在他准备继续在深圳大展拳脚之时,公司总部做出了一项新的战略部署:为了更好地落实国家的惠民政策,扩大农业、牧业保险的覆盖面,提升西藏、青海等偏远地区的保险业务,公司决定派出一批业务骨干奔赴高原,推广牦牛养殖保险。作为业务标杆,张招远被点名抽调,他虽有犹豫,却在领导“这是关乎公司长远布局,也是响应国家号召的大事”的一番动员下,最终一口答应,背上行囊,带着自信与野心踏上前往西藏的列车。
抵达西藏分公司的第一天,高原的阳光刺眼却格外清澈,空气稀薄得让人每走几步都要刻意深呼吸。刚下车没多久,分公司两名本地业务员就急匆匆迎了上来,一个叫哈扎,一个被大家称为“老牟”。哈扎皮肤黝黑,眼神单纯而热忱,说话带着浓重的藏族口音;老牟则是常年在牧区跑业务的内地人,脸被高原的风吹得粗糙发红,身上始终带着一股牛粪和风沙混合的味道。两人早就听说总部要派来一位“战神级”的推销员,对他的到来寄予厚望,此刻却又忍不住倾诉起压在心头的苦闷:牧区辽阔,牧民们世代与牦牛为伴,对大自然既敬畏又依赖,习惯把意外损失归结为神灵旨意,根本不相信那一叠印着汉字的小纸片能在灾难降临时起到什么作用。眼看一头头健壮的牦牛在暴雪中冻死,或是被雪豹猎杀,牧民们只是沉默地收拾牦牛的尸体,用古老的祭祀方式向天地祈祷,却对“牦牛险”不屑一顾。分公司为此焦头烂额,报上去的业绩数字几乎停滞不前,在总部眼里成了“严重落后片区”。
在分公司简陋的会议室里,听完哈扎和老牟的汇报后,张招远缓缓放下手中的文件,望着窗外连绵的雪山,心里并未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反而是多年激烈竞争磨炼出的战斗欲在胸口翻腾,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深圳那么难啃的市场我都啃下来了,还怕几头牛?”紧接着,他郑重其事地立下军令状——一个月之内,让辖区登记在册的十万头牦牛全部上保险,一个都不能少。这个目标一出,连老牟都被吓了一跳,忙提醒他高原环境特殊、牧民观念保守,许多工作根本不是“多跑几趟客户”这么简单。但张招远自信满满,坚信只要方法得当、话术合适,就没有签不成的单子。在他的执意要求下,分公司很快为他安排了第一线走访行程,他要亲自上牧场,面对面说服那些对保险一无所知的牧民。
第二天一早,阳光从雪山顶漫下来,温度却依旧低得刺骨。张招远裹着厚重的羽绒服,跟着哈扎翻山越岭,前往附近一个著名的牧民聚居点。这里每一户人家都有一大片草场,每一头牦牛都被视为家庭的命根子。他原以为,只要把牦牛在雪灾和野兽袭击中损失的具体数字摆出来,再算一笔经济账,牧民就会像城市里的客户一样迅速理解保险的好处。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刚靠近第一户人家,就被守在门口的藏獒低沉的吠声吓得不敢再向前。主人接过哈扎递上的名片,看都不看就塞进门框缝里,摇头表示不需要。几乎所有牧民家都给了类似反应,有人干脆把“保险”两个字当作不吉利的预兆,怕提起“意外”“损失”会触怒神灵,更不愿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走访了一圈,太阳已经高高挂起,张招远身上的热情却像被高原的寒风一点点吹散,他原本设计好的推销话术在牧民平静而陌生的脸孔前变得无力。
回到分公司的路上,哈扎一边牵着马,一边劝他适当降低目标:“这里不是深圳,人家不缺那点钱,也不相信纸。我们已经跑了好几年,效果就这样。”但张招远不愿就此认输,他坚信总有一户人家会成为突破口,只要拿下第一份牦牛保险,其他人就有可能跟进。他把目光锁定在一个叫卓玛奶奶的老年牧民身上——对方在这片草场上颇具威望,是村里人敬重的老人。只要能说服她,便意味着撬开了整个牧区的大门。于是,他带着哈扎和老牟,决定直接登门拜访卓玛奶奶家,哪怕吃点苦头也在所不惜。
卓玛奶奶家的草场位于山坡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高山草甸,牦牛三三两两散落其间,低头安静地吃草。沿着牛粪铺成的小路往上走,一座简易的石头房子映入眼帘,屋顶插着小小的经幡,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张招远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头毛色乌亮、体型健壮的小牦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想到公司关于牦牛保险的宣传资料——给每头保险牦牛打上耳标、建立档案,才能在发生意外时理赔。他心生一计,打算现场演示“打耳标”的流程,用更直观的方式向卓玛奶奶解释保险不是骗人的。他交代哈扎去门口喊人,自己则鼓足勇气向小牦牛慢慢靠近,一边伸出手试探地抚摸它的脖子,一边拿出准备好的耳标和工具,想着先做个示范再说。
就在他抬手、准备动手的一瞬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后传来。一个身形消瘦却走路稳健的老年妇女匆匆赶来,银白的头发从围巾里漏出几缕,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紧张和愤怒。她用藏语高声喝止他的举动,同时伸手护住小牦牛的头,仿佛守护的是自家最重要的孩子。哈扎赶紧上前翻译,说卓玛奶奶坚决不同意给小牦牛打耳标,并且说她“听见牛牛在呼救”,觉得这头小牦牛对耳朵上的金属牌产生了恐惧。张招远一愣,没想到她会把自己的直觉形容得如此具体。他这才得知,小牦牛有个名字——“牛牛”。听到这个名字时,他心里忍不住一动,脱口而出自己的女儿也叫“妞妞”,想借这个巧合拉近彼此距离。
他一边笑着对卓玛奶奶说这是“缘分”,一边拿出手机,想给她看女儿的照片,说自己也是一个父亲,理解她对牛牛的保护心情。可卓玛奶奶的脸色并未因此缓和,反而因为他刚刚几乎没有打招呼就想给牦牛打耳标的举动更加恼火,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警惕。她听不懂太多汉语,但从他的动作和表情里,已经判定面前这个外地人对自己和牛牛的尊重远远不够。她愤然转身,把牛牛赶得远远的,仿佛在用行动宣布: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空气一下子凝固下来,场面陷入尴尬。哈扎和老牟连忙上前,把还想解释几句的张招远硬生生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提醒他:“你别再说了,她现在只会更排斥你。这里的人和牛的关系,跟你想的不一样。”张招远被拉得一个趔趄,没有注意脚下,重重踩进一堆新鲜牛粪,鞋底打滑,整个人趴在地上,嘴里甚至溅进了几点泥水和草渣。他疼得龇牙咧嘴,却又被周围围观的孩子们笑得满脸通红,只能尴尬地爬起来,灰头土脸地往附近的河边走去。低温的雪山融水冰得刺骨,他却顾不上这些,只能弯腰捧起冰水,用力洗脸、漱口、刷牙,仿佛要把刚才的尴尬和屈辱一并冲走。
站在河边,他一度产生活动受挫的挫败感——在深圳,他从来没有被客户这样冷眼相待,更没有因为一个小小的尝试而搞得如此狼狈。可还没等他抱怨几句,哈扎就走过来,半开玩笑地安慰他:“牦牛吃的都是草,牛粪是上好的肥料,对土地、对人其实都不坏。”他用轻松的语气试图化解尴尬,又顺势告诉张招远,在这片高原上,牛粪不仅是肥料,还是重要的燃料,很多牧民家里烧火做饭、取暖都离不开它。这种对牛和牛粪的态度,是深植在当地文化里的习惯,与其嫌弃,不如试着去理解。张招远听着,虽然还是一脸郁闷,但内心某个角落似乎被触动,他第一次认真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一群“潜在客户”,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
随着在牧区停留的时间一点点延长,哈扎也逐渐放下了对这位“城市推销高手”的戒备,开始像对待朋友一样与他交谈。午间休息时,两人坐在一块巨石上避风,哈扎一边啃着风干牛肉,一边好奇地追问深圳是什么样子:楼房是不是像经幡一样一排排挂在天空?真的有地铁在地下跑?海边是不是可以看到很多很多船?张招远则用自己熟悉的方式,描述了夜晚霓虹灯闪烁的商业街、被车流堵得满满的快速路、以及女儿妞妞最爱去的海边公园。他的讲述让哈扎听得入神,仿佛透过他的语言看到了另一个绚烂的世界。作为交换,哈扎也开始细致地给他介绍牧民家每一头牦牛的来历和性子,有的是某个孩子从小养大的伙伴,有的是曾在暴风雪中救过主人的“恩牛”,甚至有的牦牛在村里还拥有特别的名字和故事。随着这些故事一点点铺开,张招远渐渐理解了——在这片高原上,牦牛并不仅仅是经济资产,而是和家人一样有感情、有记忆的存在。
几天来往之间,他也习惯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牛粪味道。起初,他每次闻到这股味道都会下意识皱眉,如今却能一边走在被牛粪铺就的小路上,一边若无其事地和哈扎聊天,甚至偶尔会主动帮着牧民捡牛粪、堆在墙边晾干。正是在这样慢慢融入的过程中,他再次鼓起勇气,决定回到卓玛奶奶家,重新面对那头叫“牛牛”的小牦牛。这一次,他没有再贸然拿出耳标,而是站在一定的距离外,轻声和牛牛说话,仿佛在向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解释:“打耳标不是伤害你,而是为了让大家记得你,保护你。”他的语气比以往更温柔,眼神也少了几分推销员惯有的精明,多了几分真诚。
就在他耐心地对着牛牛说话时,卓玛奶奶又出现在草场边缘。不同的是,她这次并没有大声呵斥,只是站在风中,静静地看着这个外地人笨拙却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许久之后,她缓缓走近,用一口生涩的汉语和多半靠哈扎翻译的藏语,向张招远讲述了牛牛的来历。原来,牛牛的母亲在一次难产中死去,那是一个漫天风雪的夜晚,家里只有卓玛奶奶和几个孩子,男人们都赶着其他牦牛去了远处的草场。临产的牦牛痛苦地在地上挣扎,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而牛牛则在血泊和寒风中出生,靠着人和牛交织的体温艰难活下来了。为了纪念那头死去的母牛,也为了提醒自己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小生命,她给小牦牛取名“牛牛”,像照顾最小的孙子一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它。
听完这个故事,张招远沉默良久。他突然明白,自己之前站在这片草场上的姿态是多么轻率,一句“资产”“损失”的分析,在经历过生死的牧民面前显得多么苍白。他终于彻底收起了职业习惯里带来的优越感,真心实意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找到女儿妞妞的照片。照片里,小女孩在深圳的海边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身后是与这片雪山截然不同的蓝色海面。他用有些哽咽的声音告诉卓玛奶奶,自己身在外地,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安全,正因为怕她哪一天突然遭遇意外,才为她买了很多保险。他说自己懂那种“怕失去”的感觉,也能理解她不愿让牛牛受到一点伤害的心情。
他收起推销术般的语言,换成一个父亲最朴素的承诺:“我可以不在你这里签这份单子,但我想让你知道,如果有一天牛牛遇到危险,保险能帮你留住的不只是钱,而是一份对它的交代。我愿意像保护我女儿妞妞那样,保护你的牛牛。”说到这里,他郑重其事地对着卓玛奶奶鞠了一躬,那一刻,他不再是代表公司业绩的销售员,而是一个试图在两种文化之间搭起桥梁的普通人。
这番话打动了卓玛奶奶。她望着照片里笑得天真的妞妞,又低头看看正在她脚边轻轻蹭着的牛牛,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她想起那天风雪夜里自己抱着刚出生的牛牛、整夜不敢合眼的情景,也想起这些年每当牛牛生病时自己在佛前点灯祈祷的日子。她知道,世上的确有许多东西是神灵无法替人承担的,而这个从南方远道而来的男人,至少愿意用他所懂的方式,帮她分担一点未知的风险。沉默良久,她终于缓缓点头,对张招远说:“我会好好想一想,不是为了你,是为了牛牛。”这一句“好好想一想”,对于在这片草场上跑了多年的老牟和哈扎来说,已经是极大的突破。而对张招远而言,这不仅意味着他有可能拿下在西藏的第一份牦牛保险,更意味着他终于迈出真正理解这片高原和这里的人们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