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1997年的深圳。那一年,深圳经济特区从1980年成立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七个年头。从一片边陲小镇,到摩天大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这座南海之滨的年轻城市,宛如被按下了快进键。霓虹灯把夜空染成五彩斑斓的颜色,广告牌不断闪烁着最新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依旧醒目地挂在街头。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挤上南下的绿皮火车,提着蛇皮袋、行李箱、布包,带着窘迫也带着期望,涌入这座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有人在工厂车间里挥汗如雨,有人在写字楼里推销梦想,有人摆摊创业,有人通宵加班,这座城市每天都在上演新的故事,也在默默见证无数人的沉浮与转折。
在这座日夜不眠的城市里,有一家开在城郊与城中村交界处的大排档,名字朴实却吉利——“洪福来”。店面不大,却总是灯火通明,红白相间的塑料桌椅摆到路边,啤酒瓶在夜风中轻轻碰撞出叮当的声响。这里没有华丽的装修,有的只是热气腾腾的烟火气:铁板上油花四溅,炭火上羊肉串滋滋作响,锅里煮着麻辣鲜香的螺蛳与牛杂,空气里混合着蒜蓉、生蚝、啤酒和海风的味道。只要天气不下雨,这里就像另一个小型“夜生活中心”,不分南北的人都会来这里填饱肚子,顺便排解白天积攒的委屈与疲惫。
大排档的老板叫洪福,二十多岁,皮肤被炭火和烈日晒得黝黑,一笑就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和他一起打理这家店的,是他的女朋友妙妙,一个来自北方的小姑娘,说话爽朗,做事利索。洪福是土生土长的广东小伙,会做一手地道的粤菜,小炒牛河、豉椒排骨、清蒸海鱼样样拿手;妙妙则带来了东北家常菜和路边小吃:锅包肉、酸菜白肉、韭菜盒子,还有她拿手的家乡凉菜。两人的手艺南北融合,意外擦出了火花——菜单上既有“豉油皇炒面”,也有“东北大拌菜”,再配着冰镇啤酒,成了许多打工仔和小老板们深夜最难忘的一口“家乡味”。
他们的店开在一片城中村口,附近聚集着不少工厂宿舍和出租屋。每天傍晚六点过后,散工的人陆续走出厂门,穿着蓝色工作服或者油迹斑斑的旧T恤,三三两两结伴来到大排档。有人点一盘菜就要两瓶啤酒,有人只舍得要一碗炒饭再加一碟免费小菜。洪福和妙妙从不嫌人点得少,爱说笑的妙妙总会帮人多添一点菜,用半真半假的语气说这是“老板打折”,让那些攒着每一分钱的年轻人心里暖和一点。这些顾客里有第一次离家出来打工的小伙,有在流水线上站了十二个小时的女工,有推着三轮车在街上兜了一天的个体户,也有在写字楼处理文件、却偷偷跑来吃夜宵的白领。每个人走进来时肩上都压着看不见的重担,吃完一顿热乎的夜宵再离开时,脸上多少会多几分轻松。
时间久了,洪福和妙妙懂得了顾客的脾气,也记住了许多人的故事。那个常常坐在角落默默喝酒的中年男人,据说曾经在老家做过乡村教师,如今在工地搬砖挣钱,想供女儿读书;那个总爱吹牛的年轻人,嘴上说着要赚大钱,其实已经好几个月没攒下什么工资;还有那个每次都穿着高跟鞋,鞋跟却磨损得厉害的女孩,她做着销售,白天挤公车,晚上仍笑着说“老板,再来一瓶啤酒,我今天签了一个大单”。他们的悲喜,正如深圳这座城市的缩影——热闹、匆忙、带着一点不确定,却谁都不肯轻易认输。
那天的夜色比往常更深一些。时间已经逼近凌晨,街道两边的店铺陆续关门,只有“洪福来”的灯还亮着。昏黄的灯泡在风中轻轻晃动,桌上残留着尚未擦拭干净的油渍和啤酒泡沫,厨房里锅碗瓢盆还在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妙妙正习惯性地算着一天的账,嘴里念叨着“今天海鲜卖得不错”“那个常来的小哥又说月底要回老家”,洪福则在后厨收拾食材,准备关火收摊。就在这时,街口传来一阵混杂着皮鞋和皮拖鞋的脚步声,打破了深夜特有的宁静。
顺着脚步声望去,走进大排档的是四个彪形大汉。他们身材高大,肩宽背厚,看起来像是常年干体力活的人,却又不太像普通工人。四人都戴着帽子,其中两人还刻意把帽檐压得很低,像是刻意不想被人看清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手里拎着的一个大蛇皮袋——黑白格子的袋子被撑得鼓鼓囊囊,袋口虽然扎上了绳子,却仍隐约露出一些金属的反光。袋子每往地上一放,都会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看得人心里不由自主一紧。
妙妙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四个男人走路时不时回头张望,坐下后也鲜少说话,只是低声交代了几样菜,便垂着头盯着桌面。离得近的人能看到他们手背鼓起的青筋,能感觉到他们眼神里的游离不安。妙妙端着菜单站在桌边,笑容有一瞬的僵硬。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刚才电视新闻里的画面——晚间新闻正在大屏幕上播出重大案件:深圳某家银行当天下午遭遇持枪抢劫,嫌疑人正是四名男子,抢走了大笔现金,行踪不明。画面里模糊的监控截图、嫌疑人的体态轮廓,与眼前的四个人竟有几分惊人的相似。
她的心“咯噔”一声,手心里立刻渗出了汗。妙妙下意识抬眼看向洪福,只见他也正好从后厨探出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短交汇,却足以传递彼此的震惊和不安。妙妙用力眨了眨眼,仿佛想把电视画面和现实区分开来,但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四个大汉出现在这个点,拎着那么大的蛇皮袋,坐下后神情紧绷,偶尔还会抬手压住袋子,生怕被人碰到。她虽然不是警察,却也看过不少港片和警匪剧,此刻直觉在耳边大声吵闹——这四个人,很可能就是新闻里的那伙劫匪。
然而,直觉归直觉,现实却让人进退两难。洪福作为老板,第一反应是“别惹事”,他明白这种人若真是悍匪,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火上身。但他也同时明白,如果真的是银行劫匪,那就是天大的案子,警察早晚会查到这一带,说不定回头会追问当晚谁见过他们、谁跟他们接触过。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万一事后被问起时才说“怀疑过”,便很可能被认为包庇或者隐瞒线索。更重要的是,店里不时还有零星的客人,他们也都是普通打工人,一旦真动起手来,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洪福压下心里的慌乱,对妙妙使了个眼色,用极其平静的语气招呼四个大汉:“几位来得正好,刚出锅的蒜蓉生蚝,要不试试?”他一边笑着推荐菜品,一边暗暗打量他们的神情,试图捕捉任何可能透露身份的细节。四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说:“随便炒几个,快点上,吃完就走。”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外地口音,语气却不容拒绝。妙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照例把点好的菜一一念了一遍,又问是否要啤酒。四人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要了两箱——也许是为了装作镇定,也许是为了压下心里的紧张。
就在这种压抑又诡异的气氛中,店门口的风铃轻轻一晃,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客人推门而入。他穿着普通的短袖衬衫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磨损不严重的皮鞋,看起来像是下班晚了顺路来吃夜宵的普通上班族。他在门口随意环顾了一圈,挑了靠里面的位置坐下,随口点了几样家常菜。妙妙刚刚接待完四个大汉,此刻心思还悬在那边,对这个顾客并未多想,只是照例喊了一声:“欢迎光临。”
直到她转身准备拿筷子和湿巾去给那位普通客人时,电视里正在重播的新闻又吸引了她一眼,而这一眼让她猛地意识到一个细节——新闻画面里出现过便衣警察的身影,胸口若隐若现一张证件夹,颜色和样式与现在这位男客人外套内侧的那点皮质边角极为相似。妙妙心里一惊,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一眼,这一眼发现他虽然在看菜单,眼神却不自觉地时不时瞟向四个大汉所在的桌子。那种若有若无的观察,不像是普通食客的好奇,更像是职业习惯。
妙妙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个看似普通的客人,很可能是便衣警察。如果是这样,那他们或许并不孤立无援。只是,该怎么做,才能既把信息传递给他,又不至于被四个大汉察觉?她端着筷子和餐巾纸走过去时,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洪福站在不远处,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想法,两人再次对视,在无声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妙妙把筷子放下,故意多递了一张餐巾纸,指尖略微用力,将叠好的纸巾往他面前一推。那位便衣抬眼看了她一下,眼神平静,却在转瞬之间透出一丝探询。妙妙咬了咬牙,转身回到柜台,随手拿起笔和几张餐巾纸,假装在记菜或算账。实际上,她的手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危”字,又迅速折叠起来,趁着给他换一双干净筷子的间隙,把纸巾轻轻塞到了那位便衣的手心里。
便衣警察的指尖微微一顿,但面上仍装作毫不知情,只是顺势拿起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妙妙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以为他没有看懂,或者干脆不打算掺和这摊麻烦。她回到柜台,手心已经被冷汗浸透,心中七上八下地想着各种可能:要不要假装打电话报警?要不要装作收摊让其他客人先离开?要不要悄悄找个借口靠近那条蛇皮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钱?每一种想法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她几乎要被这份紧张压垮。
就在僵持的气氛快让她窒息的时候,一个意外的细节打破了表面的平静。那位便衣警察起身去拿桌上的辣椒酱时,衣兜里一件硬物滑了出来,在地上轻轻一响,摊开之后露出半截皮质外壳——那是一张证件。离他最近的,正是那桌彪形大汉中的一个。那人眼疾手快,先一步弯腰捡起证件,目光在皮夹上停留了两秒,随即抬头,把证件递还给便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哥们,东西可别掉了,这要是弄丢了,可就麻烦了。”
那一刻,空气几乎凝固。妙妙隔着几桌看着,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里;洪福则死死握住手中的铁勺,手背泛白。便衣接过证件,淡淡一笑:“谢谢。”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好像那只是一张普通的钱包,而不是可能暴露身份的警官证。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回位置,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饭菜。而捡起证件的那名彪形大汉重新坐下后,眼神却明显变得更加谨慎,余光时不时扫向门口和四周,整个人像一只随时准备弹起的猛兽。
妙妙感觉店里的空气仿佛变得又闷又重。她隐约意识到,便衣已经被怀疑,而那四人也再不可能安心吃完这一顿饭再离开。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每一声碗筷碰撞都显得刺耳无比。就在她几乎以为一场暴风雨即将当场爆发之际,便衣却突然用极自然的语气朝她喊了一声:“老板娘,帮我打包四份盒饭,送到附近派出所去,我同事还在值夜班,辛苦他们了。”
这句话表面听起来毫无异样,甚至十分合理。夜深了,为正在值班的同事带点吃的,非常正常。但在此刻的语境下,妙妙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既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请求。他要她离开这里,把情况传递给警局,让更多的警力赶来支援。而与此同时,他自己则必须留在这个已经被惊动的“牢笼”里,既要稳住四个劫匪,又要避免过早引爆冲突。
妙妙点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却尽量装作轻松:“好嘞,四份盒饭是吧?你同事真辛苦。”她转身进厨房,飞快地对洪福低声说:“他是警察,他要我去派出所。”洪福咬紧牙关,眼神坚定地看了她一眼:“路上小心,别回头看,别露馅。”妙妙点了点头,开始手脚麻利地装盒饭:一份青菜,一份肉,一份汤,还有足够的米饭。她一边装,一边努力控制手不发抖,将盒饭整齐码进塑料袋里。
拎着盒饭走出店门的那一刻,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咸味,也带走了她胸口的一部分窒息。街道比刚才更空了,远处零星的路灯发出微黄的光,让她有一种无比渺小的错觉。她不敢回头,只能凭记忆和直觉朝最近的派出所小跑过去,心里默念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仿佛每多浪费一秒,店里的人就多一分危险。
然而,就在她离开不久,“洪福来”大排档内,突然传来“啪”的一声。所有的灯光在同一时间熄灭,整个店铺瞬间陷入黑暗。电风扇停了下来,电视的画面嘎然而止,只剩下窗外微弱的路灯光从缝隙中透入,勉强勾勒出几个人影的轮廓。有人下意识惊呼,有人因为骤然的黑暗打翻了椅子,塑料桌椅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整个店里一片混乱,混乱中却夹杂着某种蓄势已久的动静。
就在这短暂而混乱的黑暗里,便衣警察像一头蓄力已久的猎豹,猛地朝其中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彪形大汉扑过去。他用力按住对方的手腕,顺势将人按倒在桌边,椅子被撞翻发出巨大的声响。那名彪形大汉怒吼一声,试图反抗,却被便衣死死压住。旁边的客人惊叫起身,碗筷哗啦啦摔了一地。有人以为是打架,有人以为是抢劫,恐惧和惊愕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战中,洪福几乎是凭本能做出反应。他一边大喊:“都别动!蹲下!”一边扑向厨房,试图抓起手边能用上的工具——哪怕只是一个厚重的锅盖,也好过空手面对可能持有凶器的悍匪。他的心里同时闪过无数念头:妙妙是否已经到派出所?警察会不会立即赶来?电是人为被切断,还是刚好在这个时间跳闸?这一切问题没有一个来得及得到答案,所有人都被裹挟进这个突如其来的漩涡之中。
而此时此刻,刚刚跑出几条街外的妙妙,仍握着那袋给“同事”的盒饭,根本不知道他们身后的店里已经乱成一团。她只听见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惊呼和碰撞声,却分不清是平日吵闹的喧哗,还是危险来临的前兆。她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咬牙奔向远处那盏挂着“公安值班”灯牌的地方,一边在心底默默祈祷:愿这一切都来得及,愿那些在大排档里的普通人,都能在这场突然降临的风暴中,平安地撑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