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姐刚刚在老家办理完退休手续,心里却丝毫没有“颐养天年”的闲适打算。她把多年来攒下的退休资料整整齐齐地锁进抽屉,拎起简单的行李,就匆匆踏上了南下深圳的火车。儿子鑫鹏在深圳华强北“电子人的天堂”——华强电子世界里注册了一家小公司,听说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电话里,儿子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挺好”“忙得很”,虽说字里行间听不出多少喜悦,可当妈的总愿意往好处想。范姐一辈子在地方剧团当刀马旦,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和倔脾气,如今退了休,正好去深圳给儿子做顿饭、收拾收拾屋子,再看看都市的繁华。带着这点朴素的愿望,她挤上了前往大城市的列车,窗外景色飞驰而过,她却一遍遍在心里盘算:儿子一个人在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钱够不够花,公司经营得顺不顺利。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不是一段安享天伦的城市小住,而是一段出乎意料的艰难旅程。
踏进深圳这座陌生又喧闹的城市,范姐整个人仿佛被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火车站人潮涌动,地铁里广播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街上的高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耀刺目,不断有公交车呼啸而过。她拖着行李箱站在路口,手里紧紧攥着写着“华强北·赛格电子市场”的纸条,反复确认公交路线和换乘站名。好不容易挤上公交,又被报站名的节奏弄得晕头转向,一会儿“华强北”,一会儿“华强路”,一个个相似的名字,让她这个刚从北方小城来的退休人员眼花缭乱。下车后,满街都是电子城、配件城、手机城、通讯市场,店铺门面密密麻麻,门头写着各种英文缩写和技术名词,她看得一字不识,只觉得这城市的节奏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她站在十字路口深吸一口气,掏出老年机,给儿子打电话,却一次次无人接听。她只好先向路边做生意的小摊贩打听,又跟着人流走,绕来绕去,终于打听到“华强电子世界”的方向。
穿过一条又一条摆满电子零件和手机维修摊位的小街,范姐总算来到了传说中的华强电子世界。高耸的写字楼和商场连成一片,从地下一层到十几层,每层都挤满了店铺、货架、纸箱和来往不断的买家卖家。她小心翼翼地挤进人流,边走边找儿子在电话里说过的公司名字——“鑫鹏电子有限公司”。可是绕了半天,她也没见到儿子提过的门牌号。她只好边走边问,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写着“鑫鹏电子有限公司”的小牌子,却发现公司大门紧闭,卷帘门上竟然还贴着鲜红的封条。那红纸在灯光下分外刺眼,上面黑色的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查封”二字。范姐心里猛地一沉,手心出了汗。她试着敲门,无人回应,伸手再去摸门锁,自然是打不开的。她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耳边是人群讨价还价的吵闹,眼前却只剩下那一条鲜红的封条,在她眼中越变越大。
范姐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儿子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那头传来的是一如既往略带疲惫却尽量装出来轻松的声音。范姐忍不住追问:“门上贴封条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事了?”电话那头却哈哈一笑,故作轻松地说:“妈,你别多想,公司运转得挺正常,封条是之前和物业有点小纠纷,已经在处理了。你先找个宾馆住下,等我忙完再去接你。”这几句话非但没安抚住范姐,反而让她觉得儿子是在刻意回避。她在剧团混了一辈子,在台上看惯了喜怒哀乐,分得清真假情绪,儿子这点心思在她眼里根本藏不住。只是做母亲的,不愿当着孩子的面逼问,只好闷在心里。她挂了电话,顺着走廊往前走,看到不远处一块公告栏,上面贴满了各种通知,其中一张银行的催款单赫然在目,“深圳市鑫鹏电子有限公司”“逾期欠款18万元”几个关键字把她的视线牢牢钉住。那一刻,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背上刚放下没多久的退休包袱,又在一瞬间压了回来。
站在公告栏前,范姐读着那些冷冰冰的字句:“逾期未还”“限期清偿”“法律责任”,手指微微发抖。十八万元,对混迹深圳的年轻创业者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数字,可对刚退休、每月拿着固定退休金的她来说,却是一个足以压垮一个家庭的大山。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自家多年积蓄,算来算去,连这笔欠款的一半都凑不齐。她很清楚,儿子之所以只报喜不报忧,是怕她担心、怕她瞎操心,可当妈的哪有不操心的?她想起这些年儿子独自在深圳打拼,从最开始给别人打工,到自己租柜台、注册公司,吃过多少苦,她都清楚。如今公司被封,负债累累,儿子嘴上说“运转正常”,不过是给她一点心理安慰罢了。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心里悄悄做了一个决定:不管多难,她都要留在深圳,想办法帮儿子把这18万的欠款一点点还上,哪怕自己去端盘子、扫地、搬货,也要把这座大山从儿子身上挪下来。
决定一旦作出,范姐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她没有再给儿子打电话质问,而是拖着行李去附近找了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那间小房子潮气很重,窗户对着一条嘈杂的小巷,但她只是简单收拾一下,就匆匆出门,开始在周围的小店小厂问有没有招工。她先是去了几家电子配件门店,人家一听她年龄,笑着摇头:“阿姨,我们这边要年轻人,得会用电脑、打报价单。”她又去了附近的餐馆,人家说晚班太辛苦,不适合她这个年纪。她甚至去了物业问保洁的岗位,却被告知名额早已排满。就这样,她在华强北附近转了一整天,从早问到晚,从街头走到街尾,几乎把能看到的招聘启事都问了个遍,换来的不是婉拒就是敷衍。夜幕降临时,她站在赛格大厦下面,听着楼里一拨拨人上下电梯,手里捏着一叠零零散散的招聘小广告,心里却越发坚决:既然正规工作一时找不到,那就干点别人不愿干、但她还能干得动的活儿。
就在她无所适从地四处张望时,她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之前在公交站帮她指路的翔姐。翔姐扎着马尾,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箱,额头上渗着汗,从赛格大厦内快步跑出来,把保温箱里的外卖一份份交给在楼下等着的外卖员。外卖员接过餐盒,迅速扫了个码,又把手里的订单递给另外几个人,那几个人没有电动车,只有一身轻便的装备,接过外卖就往大厦里冲。范姐站在一旁看了几分钟,终于弄明白了大致流程:外卖平台的骑手把餐送到赛格大厦门口,由于上楼送餐耗时太长,他们就给专门的“跑楼员”每单两块钱,帮忙把外卖送到公司门口。翔姐往返几趟,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喝水,范姐赶紧上前搭话,一边帮她拿着水杯,一边打听这份工作的门道。听说跑楼员每单能拿两块,勤快一些,一天能跑几十单,她眼里立刻亮起了光。
“我能不能也干这个?”范姐脱口而出。翔姐打量了她一眼,有点迟疑:“你岁数不小了,这工作很累的,要上下楼、跑得快,电梯还经常排队,很多时候要爬楼梯。”可范姐不服:“我以前在剧团是刀马旦,上台翻跟头、踢枪、跑圆场,哪样没练过?跑楼算什么。”她那股子倔劲儿一上来,连自己都拦不住。翔姐被她的认真劲逗乐了,想了想说:“那你去找王姐,她是这块儿跑楼的‘大姐大’,谁要想加入队伍,得她点头才行。”说完就给范姐指了方向,让她去赛格大厦一楼扶梯口找一个穿着花衬衫、手里拿着小本子算账的中年女人——那就是王姐。
范姐顺着人流挤到赛格大厦一楼,果然在一根柱子旁边看到了王姐。她一边接过跑楼员交来的现金,一边低头在本子上勾勾画画,时不时抬头吩咐几句,十足一副“领头人”的架势。范姐鼓足勇气走过去,自我介绍,说想加入跑楼队伍。王姐抬眼打量了她几秒,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耐烦:“你多大年纪了?要跑几十层楼,你行吗?别跑两趟就腿软,到时候送餐超时,砸了我的牌子,我可不管。”话说得不客气,甚至带着点轻蔑。范姐心里“咯噔”一下,却仍耐着性子解释自己当刀马旦出身,身手不差,还说自己不怕吃苦,只要给机会就能干好。王姐却摆摆手:“算了吧,年轻人都吃不消,你这年纪,回家带孙子更合适。”一句话堵得范姐脸上火辣辣,她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彻底被激出来,暗暗发誓一定要证明给王姐看。
被拒绝后,范姐并没有灰心,她转而从王姐团队里的一位中年跑楼员老周身上打主意。老周看上去四十来岁,个头不高,却很精瘦,一身上下都是汗味和消毒水味的混合气息。范姐先是买了两瓶水请他,和他拉起家常,提起自己在剧团的过去,还提到儿子公司欠了十八万,她想靠自己打工帮儿子分担。老周听了,叹了一口气,说跑楼这活儿真不轻松:赛格大厦七十二层,楼里公司密密麻麻,电梯常年爆满,很多楼层为了安全限制电梯停靠,送餐只能走消防楼梯,一天跑下来,脚底板打泡、膝盖发软是常事。说到钱,他也没有夸大其辞:勤快一点的,一天能跑三四十单,算下来也就七八十块钱,碰上退单、投诉,还得倒贴。范姐听得越发认真,她知道这不是一条轻松的路,但越是听到这些艰难,她越是觉得这才是自己能走、也必须走的路。说话间,她拜托老周帮自己办了微信和支付宝的收款码。对这些智能手机操作,她一窍不通,只能把手机递过去,让老周帮忙下载、注册、设置。等到那两张印着“微信收款”“支付宝收款”的小码牌终于在她手机上亮出来时,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踏实感:好像迈出了留在这座城市、靠自己双手赚钱的第一步。
第二天一早,范姐把收款码打印贴好,挂在胸前的小袋子里,穿上最方便行动的运动鞋,提着一只小布包,再次站到赛格大厦门口。太阳刚升起,送餐高峰已悄然开始,一辆辆外卖车在路边停靠,骑手们低头对着手机,看着一单单订单产生。她刚站定,翔姐就骑车过来,给她简单讲解了接单流程,还帮她在外卖群里拉了个人。“有单子就发群里,谁抢到是谁的。”翔姐说完,手机上就“叮叮”响个不停。不多时,一位外卖员急匆匆地赶到赛格大厦门口,拿着三份外卖,照例喊了一声:“跑楼的,来几单!”范姐刚准备上前,却被翔姐一个箭步抢先:“我来!”翔姐熟练地一把接过,对着外卖员扫码结算,动作利落到位。范姐愣在原地,心里酸涩又不服气,只能暗暗告诉自己:抢不到第一单,还有第二单,只要肯干,总会轮到自己。
等到稍微空一点时,她终于逮到了机会。一个年轻的外卖小哥抱着一大袋外卖站在楼下,左右张望:“谁跑楼?订单很多,帮个忙。”范姐立刻迎上去,抢在别人前面表明态度:“我来,我跑。”外卖小哥见她年纪不小,有些迟疑:“阿姨,这得快点送,超时了我也有麻烦。”范姐咧嘴一笑:“你放心,我跑得快。”她知道,一般跑楼员每单收两块钱的辛苦费,可为了尽快多接单、建立“口碑”,她主动提出:“我每单就收一块,行不行?”这一句话立刻吸引了几位外卖员的注意。一块钱一单,比别人便宜了一半,不少人立刻把手里的外卖递过来。顿时,范姐手里、胳膊上、布包里都塞满了餐盒、饮料杯,整个人被外卖堆得几乎看不见身形。站在不远处的王姐刚好看到这一幕,脸色一下就沉下来,她咬着牙看着这位昨天还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退休老太”,新仇旧怨一下子全涌上来:这不是明摆着砸她招牌、抢她生意吗?
捧着十几份外卖,范姐挤进赛格大厦的电梯。电梯口排着长队,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文件、电脑包或纸箱,盯着手机上的楼层数字。电梯门一开,人群蜂拥而入,她被挤在角落,紧紧护住手里的外卖,生怕洒了一滴汤。电梯里闷热又拥挤,楼层数字缓慢跳动,到十多层时,每停一层就要有人进出,速度慢得让人心焦。范姐一看,这么挤下去,别说准时送达,怕是要集体超时。她数了数手里的单子,有的只在二十几层,有的却高达四五十层。电梯一路挤挤停停,她干脆在中途果断冲出电梯,决定改走楼梯。站在消防通道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拎起两大袋外卖,就开始往楼上冲。起初,凭着多年练功打下的底子,她步伐稳健,可跑到三十多层时,腿已经开始发酸,额头汗水直流,浑身像灌了铅。
真正的难题并不只是爬楼梯这么简单。赛格大厦里公司鳞次栉比,名字相似得让人头疼,“宏达电子”“鸿达电子”“弘达科技”“宏达科技”一个个几乎长得一样,门牌号还不按普通楼层逻辑排布。范姐拿着订单,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穿梭,一个楼层绕了两圈都找不到对应的公司。她一边在心里默念公司名字,一边对照门口的小招牌,越看越乱。好不容易找对了一家,敲门进去,对方却说自己没有点外卖,叫她看清楚订单再来。她尴尬地笑笑只好出去,再次对照手机,才发现自己把“XX科技”送成了“XX电子”,两个名字只差一个字,却让她白跑几层楼。更糟糕的是,有几份外卖因为送错了公司,对方嫌麻烦,干脆当场拒收,情绪还非常激动。“怎么这么慢?!都迟到这么久了,还送错地方!”“你们这服务也太差了!”尖锐的抱怨在走廊里回响,让她脸上烧得通红。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催单电话和平台提示也接踵而至。有的客户在电话里毫不客气地质问,有的语气粗暴,甚至夹杂脏话。退单一份又一份,很快就积累到了一笔不小的金额。外卖平台记录的超时、差评都会算在外卖员和跑楼员头上,最终账算下来,范姐不仅一分钱没挣到,反而倒贴了八百多块钱。对于刚到深圳、手头本就不宽裕的她来说,这无异于一记重拳。送完最后一单时,天已经擦黑,她靠在消防通道冷冰冰的墙上,双腿发软,手指也被外卖袋子的塑料绳勒得通红。她低头看着手机上那一串红色的负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又累又饿的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赛格大厦楼下。那些被客户退掉的外卖摊在一旁,有的已经凉透,有的汤汁渗出弄脏了包装。按照规定,这些退掉的餐点没法再退回商家,只能由她自己承担。她蹲在路边,看着一盒盒外卖发呆,忽然觉得好笑:她本来是想靠这份工作帮儿子还账,第一天上班,却是从吃“退单”的剩饭开始。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她也顾不上矫情,一盒一盒地把那些退掉的外卖吃下去。不论菜品合不合胃口,无论饭菜冷热,她都默默嚼着,仿佛嚼碎的是自己的委屈和不甘。吃完了,她用纸巾擦了擦嘴,又抬头望了一眼赛格大厦被灯光照亮的外墙。夜色里,这栋大楼依旧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吞噬着无数像她和儿子一样的小人物的梦想。
短暂地在路边坐了几分钟,范姐把空餐盒收拾好,丢进垃圾桶,扶着膝盖站起来。浑身酸痛让她动一下就皱眉,可她知道,这才只是开始。她在心里轻声对自己说:“第一天失利不算什么,台上戏也有彩排,摔了跟头,再爬起来就是。”多年的舞台生涯教会她,真正的演员不会因为一次失手就放弃整出戏。如今,她把自己当成生活舞台上的一个小角色,前面还有很长的戏要演,还有十八万元的债等着她一点点去填。她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重新走向人来人往的楼下广场,准备继续为明天的订单、下一次的爬楼、下一笔微薄的收入而战斗。哪怕前路再难,她也要用自己这把老骨头,给儿子撑出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