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风云骤起,细作已伏诛,御座本拟就此盖棺,却被苏沐励一句“死无对证”撩拨了霜刃。他目光如刃,直指黎霜疑有假公济私之嫌。苏沐扬见状登时坐不住,为黎家据理力争,言辞恳切。然而苏沐励又抖出一桩隐秘——黎霆竟曾乘苏沐扬的马车悄然离京。此言一出,殿阁生寒,帝心顷刻生疑,当场改弦更张,降黜黎威之职,并下令对细作案再度深查,旧案未息,新祸已起,诸臣噤若寒蝉。
远离风刀霜剑的朝堂,黎霜暂栖乡野,晋安一早忙得不亦乐乎。他在院中铺排花架,折藤为床,采花为褥,以朴拙之手为她勾勒出一处静美的歇处;旁边,又笨拙地替自己搭了张小床,像个寸步不离的护卫。为换得些好酒,他替黄婶下地犁田,汗水洇入泥土,换回几壶浊香。黎霜被这份笨拙的心意触动,举杯豪饮,暖意涌上,竟不觉醉倒。晋安心里盘算本为几日的酒水,转眼便空了坛,怔怔望着她沉睡的面庞,竟也不觉莞尔。
夜深静极,伤痛却似潮涌,从骨缝里往外泛。晋安压着心口的窒疼,突地生出古怪的直觉——自己需要的,或许不是药,而是血。他悄悄钻进鸡笼,一阵鸡飞狗跳,翎羽乱作一团。黄婶闻声提灯赶来,光晕一照,只见晋安唇角猩红,惊得一声短呼,连灯火都抖出几点火星,拔腿便往外奔。
混乱之中,黄婶拽着晋安来到黎霜面前,急急劝道:“姑娘莫与傻子计较。”黎霜头脑仍被酒意熨得发热,见他半夜偷鸡摸狗,眉目微蹙,问他为何做下这等事。晋安踟蹰半晌,像在与自身的渴求决一胜负,最终低声吞吐:“我……饿了。”一字一句,既像坦白,又似自我辩解,落在地上,脆裂又无助。
黎霜把粮食带去村里,换回一路感激的目光与道不尽的谢意。她却清楚,刀兵过处,田地荒芜,许多破败与离散,都与自己背负的军袍绕不开因果。所有恩情,皆自亏欠而来。心底的沉重像暗潮翻涌,她无言可对,只得暂避在静处。晋安察觉她的沉郁,便不声不响地守在她身侧。夜幕之下,一道流星破云而去,他们仰头默默许愿。黎霜想得简单而沉沉——愿干戈销声,山河无恙,百姓得安。
然而晋安胸口的疼痛并未因偷来的血而真正平息。那股刺骨的燥热仍潜伏在血脉里翻滚,他宁愿让苦楚如潮来去,也不愿以他人的伤口换片刻轻松。与其趁人之危,他更愿在黎霜身侧摸索出一条无需伤害的路。那份执拗与克制,像夜色里的一点微光,倔强而温柔。
转回军中,京城飞章如霜雪压顶,字字冷硬。属下纷纷劝黎霜割舍晋安,否则黎家与长安军恐成刀俎之鱼。她握紧简牍,指节泛白,终究不忍落下那一枚决定性的手印。晋安在营中无所事事,像被搁浅的舟,漂浮在无端的空茫里。某个夜里,黎霜忽而问他:“可愿为我去死?”晋安怔住,那话锋过于锋利,她却佯作随口一问,端酒递他,只求此刻同饮一杯,以酒遮住那些无从言说的焦灼。
翌日,她递上一包银钱,让他离开鹿城,自谋生计。府中上下尽为女眷,他的身份又不便重返军营。晋安直言不能离开她,离了她,连呼吸都像缺了半口气。可她的语气从未这般坚决——她是将军。将军下令,他便只好遵令。晋安蹒跚退下,身影在门槛外被夕阳拉得很长,孤零而沉默。
夜幕低垂,将军府却风声暗涌。一场以假布防图为饵的局悄然张网,目标直指霍度的余孽。她让晋安离开,也是为了把他置于这张网的外沿,免受波及。棋盘推演得精密,心却免不了惴惴。她明白,帝心忌惮黎家,晋安的出现成了风口上的纸鸢,稍一逆风,便会坠裂。
晋安心头终究不安,踏着夜影折返。正逢黑影潜入,将军府的梁檩、廊角、屏风后尽成鬼魅的路径。贼人探手去取布防图,黎霜佯作示弱,故意放慢招架的节奏,只为让对方信图为真,放下心头疑窦。血腥气在空气里轻微漾开,是她肩颈处被划出的细口,蔓延出一缕甜腥。晋安骤然闯入,像被那缕气息勾了魂,挡在她身前,以血肉之躯承了致命的一击。他曾说过,愿以性命为她一死,而此刻,这句誓言已化作沉甸甸的现实。
刀光散尽,余孽就擒,假图之计奏效。晋安却重伤昏睡,气息若有若无。陆欣站在床前,望着那道为她而落的血痕,心底最后一点疑虑终被熄灭——身世未明又如何?肯为她挡刀,已足以抵过千言。梦中晋安喃喃要血,像被某种古老的渴求牵引。陆欣急急回去翻检医卷,临行前留下一盒药膏,叮嘱黎霜把颈间伤口细细涂抹,免得结痂潰烂。
静夜无声,呼吸可闻。晋安忽地起身,目色一暗,牙齿掠过她的颈侧,像坠入无法自持的深渊。黎霜身形一颤,掌心攥紧,却最终收回了推拒的力气。她知他在与痛苦相搏,而她能做的,唯有借出一身血肉,渡他片刻安宁。被咬的刹那,世界静了,只剩心跳与轻微的啜吸声,宛如潮水贴岸,刮去沙砾。
拂晓的风吹开窗棂,黎霜醒来只觉头痛如裂,步履都有些轻浮;晋安却像大梦一醒,周身轻松,连那缠人的燥痛也悄然退散。他怔怔望着她的脸,心中升起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清晰的猜想——能平息他体内病灶的,并非凡药,而是她。她成了他的解药,也是他的命门。
黎霜替他换药,手法一如既往的稳妥。晋安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生怕她看出他伤口愈合得过分迅捷。这种不合常理的自愈,像秘密里藏着的火花,一旦被看见,他怕被她以理性与职责推远。可当他凑近时,忽见她颈间的伤口比昨夜更深,泛着淡淡的红,心湖猛地收紧。他想说对不起,话却堵住喉咙,只能更小心地呼吸,更轻地握住她的腕,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惊碎那薄如蝉翼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