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营帐之内烛影微摇。晋安并未着急催逼,他刻意留出片刻,让黎霜从容布置自己的心计与药匣。待到静定,他将那两名无辜遇害将士的腰牌郑重放在她掌心,言明已下令厚葬,冤魂当得安宁。冷铁触肤,黎霜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潮湿,终是默默收下。筵上饭菜温热,晋安举箸却迟迟不落,黎霜瞥见他眼中那一瞬的迟疑,爽利地先行夹菜大口吞咽,像是用行动剖开猜忌。她向来信一人行一人的磊落,认定晋安虽为行军之帅,却不是卑鄙之辈。
席散之时,晋安忽问起她梦中一再呼唤的名字。黎霜没有闪躲,淡声道那人是她从荒野拾回的生命,似流离孤月,落在她掌心。晋安却冷冷一笑:今日身陷险境,所系之人杳无踪影,这份牵挂又有几分凭依。话锋至此,氤氲皆散。临别前,黎霜顺口求他下次捎来一张琴,说起一位容貌与他颇为相似的下人,若能偶来相见,她也可借影解怀。晋安闻言心火上涌,厉声叮嘱她莫要再将他与属下并论,尊卑自当分明。
山高路远,五灵山上另有涌动的心思。墨引撞见陆欣收拾包裹,神色不善。陆欣却恳切陈情,想下山习医,走入人间烟火救解病苦。墨引当场拒绝,话里藏刀:若执意离去,便不再是五灵山人。陆欣冷冷回敬两句,转眼又瞧见他因连日捣药指节红肿,气息一缓,终将新炼的膏药塞到他手里,轻声吩咐按时涂抹。刀尖上的倔强与心底的柔软,在那一瞬无声袒露。
营中风声潜伏,晋安心里却有个疙瘩日渐绷紧。他叫来心腹细问,是否曾在太晋见过一个与自己容貌几可乱真、名讳亦为“晋安”的男子。属下连声否认,疑云不散。正此时,黎霜的院中突起喧然,守卫兵士捂耳连连,面有难色。晋安疾步而至,才听见琴弦错乱如乱刀砍铁,魔音逆耳,几乎要将人逼退三尺。他皱眉止住她的手指,半笑半叹:“你文武兼善,偏在此间毫无自知。”
药碗在桌,热气袅袅,黎霜却几日未曾入口。晋安言辞相激,她也不愿落他口实,仰头便尽数饮下。谁知齿颊之间竟是淡淡甘甜,她怔了怔。晋安微敛长睫,淡声道近来见你避药,便令在内服里添了蜂蜜。那一句简约的体贴,像久雪初融,惊醒她关于过往的许多温柔。她抬眼道要以琴谢意,指名便是他往昔最爱的一支曲。晋安起身欲走,却被她一把拦住。曲未成形,音已离散,他终究听不下去,伸手按住琴角,亲自调弦抚音。
清越的旋律自他指尖缓缓流出,像在寂夜点灯,将四野的寒意都驱散开来。黎霜愣愣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手,记忆如潮倒灌:月色下并肩而坐的从前,风里细碎的誓言,羽衣飘摇、笑语相和。如今依旧是那支曲,依旧是那张脸,唯有心间的旧人已在他记忆中无处安放。她将一腔酸楚咽回喉底,唯有指尖在膝侧轻轻攥紧,像攥住一场将熄的火。
夜深露重,五灵山的小径被星光落满。陆欣背着药箱悄然下山,墨引远远看见,终是追了上来,嘴上说为免她坏了山门名声,要亲自看着她行事。陆欣眼尾泛湿,心知他口是心非,感念之情不必多言。二人一路辗转入了鹿城,设案把脉、施针抓药。陆欣笑称墨引是新招的伙计,任劳任怨,墨引心里憋闷,却也找不到反驳的话。行医间听闻前线战事,方知黎霜阵前被擒,而姚国并无后续举措,城中茶肆里众人议论纷纷,忧喜难辨。
另一方面,晋安从黎霜的小院回来后连日难眠,只得以安神汤稳住心绪。他反复斟思,终愿太晋权衡利害,再启和议。那群被俘之士皆是大姚儿郎,忠魂尚在,血脉未寒,他必须设法救回。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苏沐扬当廷询问黎威对时局之见,众官交头接耳,各执一词。黎威沉静如水,言和为上策,愿亲押战犯,赴盟台商榷止兵。人心本畏战,况且两方互有死结,彼此都知不易全胜。于是在重重帷幕后,止战与和谈早被苏沐扬与黎威暗中定下,那一场波澜壮阔的争辩,不过是给天下一个交代。
议定将成,鹿城微雨,街上檐角叮咚。陆欣与墨引忙于救诊,也在坊间传闻里渐勾勒出那道被擒的身影与营帐里的惊心往复。她偶尔停针,望向窗外,心中不免牵挂。墨引见她失神,故作不耐唤回,继而默默替她抓了最难的一副方。两人的脚步被市井人情缠住,反倒在这纷争之间添了一点温润的烟火气。
黎威启程前一夜,营中风止灯明,黎霆快步入帐,少年眼里写满不舍。黎威抚其肩,语重心长:我与黎霜率军,不是为刀兵逞勇,不是为斩获而出,而是为让天地间少一些哭声、让百姓多一分安宁。若有一日刀可归鞘、马可停蹄,才是将士之幸。黎霆默然,重重颔首。天光将起,砂砾被晨风吹拂,旗影猎猎,一队人马将向着未知的和谈之路缓缓出发,而人心深处那份既热且痛的执念,也在此刻被捧得更稳、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