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黎霜与晋安先后从沉沉睡意中醒来,回味方才过去的夜色,心绪竟如落入湖心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她抿唇懊恼,暗恨自己何以如此不加矜持,迈步太急,连一丝从容都未曾留下;他亦羞惭,自责错让良机,明知应当主动,偏偏退缩迟疑。念至此处,晋安心头一狠,终究决定把话说开,免得两相猜度,徒增隔阂。不想他匆匆赶往将军府时,黎霜已一早进了军营,且命人将府中存酒尽数抬走,只留下一句“酒易误事”,断得干净利落。晋安无处安放这份郁结,只得去寻陆欣诉苦。陆欣不过一眼,便看穿二人之间已然横生的暧昧与真情,她也早从点滴相处里瞧出黎霜对晋安心意未曾遮掩。既是情投意合,她自然乐见其成。只是她也提醒晋安,黎霜虽身披战甲、百战不挠,终究也是女子;心有所托,便该有仪节、有郑重,安安稳稳地请到她心上去,而不该让她独自面对风口浪尖,徒生委屈。
回到将军府,晋安反复斟酌,万般情话堵在胸口,却不知第一句从何开口。心里没底,他竟搬来一具稻草人,学着对人表白的模样,演练如何将心意倾吐得恰到好处。谁料这滑稽一幕引得巧儿看不下去,上前便一拳轰翻稻草人。她叉腰冷嗤,直言这沙包陪她练拳多年,是她与刀影拳风相伴的老友,岂容晋安拿来作戏、轻轻羞辱。晋安赧然,抓耳挠腮,苦笑自嘲,却也在这闹剧里更觉该拿出一份正式与勇气来。
朝中阴云悄生,皇帝久病,不甘年岁催迫,痴心妄想长生,竟起了以人作祭的险恶心思。他打定主意,令太子苏沐扬赴鹿城献祭,以为可赎天劫。为遮人耳目,圣旨却写得冠冕堂皇,称此行为“犒赏三军、论功行赏”。苏沐扬未识暗流,踌躇满志地愿意成行,心底更藏着一丝不易启齿的雀跃——他要见的人,正是那位每每照亮他少年时光的女子。太子妃纪天骄闻讯,登时心头生怒。她出身显赫,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丞相千金,怎能容自己的夫君奔赴鹿城与旧情人重逢?她闯入书房极力阻拦,话里话外尽是委屈与不甘。苏沐扬却神思不属,心底清清楚楚写着“黎霜”二字。纪天骄终是无奈,只能在愤懑中咽下苦涩。苏沐励早先便窥见皇帝的险计,满腹担忧,却一时难以撼动那道圣断。纪天骄气急,将厅中摆设砸得碎片横陈,泪意盈盈。丞相却冷静劝她:只要牢牢坐镇中宫之位,旁人不过过眼烟云,风过无痕,不值一提。
鹿城风声微紧,另一边,陆欣获悉牢中有犯人突发羊角风,急忙提药箱赶去救治。她沉着诊治,眼见抽搐渐缓、呼吸平稳,心下微松,不料对方病好转瞬便起歹念,借势挟持了她。牢门外静得出奇,只有角落里传来细碎的蟋蟀争鸣声——墨引独自蹲在那头,兴致勃勃斗蛐蛐,仿若世外之人。千钧一发之际,墨引手腕一沉,简练利落地出手制敌。随后黎霜赶至,冷光一掠,利剑终结了乱局。血腥气还未散尽,陆欣吓得面色如纸,却在那横卧地上的身影间,惊觉这人正是前些日子与自己语谈甚欢之人。缘分短促,竟以这般决绝方式收场,心头一疼,酸楚难言。墨引抖了抖衣袖,取出文牒递与守卒,证明他并非闲人擅闯,这才负手离开,一如既来时不羁。
回到府中,黎霜见陆欣神色未定,便柔声询问她这些年攒了多少嫁妆。她说若是不够,自己当为她出面补齐。既然陆欣心有所属,喜欢季冉,她便愿亲手成全,索性要把季冉指与她为婚。有季冉照拂,自己上阵厮杀之余,也能少一分牵挂。谁知陆欣连连摆手,苦笑道那已是从前的旧事了。季冉无意成亲,而她也不愿再将自身托付过去的影子。黎霜闻言不再勉强,只点头道:情之一字,不可勉、不可强。从明日起,便随府中众人一道操练,强身健体,且以与自身和解为要。陆欣应下,心头那团散不开的郁雾仿佛稍稍透亮。
军中忽报太子将至,要在鹿城犒赏三军,几位心知肚明之人对视,皆隐隐担忧:此举莫非冲着“玄衣客”而来?朝堂若执意以玄衣客为定天下之钥,一切棋局便更难预料。黎霜当机立断,下令军中将士严禁妄议朝政与玄衣客之事,军心攸关,一丝风浪也容不得。营里号角未起,人心已然收拢,刀锋在鞘,静候将来之变。
苏沐扬临发之日,黎霆特意前来送行,顺带备了几样要转交给黎霜的物什,皆是她用得上、看得懂的贴心器具。纪天骄也来,面色从容,却将几件娇巧精致的礼物轻轻托出,说是自己不放在眼里之物,却也是黎霜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样。黎霆见她出手不俗,心下却不与计较。他向来护着黎霜,却不会与纪天骄一般见识。送别之时,黎霆望着远处风旌猎猎,盼着那位披甲的女子能在这场风云前后,看清自己的心,看清谁值得托付,谁又该放手。
许多旧事随风而至。黎霜年幼时被人捡回,出身成谜,因而常受同伴排挤欺生。苏沐扬自小膝足有疾,也免不了被嘲笑奚落。只是她不同于旁人,从小便拳脚了得,眼神清亮,胆气过人,常常拦在他身前,让那些恶意无处施展。两人竹马青梅,沿着被风雕琢过的城墙影下,一起长高、一起挨过严冬,粗茶淡饭,却把日子熬出几分甜。多年之后,苏沐扬一回望,仍觉那些时光清澈见底。他以为这一次,皇帝的默许终于让他们的情意不再需要躲躲藏藏,手心那支早备下的珠钗,终于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稳稳地簪上她的鬓。
而在鹿城将军府,黎霜将将盔卸下,眉宇仍带风霜。她告诉晋安:苏沐扬要来了。话到此处,心底的不安一寸寸漫开。若朝堂真将“玄衣客”视作制胜天下的符咒,若有人以此为名,裹挟军心民意,又当如何应对?晋安目光沉定,不以为意于那层层权谋,却极在乎另一件事:当满营将士、权贵宾客齐聚之时,黎霜会如何介绍他这位站在她身侧的人。他不求惊天动地的表白,只盼在她平静的一句称呼里,听见自己被安放的分量。
风过军门,旌旗猎猎,纷杂心绪如同阴云翻涌。有人执剑向前,有人心怀旧梦,有人被迫在欲望与筹谋里求一个稳妥下落。鹿城的晨昏不像往常那般静谧,从皇城传来的消息层层叠叠,搅动了每一处角落。黎霜收紧佩刀的带子,眼里是将军的清冷和女子的柔软;晋安暗暗攥拳,愿意以不变之心应对渐深的风浪;苏沐扬踏上征途,既轻且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旧时记忆的边缘;纪天骄捋平衣角,将不甘与骄矜一并收回袖里,静候变化。棋盘已铺,落子方起,谁先示招,谁后破局,皆在眼前将临的一刻。
于无声处,复有轻轻一叹:人生最难,是将心意说得明白,把牵挂置于正位。等到旌旗再度回旋,尘埃暂落,总要有人抬眼看天,再看向彼此,说一句——此去经年,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