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鼓低回之日,寒风掠过荒冢,棺盖轻启,黎霜静卧如眠。晋安立于榆影之下,目光一寸寸覆过她宁静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骨血。他从袖间掏出一颗糖,悄悄塞入她掌心,哑声呢喃让她“偷偷吃”,泪光在眼眶里打转,落在指背,恍若一枚迟来的誓言。
这一日原本是苏沐扬精心布下的局。他算准晋安会来,却未料对方神力复归,一时间无人能敌。铁甲相向,剑意如山,苏沐扬亲自提剑上前。晋安心头怒火难平——恨他曾眼睁睁看黎霜被逼至死境,更恨他用这局将自己从暗处逼出,旧怨新痛在风中铮然作响。
苏沐扬坦然自持,言愿死在晋安手中,以此成全一段情,一段路。晋安却摇头,他来此并非为杀,冤冤相报徒添血火。他只想带黎霜回家,不再让流离重演。苏沐扬苦笑,他的骨肉亲缘早被世局碾断,即便死去,也无一人能为他执戈。晋安却道,自苏沐扬继位,政通人和,是个好皇帝,如今的安稳正是黎霜用命换来的,岂可一刀尽毁。
话锋一转,苏沐扬取出一纸药方与一枚丹药,语声沉稳:太晋独秘的回梦散,能断息绝脉,假死以避天机,他将此药用在了黎霜身上——他欠她太多,只能以此换她一线生机。若服下这枚解药,三日之后便会醒来。晋安当即以水化药,轻抚黎霜唇齿哺下。苏沐扬说,他赌的,是晋安那份无所畏惧的深爱;他自身背负江山,不能独爱黎霜,而晋安可以。从此世上再无谙南王,再无黎将军,但愿太晋与姚国百姓永息干戈。
山寺暮鼓,三日三夜,晋安守在床畔,不食不饮不寐不息。灯火一盏又一盏燃成灰,陆欣几度来劝,生怕他尚未等到人醒,自己先倒下。晋安却轻声道,他可以等黎霜回来,别说三日,纵使十年百年千年,亦愿以身为灯,照彻她归途。他离不开她,不因玉玲珑的牵系,只因那份无可遏止的心动与深爱,纵使万世重来,仍会义无反顾地爱上黎霜。
困倦终在瞬息间袭来,他不知不觉沉入微睡。及至惊醒,枕畔空空,心口一紧,推门便奔。院外疏影横斜,一树风叶轻响,黎霜安稳伫立于树下,眉眼清明,却在他逼近时警觉后退几步,似是认不得眼前之人。晋安怔然,像被命运绕回了另一次的遗忘。他正要开口,黎霜忽地弯眉一笑,故意逗他,一寸一寸报回从前的心酸与孤寂。彼此的眼泪与笑意在月色中交拥,旧痛被新暖悄悄抚平。
三个月后,朝堂新令层层推行,苏沐扬宣布新政,誓要将他与黎霜曾共盼的蓝图逐一兑现。边境烽烟渐歇,内府户籍清明,田亩更赋修订,百姓的盏灯不再风雨摇曳。远处的另一端,晋安与玉玲珑真正融为一体,既为影偶,亦为血主,身心坦然。墨引并不急于讨回玉玲珑,因那块灵石已做出选择。陆欣笑语半真半假,要他把五灵山也送来,愿勉为其难当个山主夫人,墨引被一句调侃撩得耳根微红,山风也替他羞赧。
朝野之外,长风军的号角再次嘹亮。黎霆披甲上阵,眉宇间那股拼劲,与当年的黎威、黎霜如出一辙。季冉仍旧细致如昔,记得军中每一个士兵的名字,他说要倾尽全力守住黎霜留下的一切。某一日,黎霆在营帐中见到一盒梨花酥,甜香浅浅,心头陡然一颤,他知道她来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她目睹亲人安稳、军心如铁,便已心满意足,不愿打破来之不易的宁静,世人眼里她已在黄土中长眠,她愿以隐名换山河无恙。
归隐之路安静而绵长。巧儿走后,欧阳俊收养了许多无依的孩童,院里竹影婆娑,笑闹与读书声此起彼伏。黎霜与晋安来此,协助照拂孩子们,洗净小衣,熬盅清粥,缝好破袖,也缝补各自的心事。晋安时常被闹得手忙脚乱,抱怨那些奶声奶气有一群人哄,却总没个谁来哄他。夜深灯微,黎霜确认小家伙们都睡稳了,才踮脚靠近,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像一瓣花影落在水面,漾出温柔涟漪。
等到欧阳俊从外归来,背一肩晚霞与市井新事,晋安终于松了口气,迫不及待拉着黎霜往山道上走。他说更想拥有只属于他们的“小麻烦”——或许是一间院子、几畦菜圃、一只不听话的小鹿,也或许是某个春天里,会在廊下蹦跳的孩子。黎霜抬眸看他,眼底有星火点点,像在无言应允。
从此,五灵山的云会常驻他们的屋檐,太晋与姚国的道路上多是行人的笑谈而非兵戈。那些曾经淬骨的疼痛,化作风里悄悄落下的梨花瓣,轻柔而白,覆在两人的肩上。人间烟火,替他们补上刀光与泪影间遗失的岁月;而相携而行的背影,便是对往事最温柔的答复。愿世局清明,愿爱与和平都能久长,如回梦初醒,山河依旧,灯火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