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堂沉沉,灯影如雪。鼓角方歇,朝堂上却浪涛翻涌。群臣振衣而起,言辞如刀,咄咄指向那位曾挽弓驰马、以身赴疆场的女子——黎霜。有人称她阵前被俘,有损国威;有人断言她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奏折如雪片飞来,恨不能立时剥其姓氏,逐其一门,以明法纪。苏沐扬执拗而立,眉宇间尽是坚守,他一言一语护她如护城门,然而群情激奋,逼问愈烈。黎霜垂眼静听,心中却是一派悲凉——在他们的舌尖上,刀兵只是一枚轻薄的词,战场仅是宏图上的一笔。然而真正走过血火的人,比谁都知道,和平,是拿命换来的稀世珍宝。
她决意以自身止息风浪,愿以死谢天下,以死护黎家,以死换江山片刻清宁。她向苏沐扬躬身请死,语声清澈而坚决,不愿再让风雨袭上族人门楣。短短数语,像一柄藏锋已久的刀,斩断了他眼中的万千牵挂。铁锁再度扣住她的手腕,冰凉刺骨,仍不及胸中沉静。她抬眼望天,心底仅余一丝希冀——愿诸公铭记,今日的平稳,是以无数人的呼吸为梁,以她今时此刻的生命为柱。
狱门轻响,黎霆踉跄而入,哭声未出,先是咬牙发誓,要起黎威旧部,要破狱夺人,要以热血洗清冤屈。黎霜一把攥住他颤抖的手,目里厉光一闪,话锋如铁:“若你敢起兵,我便以狱中自尽谢天下。”她说,父亲黎威的在天之灵尚在望着他们,黎家儿女岂可因一时恨意而毁其一生清名。她不许他哭,抬手为他拭泪,低声而铿锵:“坚硬,是我们的骨,忍耐,是我们的皮。长风军迟早交到你手上,黎家的牌匾迟早由你撑起。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有父亲的旧影,有族人的嘱望,还有我。”言至此处,她不再言别,只将一腔温柔藏进嘱托里——要他替她继续守望。
彼时彼地,另一个宫阙也起了风。晋安入阶请罪,长揖于段敖泽前,脊背如弓,心似折柳。他言及过去一年的误杀与迷失,血债在肩,愧对社稷,愿辞去大将军之职,褪去谙南王名号,剔出宗室,从此草莽为家,以平其心。他并未掩饰内心最沉的刺——在流落太晋的日子里,护他同行的是黎霜,而他却曾亲手在她心上刻下伤痕。如今风尘落定,他所能给她与天下的,是脱下那身不再需要的戎装。段敖泽望着这位亲弟,既欣慰于他的清明,也心疼于他骤然生长的代价。终究一声喟叹,落成一道旨意:段敖登,自此剔出宗籍,贬为庶民。
另一边,朝争未止。苏沐扬握着那一摞摞压得手指生疼的奏折,明白退无可退。为救万口,唯有牺牲一人。他亲自从大牢接出黎霜,设几样她爱吃的小菜,温过一壶清酒,席间只谈旧时光。说到幼时初见,风里飞沙,少年骑竹马追一只断翼的蝶;说到故园的杏花,落雪一般漫过屋檐。最后,他轻声问她:“若我们只是寻常人家,可愿与我相守?”她笑意温柔却清醒:“世间不卖假如,我不愿活在假如里。”酒过,灯低,她端起那盏如泪的毒,仰颈喝尽,像当年举弓引满的那一下,干脆而无悔。她这一生,挽过大弓,踏过热沙,扛过旗,守过城,至此亦无怨,也无惧。
天将明时,宫门敕告:黎霜急病薨逝,追封皇后。消息一出,群臣恍惚,京中百姓缟素遍巷。苏沐扬以皇后之礼为她择地安置,亲书悼辞,字字血痕。远处,晋安已遣散王府旧人,搬入一处清贫小院,晨起煮茶,傍晚读书,似在山水之外觅一方隐处。段敖泽特来相告,言黎霜以死明志,不日下葬皇陵。杯中茶未凉,晋安指节却白,心口像被生生剜去一块。他原以为放她归途,是护她一程周全;谁曾想换来天人两隔。负疚化作烈焰,他决意启程赴太晋,哪怕前路是陷阱,是万丈深坑,只求把她接回,纵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
段敖泽看得明白,这一行九死无生,劝不回,拦不得。兄弟两人于暮色中对望良久,一个是天下的主,一个是舍了天下的人,同是情深,偏偏路各不同。最终,他只道一声“珍重”,将万语千言摁进孤掌一拍。风马夜驰,晋安一路追月,直奔五灵山。墨引早在山门外候他,身后松涛如潮。晋安一揖到底,开口便求玉玲珑——唯有那枚通灵至宝,或能赎回一缕魂,接她归来。陆欣恨铁不成钢,直指当年的隐瞒与错杀,字字如鞭。墨引亦摇头叹气,天命难逆,法术难施。
然而晋安已无退路。他长跪青石,誓言以血,指心为盟——待他接回黎霜,便以一死守护玉玲珑,从此不负山与海,不负苍生与她。热血自指尖滴落,玉玲珑忽而轻颤,仿佛自沉眠中惊醒。幽光如水,自古玉心底漫流而出,顺着血脉回桥,温热涌入骨与魂。那一刻,晋安与玉玲珑再度相融,昔年缔结的奇诡缘分,于此得到应答。墨引目光微变,喃喃自语:原来玉玲珑真正认的,是那具影偶的宿命;既是它的选择,或便是天意的指路。
五灵山风声猎猎,林影起伏,像无数旧事翻飞。晋安起身,眼里再无迟疑,唯有一道向死而生的光。他知晓前尘旧债一一要偿,知晓每一步都可能踏在刀锋之上,亦知晓彼处的黄土未寒,陵门一启,便是千夫所指。然而执念已根,爱与愧已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裹挟着他向前。他不再奢谈善恶成败,只求一个“还她”,还她清白,还她姓名,还她那一生里未曾说出口的温柔梦。
京城的钟鼓照旧晨昏不辍,百姓依然炊烟起落,只有少数人在夜深时分对着北风低声谈起她:说那位被追封为后的女子,曾在城头以一身雪白立定,眼里装着千军万马,也装着悲悯。也有人谈起苏沐扬,说他温柔正直,必要时却能把刀柄握得比任何人都稳;谈起黎霆,说他年轻而将挑起一族江山;谈起段敖泽,说他胸中自有四海;谈起晋安,说他偏要逆着水走,拿命赌一枚玉。时代的浪潮在他们身上拍打,来来回回,终在某一个清晨,将悲壮与慈悲一并裹入历史的尘封之册。
而那本册页未合之处,还有一线微光在跳动。它从血与玉的契合中延伸,从誓言与担当的交汇处伸展。有人将之名为宿命,有人称之为信念。不论名为何物,它让人相信:在纷争的尽头,总有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负重前行;在钢铁与冰雪之间,总有一簇火,能由死而回,能把一段被风沙掩埋的名字,再一次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