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分一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晋安要不到那纸冠冕堂皇的承认,胸口郁结成团,步子不由自主走回了药房,向陆欣倾吐烦闷。陆欣看透他的不快,不在朝堂,不在战场,而在心头:太子将至,旧人旧事要卷土重来。她劝他莫要过分灰心,他的气度才情并不逊色于人,只是太子与黎霜之间,有些年岁无法抹去的前尘过往,而他恰恰连自己的过去都被雾霭掩去。话至此处,连他自己都笑不出来,像被遮了天日,找不到能安放心的地方。
陆欣不忍见他愁肠百结,忆起民间一个古法,说可引魂照影,唤回遗失的记忆。她从案头抽出一枚坠子,在灯下细线轻晃,光影在晋安眼底一荡又一荡。屋内香雾氤氲,药柜木香与草药微苦混作一缕,仿佛要引他回到某个被遗忘的门槛。谁料催动良久,惊起的不是往昔,而是翻涌的反胃,晋安被晃得脸色发白,一阵作呕,狼狈不堪。陆欣哭笑不得,递上温水替他顺气,只能叮嘱他莫要强求,记忆这东西,越抓越滑,松手反而可能回头自来。
夜深方回将军府,晋安脚步飘忽,正打算悄无声息绕过廊下,偏被黎霜一眼逮个正着。前几日他戏言要她拜自己为师,不过一句解闷的话,谁知黎霜偏真了心,早早备了拜师酒。她袖中又取出一件礼物——一颗温润的珠子,内里封着一滴殷红,那是她以身血为引凝成的护心之珠。她低声道,这阵子太子犒赏三军,军务繁重,她难免分身不暇。有了这颗珠子,即便她不在他身旁,也能叫他一颗心定稳如初。灯火映珠,光中隐约浮出她眼底的郑重与笃定。
黎霜将珠佩亲手替他戴上,指腹略凉,贴着他颈侧的皮肤,细微的颤意顺着脉搏一路传开。晋安不由自主,将她揽入怀中,那一瞬的拥抱,不是恣意,是无言的依恋。可依恋终究要让位给规矩。翌日清晨,她披甲出府,亲自往营门迎接苏沐扬。先前苏沐扬派人传话,说只要在军营中等候即可,但礼不可以不至,她若不去,便坏了君臣纲纪。等在林侧,风从树叶间穿过,吹得甲叶叮当轻响,她的神情却平静得像一池秋水,事到面前,只见公事,不带私情。
忽有黑影从林中窜出,刀光一敛一吐,杀机沉沉。苏沐扬举臂一拦,替黎霜挡下背后利剑,血从衣后迅速漫开。黎霜目光一凛,出声调度,斩杀数人后,冷令将太子护送回将军府。晋安嗅到空气中隐隐血腥,心跳如擂,疾步迎出。他看见黎霜肩侧亦有血痕,还未问出口,便被她淡淡打断:回去再解释。话落,她转身扶着苏沐扬进门,手臂稳稳撑在他背侧,寒光未敛的甲片与温热的血贴在一起,热与冷交汇处,无声生出一种钝痛。
苏沐扬的伤终归不甚要紧,伤口规整,避了要害。黎霜归案第一时刻便自请其罪,说护驾不力。苏沐扬摆手,眼里却盛着久别重逢的喜色,话锋屡屡要回到旧时光。他唤人将晋安也叫来。晋安一进门,目光就紧紧落在黎霜手背破开的那点伤,心里火与酸交织,看向苏沐扬的眼神便冷了几分。他沉声道,自己并非任人使唤的杂役,而是黎霜一人的教习先生。言犹未尽,他已急急拉黎霜转去包扎伤口,留下太子和侍从对望。包扎之后,黎霜私下责他失仪:那是太子,你处处挑衅,于他于己都不好。更何况,保太子周全,本就是她肩上的职责。晋安一时无言,只好将所有不甘重新咽回胸腔。
三年前往事如刀,劈开恩情也劈开命运。彼时苏沐扬背旨赐婚,黎霜将他亲手所赠的珠钗当场奉还,恩断义绝,决绝得干净利落。此番再见,他原以为能将那份未尽的情意重新戴回她鬓间,不想迎来的,是如此情境——她与他之间隔着不为人道的规矩、兵戈与时局,她的目光收敛克制,连叙旧也像在行军布阵,步步算计。苏沐扬错过了她整整三年的生活,那些她独自跨过的山水,经历的风霜,他只来得及看见余波,心底便生出一阵迟来的疼。
朝堂风云翻手覆手,暗流在热闹里涌动。苏沐励大张旗鼓地调度刺客,仿佛所有兵刃都只为太子而出。属下却频频进谏,提醒他:黎霜与苏沐扬的旧情已是众所周知,黎霜终会成为太子的软肋。一言惊醒梦中人,苏沐励心底那点急迫更深。未几,皇帝宣他入殿。天劫在即,鹿城献祭迫在眉睫,皇帝厉声斥他心急妄动,又命他即刻赴鹿城协助祭仪,务必在当日将人押上献祭台,按祖制剖心祭天。为防太子不从,帝王甚至赐他一柄利刃,所谓必要之时,替天行道。殿门重阖,一线天光被隔开,留给苏沐励的,是刀锋上的抉择。
出得殿来,苏沐励却在黑夜里生出另一番筹谋。他并不信那一套血祭能换风调雨顺,也不愿让皇权借祭礼自证天命。他要的,是改天换地。为登大位,苏沐扬偏偏不能死在献祭之日——那样不过成全了他人的神话。他开始暗中布子,一面应命前往鹿城,一面悄然收网,意欲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将一军。刀在袖中,计在心上,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军前号角又起,苏沐扬亲自犒赏三军,盔甲与旌旗在日光下熠熠。黎霜以将军身份呈上金疮药,叮咛寥寥,尽是恪尽职守的话。苏沐扬看她,如隔烟水,她小心翼翼到近乎如履薄冰,连一个眼神都分寸极谨,这份克制像一堵墙,墙里是她千锤百炼的心防。营帐外,晋安指尖摩挲着颈间那颗血珠,珠心温热,像在替他平复一切躁动。命运的绳索在几个人身上越绞越紧:一边是礼法与职责,一边是情意与私心;一边是献祭台上寒彻的石面,一边是血珠里温热的脉动。风将至,天幕低垂,谁都知道,下一场更大的波涛,已在无形处翻滚。谁能稳住自己的心,谁就能在惊雷落下时站得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