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檐掩映,风声轻过廊宇,黎霜直面晋安,目光如刃,问他那一日何以坦承自己便是玄衣客。晋安沉默半晌,反问她可还记得什么。话音未落,他的脑海中便似被潮汐拍打,碎片般的旧景翻涌而来:夜色里的玄衣、雪地里的誓言、刀锋与心跳交织的惊险,以及在太晋岁月里,曾用尽一身沉默去爱的一位女子。那些回忆并非幻梦,它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告诉他,他确是玄衣客,也是那个在风雨乱世中与她相依相别的人。
谈及太后去处,黎霜眸光一敛。她得知太后与段敖泽曾饮下并蒂酒,此酒情命相缚,彼此牵系,故而段敖泽无从下手,只能将她囚于地牢。黎霜执意前往一见。地牢阴湿如寒潭,灯火忽明忽暗,太后形容枯槁,疯癫与清明在她眼底此起彼伏。她不愿死,喃喃相告自己仍有儿子,仍有放不下的牵挂。黎霜冷冷一笑,言辞如霜:“你念念不忘的那些人,终会于阳光下安稳度日;而你,将被这世间淡忘,在腐朽与孤寂中生不如死。”话锋微转,她又道,晋安虽一度将她忘却,但至少他们曾真切相爱;而太后这一路筹谋算尽,到头来却不曾得段敖泽一分情意,纵握天下权柄,终是镜花水月。
彼时,墨引与陆欣历尽艰险,终将段敖泽救出火海刀山。段敖泽由衷感激,折身一拜。并蒂酒之毒无可解救,然而只要悉心调养,他的身子尚可慢慢转圜。晋安向二人再三致谢,言语恳切。墨引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晋安记忆已复,只是他站在纷乱的情义与江山之间,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踟蹰在进退之隘。
朝中群臣闻风而动,齐上折子请旨,欲以大义之名处决黎霜。段敖泽却看得分明:晋安对她的心思并非简单的怜惜,情根早种,难以拔除。他轻言劝和,愿在两国之间以议和止战,更愿兄弟收拾河山之余,还能随心而行,做自己想做的事。恰逢今日是晋安生辰,段敖泽特地备礼相赠,愿这一日,不止是年岁的递进,也能成为他新生的开端。
夜阑酒温,晋安携壶与黎霜对坐,话语温而不烈。他已决意将黎霜与战俘一并释放,并遣人向长风军递去消息,很快便会有人来接应。得知今夜竟是晋安的真实生辰,黎霜心头一颤,想起往年两人赌气也好、相怜也罢,总是将生辰约在同一天,像把命运的丝线悄悄系在一处。她特意更衣,裙裾如月,纤腰若柳,以一曲清舞相贺。灯影摇曳,指尖生风,往日点滴在舞步间纷然坠落,晋安怔怔望着,仿佛看见了两个人曾在刀光剑影里守住的一线柔光。城头烟火升起,流光绚烂,黎霜从他怀里轻轻退开,低声说要带黎威离开。晋安问,日后还能否再见。她沉默片刻,只道早些歇息,便转身将答案留在夜色里。
未几,送别之时已至。晋安亲自备下食盒,几样家常,温热真挚,他叮嘱此去山长水远、风霜漫道。话到唇边,终还是试探着问她可愿留在大姚,他愿为她寻一方僻静,种桃种竹,春来有花,秋来有月。黎霜垂睫一笑,苦涩如潮:“如今四海升平,旧事便让它随风。原来我早该懂,那个人,名为晋安的,已经死在过去。”晋安从袖中取出那支曾寄相思的簪子,掌心微颤,欲以此物归其主。黎霜却退后半步,声音轻得像落雪:“既然缘尽,身外之物,还留它作甚?”一记温柔的决绝,将两人共历的风霜化作一缕冷月,照见无可回头的路。
与此同时,陆欣与墨引也作出了抉择——重归五灵山。墨引为山主,身负门人百姓之望,陆欣不愿因私情而夺他本分。临行前,陆欣仍忍不住劝黎霜与晋安再试一回,刚想将“晋安已复记忆”道破,便被黎霜抬手止住。她何尝不知?只是身份与立场如山,情至深处,也难留住一寸天地。两人对望良久,笑中皆有酸楚,相携作别,江湖与庙堂自此分道。
夜色沉沉,风过松林。黎霜在路上拆开那只食盒,梨花酥排列如玉,轻香暗动,皆是出自晋安之手。她轻轻掰下一角,糖霜化在舌尖,甜里浸着微妙的苦,像那些迟到的告白、未竟的拥抱、来不及言明的思念。泪意在眼眶打转,她仰头吞下,仿佛要把往日所有的温软与美好一并咽进心底,从此不再提起,唯在无人的时候,拿来温一温自己的影子。
另一边,晋安率人将阵亡将士一一安葬,青砖覆土,黄草低伏。他脱下披风,亲手插下木牌,名字一个个刻上,像在荒原里点起星光。他喟然长叹:自今日起,世间不再有兴兵的谙南王。铁衣封箱,战马卸鞍,愿百姓安居,炊烟与笑语替代号角与鼓声。这一刻,他像从风暴中走出,卸下了刀也卸下了心里的枷锁。
黎霜终将黎威护送回宫。殿中灯火复明,苏沐扬俯案落印,为黎威追授爵位,以告慰忠魂。然而朝堂波涛未平,群臣再启唇枪,执意要以国法严惩黎霜,以儆效尤。风声紧,帷幕重,黎霜抬首无惧,神色如山中冰雪,清冷而坚定。她并不为自己辩解,只将手心握紧,像握住那些走过的岁月与无数人的性命。至此,恩怨尚未终章,然天地已换新景:有人放下刀去纳春风,有人以泪别旧梦,有人负重前行,只为护得黎明前的一线亮光。
烟火余烬尚在,月色挂在高空,像一枚沉默的誓词。回忆与选择在今夜交汇成河,爱与恨、忠与义都在时间面前沉淀。即便相逢无期,心中仍有不灭的灯;即便去路漫长,脚下仍是可行之途。那些曾经将人推入深渊的名字与权势,在一场场别离之后,也终于还原成了普通的柴米与呼吸。待到春来万物更生,或许他们能在不同的天涯,看见同一朵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