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庄的大门在夜色中缓缓开启,那扇古朴厚重的木门仿佛封存了许多年的往事,一寸寸敞开时,门轴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声响,像是在提醒来客,这里不是普通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去处。阿宁身着素色旗袍,举止端庄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冷静,立于门前恭候。她自称是雨庄李管家的侄女,却并不显得拘谨,反而像是对这院里的每一砖一瓦都极为熟悉。她身旁站着一个白发孩童——小榻皮,那头过于醒目的白发与稚嫩的面容形成了诡异的反差,使人第一眼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众人被引入这座与世隔绝的宅院,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夹杂着菊花与药材混合后的奇异香气,仿佛从踏入雨庄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悄然偏离原有轨道。
当众人步入主堂,余老已端坐上首。烛光摇曳,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具沉默的老影子。众人纷纷上前问安,恭祝他安康顺遂,言语里满是客套的敬意。毕之也在此时上前,笑意温和,神态恰到好处地自然,对余老略略作揖打招呼。而余老一眼望去,却蓦地愣住——眼中闪过一瞬错乱的震惊。他缓缓打量毕之的面容,仿佛透过他的脸,看见了三十年前的旧时光,看见了一位早已消失在岁月里的旧友。三十年过去,那个人的模样竟丝毫未变,这种违背常理的相似让他心底泛起一阵隐隐的寒意与恍惚。毕之察觉到他目光中的异常,神色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谎称那是自己的父亲,是上一辈与余老结下的交情,而自己不过是继承了这份缘分的晚辈。谎言轻巧,却像在这座古宅里投下一粒细小的石子,晃动出一圈圈尚未被人察觉的涟漪。
吴语侬穿着得体,眉眼温柔,说话时总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与含蓄。她耐心地向余老介绍自己的丈夫——魏卓然,一位受过西式教育的医生,自小出国留学,对新式医学深信不疑。魏卓然眉目清俊,神情自若,面对这位辈分极高的长者,他并不卑微讨好,却也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平静地自报家门。然而,余老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轻视与排斥。他不屑于这些所谓“崇洋媚外”的西医之流,在他看来,那些冰冷的器械、陌生的药剂,都远不如他掌中推演的棋局、瓶中浸泡的秘药来得可信。于是,他几乎没给魏卓然开口的机会,便把话题轻轻一转,略过了这个他不屑深入的领域。这样的冷淡使在场众人都隐约感到一丝尴尬,也在彼此的心底埋下了一点看不见的隔阂。
茶香渐浓,闲谈之中有人无意提及雨庄中最神秘的所在——藏品阁。传言那是余老这些年四处搜罗、精心收藏之物的栖身之所,古琴、经书、名画、古兵器,无所不有。众人眼中不由闪过抑制不住的好奇,有的人掩饰得好,有的人则干脆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阿宁察言观色,嘴角浮起一点浅笑,主动提议带他们前往参观。穿过几重回廊,踏过细碎的石子路,一扇紧闭的朱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推开,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与他们心中关于“藏品”的想象截然不同——屋内并非空旷清雅的陈设,而是站满了身材魁梧、表情冷漠的保镖。黑色的衣料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重,那些警惕的目光像是时刻准备应对任何变故。这种阵仗与毕之印象中余老一贯悠然、恬淡的性子大相径庭,让他暗暗皱眉。而更令人玩味的是,阿宁对屋中一件件古董器物如数家珍,介绍时娓娓道来,不仅清楚它们的来历、年代,甚至连其中一些隐秘的流转故事都如亲历一般熟悉。这份过于专业与亲密的态度,使某些人心中不禁升起怀疑:她真只是管家的侄女吗?还是在这座雨庄中拥有某种更隐秘、更接近核心的身份?
参观之后,余老似乎心情稍霁,特意命人备下一桌菜肴,并取出他珍藏已久的菊花酒招待众人。这酒淡黄如琥珀,杯中花瓣舒展,香气清冽却后劲绵长,一入口便仿佛有股凉意顺喉而下,在胸腔中化开成温热。几巡酒过,气氛渐渐活络,吴语侬在众人的劝说下,也轻声清唱起一曲旧时小调。她的声音婉转,如水波在这座古宅的檐牙间荡开,带着些许淡淡的哀愁与温柔。可在这柔和的歌声之下,余老却显得愈发沉默,他的眼神常常游离在众人之外,像是在某个只有他自己记得的往事里徘徊。别人听的是歌,他听的却是记忆深处一个名字的回响。曲终,人声再起,他却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抿着杯中未饮尽的菊花酒,神情略显恍惚。苏北陆坐在一旁,一天下来,他已敏锐地察觉到这院子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那并不是简单的阴森,而更像是一种精心布局后的压迫感,仿佛他们不是客人,而是某场早已开始的游戏中的“物件”。然而,当他刻意观察四周,又找不到任何足以证明这一点的蛛丝马迹,那种不安便愈发令人烦躁。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地面,被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光影。就在这样的氛围里,余老突然宣布,要为众人准备一个“雅趣节目”——以他们为棋子,来一局真人六博棋。六博棋古老而晦涩,与普通棋局不同,它既讲究运筹帷幄,也潜藏着对命运的占卜意味。余老将众人按黑白两队分组,规定哪一方先抵达指定庭院就算赢,而这场游戏的赌注,竟是一笔足以令任何人心动的巨款——一万大洋。这在动荡的时代是一笔惊人的财富,足以改变一个家庭的人生轨迹。听到这个数目时,许多人眼中掠过压抑不住的光亮,那其中包含着欲望、焦虑、野心,还有被现实逼迫到极处后的侥幸心理。余老静静看着他们,似乎在欣赏这些瞬间被放大的人心弱点。表面上,他只是慈祥地说要增添些乐趣,可那看似温和的笑容背后,却隐藏着某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算计。
队伍分配时,他刻意将原本恩爱和睦的伴侣拆散开来,把夫妻分在对立的阵营里。嘴上说这是对大家的“特别关照”,不论黑白哪队获胜,他这一边都不会输,那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却乍听之下令人背脊发凉。苏北陆站在场中,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他清晰地感受到空气里那股被刻意引导出的对立与紧张。所谓的“游戏”,在余老的安排下,隐隐有了“让他们彼此撕裂”的意味。若真到了生死抉择之时,人会如何选择?是顾念旧情,还是为了利益而牺牲他人?这似乎正是余老潜伏在棋局背后,最想观看的一幕。小榻皮年纪虽小,却表现出远超其年龄的敏锐好奇,他对六博棋的玩法充满兴趣,非要加入其中。那双清澈却略显空洞的眼睛紧盯着棋盘,仿佛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新奇的游戏,而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场棋局的输赢,牵动的可能是众人的命运。
随着规则细细讲明,黑白两队被分别带往不同的庭院,准备从不同的“起点”出发。等他们真正站在那片陌生的院子里时,才能清晰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诡谲——庭院的布局,无论是回廊的位置,还是石阶、假山与池塘的摆设,都与棋盘上的格局一模一样。那并不是随意的园林设计,而是按照棋局“复制”过来的空间构造。行过一条廊,就像落下一子;绕过一堵墙,仿佛就是跳到另一格。整座院子宛若现实世界中的一张巨型棋盘,而他们则被迫化作棋盘上的棋子,在看不见的手操控之下,按照既定的路径行走。此刻,许多人心头的不安被成倍放大,有人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为他们准备的“游戏”,还是余老早已筹划多年的一场“实验”。
与此同时,雨庄之外的暗流也在涌动。洪家武馆的长老悄悄把潘老爷约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压低声音透露出最近江湖上的传闻——有人在外面散布消息,说洪家武馆早已江河日下,快办不下去了。弟子流失,声誉受损,拳脚不再,昔日风光不再重现。这些话看似闲言碎语,却足够动摇那些本就对投资心存疑虑之人的信心。长老认为,这一切背后多半是魏卓然的手笔。他是新式医院的创办者,崇尚西洋医学,与传统武馆的理念天生对立。若武馆失势,患者转而寻求西医帮助,对他而言无疑是极大利好。因此,长老断言这是魏卓然刻意放出的谣言,用以逼迫潘老爷撤资,好让洪家彻底失去依靠。这番话在夜风中显得格外阴冷,也让人意识到,表面上平静的生活之下,利益与算计早已你争我夺,不见血的搏杀从未停歇。
另一边,毕之则在灯下悄然拜访余老。他并非为那一万大洋而来,而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请求——若这一次六博棋顺利结束,能否将这副棋赠与他收藏。那棋子通体温润,棋盘古色古香,看似只是普通的旧物,却隐约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余老端详毕之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他提起毕之“父亲”时的旧事,语气中带着怀念与感慨,那是一个早已远去的时代,也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真正认同的同道中人。出于这段情分,他终究点头同意。于是,两人当场摆起了棋局,在烛火忽明忽暗的照映下,黑白子在棋盘上交错落下,仿佛演绎着一场缩小了的世界纷争。每一落子,似乎都能在远处那座真人棋盘般的庭院里,悄然掀起一缕无形的波澜。
就在这局棋渐入佳境之时,吴语侬忽然被某个细节触动,心头一酸——今日正是重阳,而重阳,亦是秀云的忌日。这个名字一出现,许多被刻意压抑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回她的脑海。那一年,余秀云在她的引荐下,前往茶室与周先生见面,本以为这是一场简单的相识,谁料却成为一场劫难的起点。周明轩早已有家室,却在见到秀云的那一刻,便对她一见倾心,热烈而疯狂地追逐。那看似深情的迷恋,实际上却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将秀云一点点拖入泥沼。若不是当初自己一时不察,亲手把她送到那男人面前,也许她不会落得后来那样悲凉的下场。想到这里,吴语侬再也无法将这份愧疚压回心底,只能默默低下头,任悲伤在心中蔓延,仿佛这座古宅中的每一阵冷风,吹到她身上,都在提醒着那段无法弥补的过错。
棋局继续,毕之看着眼前这座以六博棋为原型打造的宅院,疑虑愈发深重。他忍不住问余老:如此复杂的布局,要将整座院落按照棋盘格局重新规划,怕不是只需数月的工夫,而是耗费了多年的心血。余老却淡淡一笑,语气中带着自嘲,说自己不过是个孤寡之人,除了这棋与这些在柜中沉眠的旧物,再无可寄托之物。自从秀云离世,他已不再奢望与人亲近,只能将对人世的执念与不甘,转化成一座座有形的棋局,一间间封闭的屋子,用这些繁复的机关与布局,来打发日复一日的寂寞。有人借酒浇愁,而他则用棋局锁住记忆,把人心当棋子,把命运当赌注。棋盘之外,是再也回不去的往昔;棋盘之内,是他唯一还能掌控的世界。
黑白对弈正酣,棋子相互吞吃,局势每一步都在改变。就在这个当口,阿宁悄然按照余老的吩咐,取出一只精致的锦囊,将其交到洪家武馆的两兄弟手中。锦囊中藏着一柄匕首,寒光内敛,柄上纹路熟悉——那正是秀云生前最爱不释手的随身之物。匕首的出现,无异于在已经紧绷的气氛里又添了一把火。兄弟二人原本就因武馆未来的方向分歧不断:哥哥主张恪守师门规矩,以传统武学立身,不愿轻易改变根基;弟弟则认为时代变了,若不与新式体操、西洋搏击甚至现代医学接轨,武馆迟早会被时代淘汰。争执久而久之,兄弟间埋下了隔阂。此刻,阿宁的话像是无意,却句句扣在人心最深处——她轻描淡写地提及,当年弟弟也曾喜欢秀云,可是哥哥出于种种考虑,硬生生拦下了这段情意。甚至,有传言说,是哥哥默许了周明轩的接近,才让这桩孽缘有了开端。话音落下,弟弟心中多年压抑的怨念被彻底挑起,他红着眼控诉哥哥,指责他不但妨碍自己的爱情,还让秀云葬送一生。哥哥则愤怒地反驳,揭开弟弟性子的软弱与优柔寡断,甚至言辞刻薄到近乎伤人。几句话下来,两人再也按捺不住,推搡从争吵演变为拳脚相向,曾经同门练就的功夫,如今尽数用在对方身上,厅内桌椅翻倒,杀气在狭小的空间中迅速弥漫开来。
远在棋室之内,吴语侬忽地面色一变,她敏锐地感到一种不祥——仿佛棋盘上有一枚棋子正在被逼入绝境。她抬眼望向棋局,只见某个位置上的棋子已经被“吃”掉,心中一惊,脱口而出:棋盘上的棋子被除掉一个,现实中,怕是有人要出事。毕之心思一转,立刻联想到洪家兄弟之间那尚未解开的积怨,知道局势可能已近失控。他起身欲要离开棋桌,想亲自前去阻止这场正在酝酿的悲剧,却被余老抬手拦下。余老神情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缓缓说道:棋局既已开场,哪里还有中途悔棋的道理?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毕之牢牢束缚在棋盘前。毕之心急如焚,只能加快落子,希望尽快结束这盘棋,好争取时间去挽回局面。可余老似乎察觉了他的焦虑,反而故意放慢思考的节奏,每一步都磨磨蹭蹭,仿佛他享受的不是棋艺本身,而是棋盘之外,那些被命运推向互相厮杀边缘的人。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棋局在烛光中缓慢推进,现实中那场兄弟相残的风暴却愈演愈烈。雨庄的夜,愈发显得漫长而压抑,仿佛所有人都已踏入一盘无法退步的棋局之中,而他们不知,真正掌控胜负的手,并不在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