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之从破碎的时间缝隙中再度踏回未来世界,眼前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一切都显得虚幻而疏离。曾经鲜活的巷子、昏黄的路灯、凉风吹拂的夏夜,如今在他眼中都像是被时间冲洗过的残片,触手可及,却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温度。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心却早已飘回那个有着小卖部和老旧吊扇的小镇,飘回与苏北陆并肩度过的那些日子。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们一起追逐打闹、一起在路边啃着冰棍、一起在夕阳下聊着幼稚却真诚的梦想。尤其是想到苏北陆曾经许下的愿望——再见一次早已故去的奶奶,不再留下遗憾——毕之的胸口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穿梭时空,并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是为了守护那份来之不易的情感。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近乎冲动却又无比坚定的决定:再一次回到过去,把握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帮苏北陆完成那些藏在心底深处、无人知晓的心愿。
时间的指针倒拨,世界重新笼罩在柔和的旧时光里。这一天,阳光透过教室老旧的玻璃窗,静静地洒在课桌上。苏北陆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奶奶为他亲手准备的麻绳。那麻绳粗糙朴素,和同学们手里五颜六色、带着塑料把手的时髦跳绳相比,显得分外土气。他知道,这根绳子是奶奶攒了好久的钱买材料、又一点点搓出来的心意,可在同龄人眼里,它只是“老土”的象征。考试时,老师安排了一项与跳绳相关的体测成绩计入总评,因为绳子的重量和长度与众不同,他节奏全乱了,表现一塌糊涂,最终成绩不理想。试卷发下来那一刻,红笔的分数像一把无情的刀,刺得他脸上发烫,耳边仿佛全是同学压低的嘲笑声。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好像被整间教室孤立在冷风中,只能死死攥着那根麻绳,心里又委屈又羞愧。
放学后,好朋友见他垂头丧气,特意追上来拍拍他的肩,故作轻松地说要请他吃冰激凌散心。苏北陆以为朋友会带他去同学们常去的那家快餐店,却不想一路辗转,竟被拉到了奶奶的小卖铺门口。那扇熟悉的铁门上贴着褪色的广告画,门帘后透出昏黄的灯光,柜台上摆着整齐却有些陈旧的糖果和廉价零食。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冰激凌”,只有老式冰棍。苏北陆突然觉得脸上又是一阵火烧:他害怕朋友发现自己常来的地方这么简陋,也害怕别人把他和这个“过时”的小卖部划上等号。于是,他慌乱地躲在门边,不敢踏入一步。奶奶却早已在柜台后看见了他们,笑意温和地探出身来,一眼就认出孙子的同学,立刻热情招呼,说是第一次来玩必须请客,一人塞了一根冰棍到他们手里,嘴里还念叨着“小北陆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孩子”。那一刻,苏北陆的窘迫和自卑被奶奶不加分辨的热情照得无处遁形,他的心情更复杂了。
为了让孙子不至于太难堪,奶奶在之后的日子里更加用心。她听说孩子们喜欢喝奶茶、吃披萨,便自己琢磨配方:用旧烤箱反复尝试饼底火候,用家里有限的奶粉和茶叶熬出一锅又一锅奶香。那晚,厨房里飘出不同以往的香味,奶奶端着亲手做的“披萨”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小心翼翼地呈到苏北陆面前。味道与外面连锁店的自然不同,饼边有些焦,芝士不够拉丝,奶茶的甜度也略显“土气”,可每一口都凝结着她笨拙却真挚的爱。偏偏,这种用力过猛的关心,在少年敏感的心里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他与同学们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差距。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沉默地吃了几口,借口出去透气,然后一个人蹲在路边,和身旁那条熟悉的流浪狗说着只有自己懂的牢骚。他怨奶奶跟不上时代,却又因为这样的怨怼而对自己感到厌烦。
就在这时,毕之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闯入了这段旧时光。他假扮成远房表哥,借着亲戚的名义来到苏北陆面前,试图靠近这个曾经的少年。可在孩童敏锐的直觉里,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怎么看都透着违和。苏北陆一眼就对这个陌生的大人心生戒备,脑海里闪过课本里对人贩子和坏叔叔的警示,没等毕之开口,他就急得大喊“奶奶,有坏人!”一边喊一边往屋里躲。毕之一愣,忍不住哭笑不得,在心里暗暗感叹:原来小时候的苏北陆,比长大之后更警觉、更难糊弄。奶奶闻声赶来,见到这位自称是表姐陈凤雯儿子的年轻人,打量片刻,便热情地招呼进屋。她半信半疑,却仍按照待客之道替他倒水、端点心,还宽厚地表示如果外地来的孩子没地方住,就暂时住在家里,把这里当自己家。那种朴素得近乎固执的善意,让毕之心头一暖,也更加坚定了自己“闯入”这段往事的使命。
晚饭后,奶奶特意把刚刚研究成功的披萨重新加热,郑重地端到毕之面前,让他帮忙“尝尝看做得好不好”。毕之敏锐地捕捉到苏北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那是一种怕外人笑话奶奶的局促,也是一种怕别人不懂这份用心的自卑。他心中一动,当着奶奶和苏北陆的面,故意夸张地咬了一大口,然后笑着说:“这披萨有奶奶独一份的味道,外面再贵再大的店都做不出来。”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真的是难得的美味。苏北陆起初半信半疑,犹豫地拿起一块,轻轻咬下去,才发现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难以下咽,反而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在舌尖蔓延,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那一刻,他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见“奶奶的味道”是值得被珍惜的。夜深时,毕之在心里暗暗盘算:既然自己回到了这里,那就要尽可能多地替这个少年补上他生命里缺失的那几块拼图。
于是,他答应满足苏北陆几个小小的愿望。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苏北陆去镇上最热闹的百货商店,为他挑选了一根崭新的跳绳——颜色亮丽,握柄上还有当下最流行的卡通图案。苏北陆接过跳绳,嘴上故作不屑地嘟囔几句,眼神却明显亮了起来。路上,他忍不住向毕之吐槽奶奶的小卖部:零食种类少,货架陈旧,连冰激凌都只有冰棍,和同学们喜欢去的那些快餐店完全没法比。他抱怨奶奶固执、不懂潮流,总买一些别人早就不爱吃的东西。毕之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听着。他知道,这些抱怨背后,是一个小孩渴望融入群体的焦虑,是对贫穷和“落伍”的敏感。为了让苏北陆体会到“外面世界”的样子,他特意带他去了镇上的小型游乐场。那里的旋转木马虽然有些掉漆,电玩机也有点旧,但对从没真正玩过这些的苏北陆来说,却像是走进了梦里的游乐园。夜风中,他们又在路边摊前吃起了烤串,烟火气在街道间升腾,苏北陆大口吃着,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挂着少见的无防备的笑容,那是一种久违的快乐。
日子不知不觉推到家长会前夕。对许多学生来说,家长会只是一个例行的学校活动,可对苏北陆而言,却几乎是每学期最难熬的一天。以前,每到开家长会,他总会缩在角落里,生怕别人看到奶奶那身洗得发白的衣服和布满老茧的双手。他听过太多关于“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的讨论,也见过同学们看向他时若有若无的异样眼神。那种无形的比较和暗暗的羞耻,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幼小的心上。而这一次,他鼓起勇气提出一个大胆的请求:希望由毕之去参加家长会。毕之有体面的工程师职业,穿着得体、谈吐优雅,哪怕只是站在教室门口,也能轻易吸引同学们的视线。果然,家长会上,老师对他的职业介绍引来一片惊叹,同学们纷纷用羡慕的目光暗暗打量苏北陆。那一刻,苏北陆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可以站得挺直,不用刻意躲在角落里。
家长会结束后,学校里依然弥漫着紧绷又躁动的情绪。在体育室里,苏北陆和同学淳戈聊起天来,话题从成绩、兴趣不知不觉转向了对彼此的小打小闹。班上的其他同学一时起哄,开始起劲怂恿,说要故意把淳戈“锁在教室里吓唬吓唬他”。这种看似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眼里是刺激、好玩,可在被排除的一方心里,却可能留下长久的阴影。眼看着他们就要动手,毕之及时赶到,挡在门口,神情难得严肃。他没有大发雷霆,而是用简单直接的话语告诉他们:真正的朋友不能拿伤害和羞辱当玩笑,任何时候都不该把别人的恐惧当乐趣。他的语气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最终,苏北陆和淳戈在他的调解下握手言和,那些差点酿成裂痕的轻率举动,被及时按下了暂停键。
在这之后,因缘巧合之下,同学们在苏北陆朋友的引荐下,陆续开始光顾奶奶的小卖部。有人是为了买饮料解渴,有人则是因为“听说你奶奶人特别好”。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人影,很快就变成了放学后的“小集市”:有人围着冰柜挑选冰棍,有人研究货架上的新奇零食,还有人干脆坐在门口台阶上边吃边聊。奶奶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帮人找零钱,一会儿笑着问大家要不要再来一包饼干。原本显得冷清的小店,渐渐热闹起来,货架前的脚步声络绎不绝。苏北陆看着这一切,心情复杂又温暖——他曾经嫌弃过的小卖部,此刻却成为同学们的聚集地,而奶奶朴实的笑脸,也一点点在同龄人面前变得鲜活起来。
又一个夜晚降临,风从巷口慢慢吹过。毕之特意从城里买回了真正意义上的披萨和奶茶,带着一点仪式感摆在桌上,算是对奶奶那次用心模仿的一次“回礼”。苏北陆迫不及待地咬下去,熟悉的连锁店口味立刻在味蕾上绽开。他突然意识到,以前自己总觉得奶奶的披萨“怪怪的”,如今对比之下才更清楚地明白,那种差距源自设备和材料,而非奶奶的笨拙。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曾经用嫌弃的态度对待的,是一个老人尽力想要走近他世界的尝试。饭后,他郑重地把一幅早已画好的画递给奶奶。画上,是小卖部前的招牌和两个人的背影,线条虽然青涩,却用尽了他全部耐心。这是他许给奶奶的礼物,也是他心中愿望的一部分:希望奶奶能够长命百岁,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只是,关于生老病死的愿望,没有人能够替他实现,哪怕是能穿梭时空的毕之也无能为力。于是,毕之悄悄调整了“最后一个愿望”,换成教他学游泳——因为苏北陆曾说过,自己一直希望爸爸能牵着他在水里一点点学会漂浮。毕之明白,他无法改变命运的终点,但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替缺席的人填补那份父爱的空白。
随后的日子里,奶奶看着苏北陆在毕之的陪伴下,笑得比以前更无忧,话也比过去多了许多,那些原本藏在心里的别扭和隔阂一天天消融。她常常站在小卖部门口,看着两人在街口追逐打闹,眼底既有喜悦,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逐渐衰老,与孙子一起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更何况,她早已察觉出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侄”,并不是表姐陈凤雯的儿子。早些时候,她曾与表姐通电话,对方连一句完整的中文都说不利索,更别提会突然送个孩子来依靠她生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装作糊涂。因为在她眼里,毕之的出现,像是命运特意安排的一场小小奇迹。他出现在苏北陆最需要陪伴的阶段,以一种温和的姿态插手他们的生活,帮他们弥补了一个又一个长久以来的遗憾。对奶奶来说,这样的“陌生人”不危险,反而亲切得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老朋友,带着善意而来,又终将带着不舍离开。她心中对他充满感激,也悄悄在心里为他祝福。
终于,时间又一次推回未来。某一天,已经长大的苏北陆重新搬回那间承载了无数回忆的旧房子。在整理封存多年的纸箱时,他意外发现了一幅熟悉的字画——那正是当年送给奶奶的那一幅。纸张边缘略微泛黄,却依旧保存完好,仿佛被小心翼翼地守护了许多年。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画面的轮廓,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许多被尘封的画面:童年里的夏天、路灯下的身影、那个自称是“表叔”的年轻人、游乐场的笑声、泳池里被牵着手一路向前的练习,还有小卖部门口飘出的饭菜香。那些零碎的记忆骤然串联在一起,他恍然明白,那个曾经陪自己度过短暂时光的人,很可能并不是简单的亲戚,而是来自未来的自己——毕之。他是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回到过去,只为了帮自己和奶奶完成那几个无人知晓的心愿。意识到这一点时,苏北陆只觉胸口一热,眼眶不自觉地湿润起来。原来,自己最难以启齿的遗憾,早已在时光的另一端被悄然弥补;原来,那些看似平凡的片段,都是毕之拼命为他留下的礼物。他捧着那幅画,泪光在眼底闪烁,心中满是感动与释怀——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上,他并不曾真正孤单过,因为在某个时间的尽头,总有一个人,曾以穿越时空的方式,守护过年少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