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的夜晚,崔国明都拎着旧吉他、拢着一身凉薄的寒气,从嘈杂的街头卖唱归来,再沿着冰冷的医院走廊,一步一步挪到病房门口。他知道妻子的病情已如风中残烛,却依旧怀着一丝近乎顽固的希望:也许今晚会有奇迹,也许医生会突然告诉他情况有所好转。然而现实并没有给他留下哪怕一丝缝隙。临终前,李小珍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格外安详,她望着丈夫,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他,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是自己心中最闪亮的偶像,是那个追着梦想在舞台上发光的男人。即便一路走到现在,穷困、挫败、风霜不断,她仍旧没变过这个念头,只是遗憾再也不能继续陪他走下去。她说,如果有一天,崔国明和孩子们仰头,看到一只洁白的鸽子从天边轻轻飞过,那便是她回来看他们了,是她绕了一个大圈,又飞回到这个家门口,只是再也不能开口说话,只能在天上默默守着他们。
李小珍走后,医院走廊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只有那个病房门牌还在墙上挂着,像一枚沉默的印记。办完手续,火化那天,崔国明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刚睡着的婴儿。他没有把爱人带回城市里这间狭窄的出租屋,而是选择将她的骨灰留在她最爱的那片土地上——那是他们曾一起憧憬过要盖房子的地方,是他们无数次在夕阳下谈论未来的所在。风很冷,阳光很淡,他仰头看着不远处树梢上悬挂的风铃,发了很久的呆。那只风铃是当年他卖唱赚来的第一笔大钱买的,说要给她“挂一整个春天在树上”,如今风铃还在,叮当作响,春天却再也回不来了。女儿崔梦因为李小珍的离世,对父亲心怀怨恨,认为他没能守住这个家,没能救回母亲,一气之下搬去了姥姥家,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而崔国明仍旧守着那间服装店,守着衣架上密密麻麻的衣服,守着墙上褪色的照片与角落里落满灰尘的缝纫机,仿佛只要不关门,李小珍随时会推门进来,抱怨他又把衣服挂乱了似的。
时间并未因为他的悲伤有所停顿。没过多久,关于郭大炮的案子终于迎来了第一审的判决结果。法庭依据狱中同监犯人的举报,认定其杀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最终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这个消息让崔国明心里五味杂陈,他曾质疑过案情,也曾动摇过自己的判断,如今结果尘埃初定,他却更觉得事情背后似乎还笼着一层迷雾。带着这种不甘与疑惑,他又一次去找张院长,想听听这位在他心中颇有分量的法官的说法,然而才打听到,对方已经正式退休,案卷和权力都交到了下一代人手里。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很多事情就像铁轨上的火车,一旦驶出站台,便很难再改变方向。
那天夜里,北方的天空压得很低,大雪像撕碎的棉花团一样纷纷扬扬往下落,街道被覆上一层厚重的银白,城市的喧嚣仿佛也被雪声压低了音量。崔国明一个人窝在昏黄的灯下,抱出李小珍去世前穿的那件大衣,衣领上还残存着她的味道。他突然打开音乐,在狭窄的客厅里缓缓旋转,笨拙却认真地踏着步子,仿佛怀里真的搂着她的腰。那一刻,他把自己当成舞台上的歌手,把客厅当成闪光的剧场,只是观众只剩下墙上的影子。雪夜深沉,脚步声空荡,一阵急促的跑动声打破了这份孤寂,一个男人从黑暗中冲出来,眼神游离,气息紊乱,想对他实施抢劫。面对冰冷的刀尖和凌乱的威胁,崔国明非但没害怕,反而在那一瞬间生出一种荒诞的念头:要是就这么被捅死,是不是也算一种解脱?这种近乎自弃的平静吓坏了对方,抢劫犯慌得膝盖一软,当场跪地求饶,说自己是一时糊涂。看着这个瑟瑟发抖的男人,崔国明心里那根弦忽然柔软下来,他把身上的钱全塞到对方手里,又把怀里的那件大衣也搭到他肩膀上,沙哑着嗓子说,让他好好活下去,千万别再干这缺德事。这一刻,他把死的念头推远了一些,却把活着的重量压得更沉。
除夕之夜终于还是来了,鞭炮在窗外断断续续炸响,电视机里春晚的主持人笑容满面,歌舞喧闹,舞台灯光绚烂得刺眼,可房间里的年夜饭桌上却笼着一层说不出的沉闷。几碗简单的家常菜摆在桌上,人却都低头不语,各自沉溺在心里的空洞里。崔父难得亲自下厨,炒了两道拿手菜,一边往桌上搁盘子,一边故作轻松地说,别泄气,日子就像这火,得有人添柴,它才旺起来,只要肯出力,总能盼到转机。那声音听着轻松,实际上带着掩不住的颤抖。崔小红打来电话,在听筒那头匆匆拜年,说了几句问候就急忙挂断,好像怕多说一句就会忍不住哭出来。电话挂断后,屋里短暂地更安静了。等到钟声将近,崔父从里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颤着手,一个个发到晚辈手里。红包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却装着他对这个支离破碎家庭最后一点撑持的心意。霍晓阳和郭小雪低着头不敢抬眼,眼泪却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红包上,也砸在桌面上。崔国明鼻头发酸,眼眶通红,却努力忍着没让眼泪掉下。他抬头看了一眼电视里新年的倒计时,心里默念着,每过一秒,就又离那个曾经完整的家远了一点。
年一过完,鞭炮味从街道上慢慢散去,节日的喜庆被日常的疲惫悄悄替换回来。崔国明却迟迟找不到重新出发的方向,他再也提不起精神打理那间服装店,每天早上照旧去开门,却只是坐在收银台后的小板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目光茫然地盯着门外的人来人往,从天亮坐到天黑,像个被人遗忘在橱窗里的木头人。有一天,他忽然冲动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张口就报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提起的地名——兔子窝山。那是他曾经在最低谷时短暂停留过的地方,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荒芜山坡。司机听了,眉头一皱,狐疑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他,觉得这荒郊僻壤多半不是好地方,生怕遇上劫道或别的麻烦,把车随意开到半路,就硬生生把他撵下了车。冬日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崔国明没法,只能缩着脖子,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两公里,鞋上沾满湿泥,裤脚被枯草划得发白,才终于敲开了老刘家的门。老刘见他风尘仆仆,什么都没多问,就把他让进屋,在炕上又添了几块柴火,让火苗旺了些。那一夜,两个人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一边喝着略显浑浊的热水,一边拉着家长里短,从年轻时的糗事聊到眼下的无奈,一直聊到窗外泛起一丝鱼肚白,才各自沉默下来,像是把压在心里的石头掰开了一点。
回到城里,现实没给他太多喘息的时间。很快,服装店的房东找上门来,语气客气却态度坚决,说儿子很快就要从外面回来了,得把铺面收回去让儿子重新开张。崔国明心里早有这层打算,这几年一屁股债压在身上,总得找条路慢慢还清,而且守在这间店里,每一件衣服都勾着他与李小珍的回忆,抬眼是她当年挑布料的背影,低头是她俯身踩缝纫机的样子,人越守在这里就越陷在过去的泥沼里,精神一点一点被消磨。他索性顺水推舟,把店关掉,拿着钥匙最后一次锁上卷闸门,听着铁皮碰撞的声音,像是为一段日子敲下了终止符。之后他去了中介公司,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可当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起他这些年都干过什么,他脑子里飞快闪过的,却尽是不着四六的事情——卖唱、打零工、办演出、开服装店,哪一件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职业”。这些支离破碎的经历让他突然生出一种羞愧与愤怒,恨自己这些年既没挣下什么家底,也没给家人撑起一片像样的天,到头来连一份像样的履历都拿不出手。
思前想后,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去海参崴打工,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从头开始,既是为了谋生,也是为了逃离这座处处都是回忆的城市。他把这个想法跟崔父说了,原以为会遭到反对,没料到崔父沉默了片刻,竟然点头同意。他说,出去走走未尝不是好事,换个地方,换口空气,说不定人也能缓过劲来。再怎么说,比一天到晚窝在这阴沉沉的屋子里想不开要好。临走之前,崔国明又去拜访已经退休的张院长,想再问一问有关郭大炮案子的情况。他心里始终有个疙瘩,总觉得那件事或许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张院长没有推脱,耐心地跟他聊了许久,说当初正是因为崔国明的多次反映,令他在审案时对某些证据也曾有过保留态度,可从法律程序上看,证据链是完整的,证人证言、物证、现场勘查相互印证,足以构成定案标准。法官的责任是依据现有证据作出判断,只要符合法规,就必须依法判决,而不是凭感觉行事。他又补充说,现在还只是第一审,后面还有二审程序,如果将来能找到新的有力证据,辩方律师依然有申诉和再审的权利,对家属而言,这个案子还没完全到封死所有可能性的地步,时间虽然紧,却不算彻底绝望。
办出国手续的过程并不轻松,各种材料、证明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趟,中介收取的服务费也让他肉疼,但想到只要走出去,也许就有转机,他还是咬牙把所有手续一一办齐。临近出发的那几天,他约上老友刘野和宏伟,在街角的小饭馆里喝了一顿简单却沉默的散伙酒。几杯白酒下肚,话越来越少,只剩下彼此心照不宣的叹息。两人看着他提着行李箱渐渐远去的背影,谁也没挪动脚步,只是在寒风里点起一支烟,感慨说崔国明这人,天生就像一只关不住的鸟,哪怕身上缠着伤,也要一头撞向远方的天空。也许只有离开,他才能找到继续飞的理由。
到了海参崴,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的繁华都市,而是陌生的口音、低垂的天色和刺骨的寒风。异国的街道上,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异乡人。给家里打电话时,他却学着轻松的语气报喜不报忧,谎称自己在一家大企业里坐办公室,白天敲电脑、开会议,晚上还能跟同事去喝咖啡,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真有那么一份体面又安稳的工作在等着他。电话那头的亲人听了多少放了点心,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实远比这谎言要粗糙也要冷酷得多。实际上,他干的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白天在工地扛沙子,把一袋袋沉甸甸的沙子从卡车上扛下来,肩膀磨破了皮;晚上在小厂里腌泡菜,手长时间浸在冰冷的盐水里,冻得通红开裂。身上沾满汗味和酸咸的气味,连他自己都嫌弃,但每个月结算工资那一刻,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踏实。钱不多,却是实打实一分一分挣来的。他几乎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吃最便宜的饭,穿最旧的衣服,把挣来的钱一笔笔记在本子上,精打细算地往家里寄。那些钱要用来还积攒多年的债务,还得支撑起几个孩子的生活——霍晓阳、郭小雪、崔梦,还有赵海龙留下的儿子小志。对别人来说,这些可能只是一个个名字,对他而言,却是一双双眼睛,是一个个曾被命运碾压却还顽强想要活下去的生命。他在异国他乡埋头苦干,仿佛不是只为还钱,而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可以做一个顶得住风雨的父亲,一个即使身处低谷也不放弃责任的男人。